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苦晝短
- 沒錢你當什么朝廷鷹犬?!
- 冰糖雪城
- 2570字
- 2025-06-10 22:22:07
承樂二年。
三萬石賑災糧終于運送到了涼州。
隨著賑災糧一同到來的,還有一道出自皇宮中的圣旨。
自從陶吉開始封城后,涼州被餓死的百姓足足有三萬余人。
知曉此事的年輕皇帝龍顏大怒。
……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涼州縣令陶吉,擅封城門,坐視饑饉,致三萬石賑糧阻于城外,三萬生民活活餓斃!
“罪大惡極,人神共憤!著即革職奪官,交三司速審,立斬不赦!傳首九邊,百官當以此為鑒,牧民失職者,殺無赦!”
“欽此。”
在這名鶴發童顏的老太監宣讀完圣旨后,早已脫下官服的陶吉,只是彎腰作揖并未行跪拜大禮,不卑不亢道:“臣,領旨。”
身穿一身大紅蟒服的司禮監掌印,對這位陶吉的誤入歧途心中滿是惋惜:“陶大人何至于此。”
陶吉知道如果自己不這樣做,這些賑災糧絕無可能完完整整的送到這兒涼州城,別說三萬石,便是三十萬石糧食,經過各地漕運官員的手,送到涼州城的賑災糧,能有三四成就不錯了。
而且若是他不封城,困住這些饑腸轆轆的災民,整座天下都會被這場旱災影響。
這數萬災民無論到了哪兒。
都如同過境蝗蟲一般,不管是糧食還是樹皮,都會被啃食殆盡。
到時候災民愈加增多……那么一定會再變成十數年前,那副餓殍遍野的場景。
至于他死后是否會被萬人唾棄,這名陶吉已經全然不在意。
“多謝汪公公先前提點。”
陶吉整理了身上的青衫長褂后,對著這名位高權重的掌印太監鄭重其事地彎腰作揖。
后者坦然受之。
這名權傾朝野的“內相”汪公公,不由得想起二十年前初見陶吉的場景。
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陶吉,進京趕考時,曾提筆寫下過一句:“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讓這名司禮監掌印記憶猶新。
只不過出身寒門的陶吉,自然是毫無意外地落選了,古往今來科舉都被世家大族壟斷。
即使是岳武帝在位時,也無法打破這些門閥世家的壟斷舉措,只能設立南北鎮撫司來變相削弱對方的實力。
只可惜這些世家們,在這片土地扎根良久,每一次王朝更替都給了他們接著往下生根發芽的空間,久而久之,他們的根須便龐大到無法撼動。
像陶吉這種懷才不遇的才子,這座天下還有很多……
如果不是他有幸遇到了這位汪公公,陶吉恐怕連入朝為官的機會都沒有。
“時隔多年,有沒有再寫出一篇千古佳句?”身穿大紅官袍的汪公公笑問道。
“下官已經許久未曾提筆作詩。”
老太監嘆了口氣后,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隨后便是一眾錦衣衛一窩蜂地涌入這縣令宅邸,陶吉對此卻渾然不在意,坐在院中等待著自己的死期。
看著面前來來往往的錦衣衛,心中依舊毫無波瀾。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于是對著一名錦衣衛開口詢問道:“小伙子,能否行個方便借我用一下紙筆?”
那名年輕錦衣衛停下腳步,像是想起高百戶先前囑托他們,莫要難為這名陶縣令,想了想這并不是什么特別過分的要求,隨即他點了點頭。
陶吉拿回了自己的文房四寶,將袖子挽起后,便開始研墨。
早年間寫過的半篇詩詞,因為苦尋不得另外的部分,這件事成了他心中不小的缺憾,如今他像是抓到了什么似的。
他將狼毫沾上墨水后,便在紙上寫下了一篇詩詞,只不過這首詩是他寫得最長的一首。
從意氣風發到如今兩鬢斑白。
……
“高大人,這便是陶吉的全部身家。”
高玄定睛看去,心中沒有絲毫意外,好似一切都是情理之中。
他抄過不少朝廷官員的家,從縣令到知府。
可如此兩袖清風的官員,高玄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一小把碎銀連十兩銀子都湊不齊。
“府中還有三名下人……”
“把他們放了吧,這些銀兩就拿去給他們做盤纏。”說罷,高玄便抬腳走進了面前的宅邸。
剛一進門,便看見陶吉正呆坐在院子中,好似渾然不覺自己死期將至。
“小子,感覺如何?”陶吉的聲音幽幽響起。
高玄自然是知道他問的是什么,于是如實回答道:“不太好。”
“……”
隨著高玄聲音落下,二人便陷入了一陣沉默之中。
還是陶吉率先出口打破沉默:“身上帶酒了沒?”
“在下并不喝酒……陶先生若是想喝的話,我現在就派人去買。”
高玄所言非虛,確實不怎么喝酒,一年到頭喝酒的次數,用一只手掌都能數過來。
陶吉聞聽此言連忙擺手:“不用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
高玄又是一陣沉默。
陶吉又問:“你覺得我這事做的如何?”
“是非功過自有后人評說。”
殺少數人救多數人,本來就是一道難解的謎題。
高玄原本也以為這陶先生和先前自己懲治的官吏沒有區別。
直到他看到了那些賑災糧竟然能毫無縮減地運到涼州,以及聽到了那道圣旨后,他才明白陶吉真正的用意。
以結果倒推過程,一切都變得有跡可循。
“你是不是一直在想,那陳元為什么一個知府,卻要冒著腦袋落地的風險,去貪污那些蠅頭小利?”
高玄點點頭。
這件事他也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先皇南征百越,北伐西域漠北,早就打空了國庫。”陶吉說了句看似沒頭沒尾的話。
高玄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讓陳知府貪污的幕后之人,原來是先帝!
如此說來一切就都通了,因為國庫虧空,老皇帝又不想增加賦稅,讓自己晚節不保,于是只得讓這些官員用各種手段大肆斂財。
這樣既能變相增加賦稅,也能不至于讓百姓對朝廷心生怨懟。
沒想到這真相,竟如此的……“離奇”。
陶吉對高玄的反應并沒有任何意外,似乎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原本沉默寡言的陶吉,也變得話多了起來:“太陽底下無新鮮事。
“我之所以先前那般對付你,并不是因為我對你高玄心生厭惡,甚至恰恰相反,我比王永仲還要看重你。”
高玄抓住了重點,于是開口問道:“您與王千戶是舊相識?”
陶吉面露緬懷之色,發出一聲鼻音。
“嗯。”
隨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驀然大笑后,伸手輕拍面前那年輕人的肩膀:“以后像這樣的事還會發生不少的,不過一切都無妨,咱們可以喝酒嘛……”
高玄扯了扯嘴角:“陶先生,您勸酒的方式也太牽強了些。”
“你身上的苗刀拿出來給我看看。”
高玄沒有拒絕,而是取下了背上的長刀。
陶吉接過黑色長刀后將其出鞘數寸,看著散發著如同玉質光芒的刀鋒,他忍不住點頭稱贊道:“好刀!”
隨后他抬起頭,笑容和善再次問道:“你讀過書嗎?”
“讀過一些,只不過死活看不進去。”
陶吉并無失望之色,隨后像是在與高玄炫耀一般,伸手指向桌上的宣紙:“你覺得這首詩和詩仙李翰林相比孰強孰弱?”
高玄順著中年男子的手指望去,看到了那張紙上的黑色字體。
他終于知道為什么陶吉先前會突然笑出聲來:“肯定是陶先生寫的好,畢竟詩仙又不在這兒。”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烹字太柔,熬字太苦,烤字太烈。唯有這煎字,最能體現如今陶吉的內心,文火慢燒,磨平心氣。
這首詩詞題名為:苦晝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