鐵匠鋪后院。

張老憨正坐在一個矮凳上，眉頭緊鎖。

桌子上并排放著先前比試的兩把環(huán)首刀。

雖然打鐵已經(jīng)多年，見過很多好兵器。

但是眼前的這把新刃，還是讓老人驚艷不已。

“我是徹底糊涂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張老憨聲音有些沙啞，“這把刀，究竟是怎么來的？這兩天陳家的人盯得那么緊，連塊木炭都運不進來，你是怎么弄出來的……”

老人憋了好久的問題，終于忍不住了。

一旁默默收拾著藥罐的華清棠看向了少年。

這也是她心中最大的困惑。

本來以為徹底沒有辦法了，結(jié)果就像變戲法一樣。

變出了一把神兵利器。

“還能是怎么來的？”

張星落轉(zhuǎn)過身，走到養(yǎng)父的身邊拿起那半截斷刀，“當(dāng)然是陰家給送來的。”

“陰家？”

張老憨的聲音陡然拔高，“他們哪里來的這么厲害的手藝？”

“老爹你別急，小心點身子。”

張星落示意父親坐下，緩緩開口，“他們的技術(shù)，當(dāng)然是我給的了。”

“從一開始我嘗試新的鍛造法子的時候，陰家那邊就已經(jīng)開始同步進行了。”

張星落斟酌著詞句，盡量說得簡單明白，“之前我不是一直有在畫圖嗎，他們就是根據(jù)我勾畫的思路來進行實驗的。”

張老憨下意識的看了一下墻角，卻發(fā)現(xiàn)之前那些畫滿了各種圖稿的木板不見了。

“不用找了，早就給陰家了。”

張星落不緊不慢的說道，“所以，他們才愿意一直給我們提供材料，給我們信息。”

“拿技術(shù)換資源？”張老憨似乎明白了，“那……這次陳家的封鎖，你是早就料到了？”

“我又不是神仙，哪能夠未卜先知。”

張星落笑了起來，“我原本的計劃，是利用水排提高效率，自己在家里完成鍛打和淬火的，所以我才說官府那邊的賭約不是問題。結(jié)果沒想到陳家這么心急，居然會撕破臉皮直接下場，把咱們的鐵匠鋪直接給封了。”

“沒了爐子沒了火，我也是沒有辦法，只好啟動和晚晴之間的應(yīng)急約定了。”

“應(yīng)什么，約定？”

張老憨重復(fù)著這個新鮮詞匯，有些不能理解。

“應(yīng)急用的約定！我跟晚晴認識了許久，自然是有些默契的。陰家那邊雖然有我這邊的構(gòu)思和設(shè)想，但是沒有關(guān)鍵參數(shù)。所以我最后將完善的回火關(guān)鍵參數(shù)，以及覆土燒刃和硝石淬火結(jié)合的具體操作要點，作為交易都給了她。”

“當(dāng)然，作為回報，他們會用他們的爐子和材料，嚴(yán)格按照我的方法，連夜鍛造出這把刀，并設(shè)法在今天準(zhǔn)時送到給我。”

張老憨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原來，原來是這樣……但這簡直是刀尖上跳舞啊！”

是的。

這太危險了！

里面的風(fēng)險很大！

萬一陰家不懷好意。

萬一沒有“及時”送到。

萬一蛇鼠一窩。

這里面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出錯，都可能讓他們?nèi)f劫不復(fù)。

張星落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笑了笑。

華清棠也聽明白了。她的心中既是佩服又是擔(dān)憂。

沉默了片刻后。

張星落走到一旁的凳子坐了下來，喝了口熱水。

“我知道這很危險，是在與虎謀皮。”

張星落看著老人，一臉認真，“但這是當(dāng)時，唯一的辦法。而且，我和陰晚晴之間，是平等的交易。我付出了核心技術(shù)的一部分，換取了這次的生機。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我也達成了我的目的。”

“平等？”

張老憨苦笑，“在南陽這地界，你跟陰家談平等……”

“至少現(xiàn)在是這樣。”

張星落眼神堅定，“只要我能源源不斷地拿出讓他們無法拒絕的東西，那么這種平等就能一直維持下去。況且，這次的環(huán)首刀，只是一個小小的開始而已。”

張老憨沉默了。

他看著少年眼中閃爍的光芒，那是一種從未見過的自信和野心。

沉默片刻。

“那……接下來該怎么辦？”

張老憨問道，“鐵官署那邊，是必須得去一趟的，官家可是下了令。那陰家那邊呢？怎么辦？”

“鐵官署那邊肯定要去的，所以這兩天就得準(zhǔn)備東西了。”

張星落點了點頭，“陰家那邊還有點收尾，得把這次的事情徹底了結(jié)一下，剛好也能順便探探他們的底線。”

說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向門口走去。

“現(xiàn)在就去？”

“嗯，事不宜遲。”

張星落的語氣很平靜，“有些賬，得當(dāng)面算清楚才行。”

僻靜的后院。

兩人相對而坐，石桌上放著兩杯冒著熱氣的茶。

陰晚晴的嘴角噙著一抹玩味的笑意，“這么急著找我出來干嘛？”

“當(dāng)然是算賬了。”

張星落沒有客套，“不過我想知道的是，在陳家那邊，沒留下什么手尾吧？”

“放心。”

陰晚晴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底下人若是這點事情都辦不好，還就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這句話，說的是極為自信。

很符合大家族的氣場。

不過少女的下一句，便是宣布談判開始了。

“按照之前的交易，我只是給你提供材料，并不會下場幫忙，”陰晚晴抿了一小口，“但是你的鐵匠鋪被封，導(dǎo)致我動用了家里的資源來幫你。這筆債，你打算怎么還我？”

“這一碼歸一碼。如果按照之前的約定，你只提供材料，我也是只需要提供圖紙和設(shè)想啊。”

張星落語重心長，“但是我之前已經(jīng)把回火的精確控制法、硝石淬火秘方，以及特殊覆土手法都給你了。怎么看都是你賺了嘛。”

“我……”

陰晚晴手一抖，差點把茶給潑了。

她知道張星落難搞，也沒想著能占到多少便宜。

所以說這些只是想賣個人情而已。

沒想到他居然不按常理出牌，還倒打一耙。

賺了？

唔。

從事實上看，好像陰家確實是賺了。

本身自家的鍛造工藝就不行，連陳氏一半都沒有。

不然的話，也不會拿陳氏鎖子甲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現(xiàn)在有了新的鍛造方法，不敢說超越，最起碼也是拉到了同一起跑線上。

而且這次的事件，陳家已經(jīng)擺明跟張氏鐵匠鋪撕破臉了。甚至在最后的關(guān)頭，陳亮還公然下了場。

但是。

這不符合陰氏的利益。

或者說，沒有達到陰晚晴心中的利益底線。

“照你這么說？我還得倒找你了唄？”

陰晚晴白了他一眼。

“噯，那倒不必。”

張星落美滋滋的喝了一口茶，“都是朋友嘛，我吃點虧就吃點了，不要影響到我們之間的感情就好。”

“你真不要臉。”

陰晚晴差點沒被氣笑。

片刻后。

少女終于緩下了心態(tài)，認真道，“光有這點技術(shù)是不行的，不足以完全抵償陰家這次動用的人力物力，以及承擔(dān)的風(fēng)險。”

還是來了。

張星落嘆了口氣，放下了茶杯。

他知道對方不會就這么輕易滿足的。

因為平常的交易歸平常交易。

這次不一樣。

這次是救急又救命了。

少年坐直了身子，“你想要什么，直說吧。”

“很好，那我就直說了。”

陰晚晴將身體微微前傾，明眸緊盯著他，“那么……既然這次是你欠我的。那么就直接點，有沒有興趣，談一談……更深度的合作呢？”

張星落不動聲色地回視著，“愿聞其詳。”

陰晚晴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臉上的笑容更盛。

她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然后指向張星落，一字一句地說道，“很簡單，我想要，你這個人。”

啥？

要我？

吃飯就算了，還要順手把鍋給端了？

張星落瞪大了眼睛，差點一口茶噴出來，連忙咳嗽了兩聲。

看著他如此的劇烈反應(yīng)，陰晚晴有些不明所以。

張星落喘了兩口后，連連擺手。

“等等！晚晴，我承認我們合作得還算愉快，但……但是我對做贅婿實在沒什么興趣！我有自己的抱負……我賣藝不賣身，謝謝。”

陰晚晴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他的誤會。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花枝亂顫，俏臉微紅。

“你……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誰說要你做贅婿了？我只是想要你這個人才！你的腦袋，技術(shù)和奇思妙想！”

“呃……好吧。”

張星落反應(yīng)過來，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不然你以為呢？”

陰晚晴挑眉，“明人不說暗話。你待在那個小鐵匠鋪太浪費了。來加入的話，我會給你提供最好的資源，最大的平臺，讓你施展抱負。如何？”

招攬之意，毫不掩飾。

張星落靜靜的看著她，沒有接話。

“好，那我們換句話說，”

陰晚晴身體微微后傾，靠在椅背上，姿態(tài)放松，“陳家這條路，你已經(jīng)堵死了。南陽地面上，除了我陰家，誰還能護你周全？誰又敢護你周全？”

“所以依附我們，做我陰家的客卿供奉，拿出你的全部才智，這才是你唯一的活路。”

張星落沉默了。

先前的話還是委婉的招攬，那么現(xiàn)在就是直截了當(dāng)?shù)耐{了。

南陽，很大也很小。

意外很少也會很多的。

她說的很直白。

因為在她看來，張星落根本就沒有選擇的余地。

片刻后。

張星落抬起了頭，迎著陰晚晴的目光，“多謝看重。但是我生來不喜歡寄人籬下的。我只希望能你……呃，與陰家保持合作，而非依附。這樣的話，我們可以是盟友是伙伴，各取所需，互利共贏。”

陰晚晴聞言，細長的眉毛微微挑起，“合作？伙伴？你是不是還沒認清自己的處境。你拿什么，來與我陰家平等合作？”

“就憑這個。”

張星落沉聲道，“我可以將改良的鐵制水排的全套圖紙和制造工藝交給你。此物成本遠低于官府的銅制水排，效率卻不遑多讓，一旦推廣的話，無論是在自家田莊應(yīng)用，還是出售獲利，都價值巨大。以此，來了結(jié)這次的人情債，并作為我們后續(xù)合作的誠意，如何？”

他點明了鐵制水排的核心優(yōu)勢，廉價高效，這才是對地方豪族真正有吸引力的地方。

陰晚晴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顯然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底牌。

而且敢于在這個時候拿出來談判，而不是卑躬屈膝。

少女沉吟片刻，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

“鐵制水排？有點意思。”

她承認道，“造價低廉，確實是優(yōu)勢。不過……僅僅這個，恐怕還不足以完全抵消你惹下的麻煩，更不足以支撐你所說的平等合作。畢竟，技術(shù)是可以學(xué)，可以仿的，但失去的資源和承擔(dān)的風(fēng)險，卻是實打?qū)嵉摹！?

她頓了頓，話鋒陡然一轉(zhuǎn)，“不過，若你能拿出另外一件東西，我是可以考慮一下合作事情的。”

張星落瞇了瞇眼，“什么東西。”

“直說吧，”陰晚晴身體再次前傾，“鐵制水排我可以收下，算作這次應(yīng)急人情的一部分。但你若真想與我陰家平等合作，想要獲得陰家持續(xù)的庇護和支持，那就拿出更有分量的東西來。”

她伸出手指，戳在了張星落的胸口處，“之前你說過的，有一種能省力翻地的農(nóng)具，叫什么……曲轅犁？我要它的完整技術(shù)。當(dāng)然，我們也可以共同開發(fā)，利潤分成。或者，你將技術(shù)賣給我陰家，我給你一個讓你滿意的價錢，并承諾保你一年平安。你自己選。”

張星落心里咯噔了一下。

果然！

這小娘們的記憶力太好了！

之前只不過隨口一說，她就記住了。

而且更可怕的是，她篤定了自己能造出這玩意，并且在適當(dāng)?shù)臅r間里提出交易。

大家族培養(yǎng)出來的姑娘，都是這么厲害的么？

看著張星落的反應(yīng)，陰晚晴更加確定了心中所想。

于是少女笑吟吟的坐了回去，等待回答。

要么交出核心技術(shù)換取自由，要么給陰家打一輩子工。

沒有第三種選擇了。

“曲轅犁……”

張星落深吸了一口氣，“這事關(guān)重大，容我好好想想。等我從鐵官署回來，咱們再細談，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