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日過后，林朔幾乎逐漸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逐漸接受了土匪火燒林家村的事實(shí)，只是這些天林朔每到夜里必做噩夢，夢里林父林母拖著殘破的身體朝他爬去，嘴里似乎還在念叨著些什么抱怨的話：“朔兒，你就不該去找你妹妹，惹得全村千余人盡數(shù)被土匪殺害，林家這么些年打下來的基業(yè)也都被一把火帶走了……”這些天林朔盡做這般噩夢，每天都會在睡夢中驚醒。

“啊！”林朔猛地坐了起來，突如其來的喊叫聲驚醒了同一寢室熟睡的其他人。

包構(gòu)睡眼惺忪：“朔哥，又做噩夢了？”林朔沒有回答，只是一個勁喘著粗氣，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背后已滿是冷汗。

“不是，你到底咋回事啊，問你做了啥夢你也不說，接連幾天都這樣，大半夜喊一聲，自從你來了俺們就沒睡過安穩(wěn)覺！”對面炕上的潑皮王肆不耐煩地說著，他是對面炕上八個人的話事人，對本就出身高自己一頭的“小少爺”林朔充滿惡意。

眼見林朔還沒緩過神，接著變本加厲：“你個狗東西，俺跟你說話呢！”

一屋子十幾號人本就是十來歲的小伙子，又大都是四處逃難過來的窮苦人，連年的饑餓、一眼望不到頭的日子、猖獗的匪患無不一點(diǎn)一點(diǎn)蠶食他們內(nèi)心的淳樸善良和耐心。

王肆本就是個暴脾氣，仗著自己高大，又是最早一批來的便處處欺負(fù)其他人，除了他們炕上的八個之外，其余八人和其他房間的新來的無不是他欺負(fù)的對象。

王肆見林朔還沒回應(yīng)，罵著娘下了炕，走過去一把抓住林朔的肩膀：“老子跟你說話呢！你在這能待待待不了滾！這本來就不是給你們這些地主家的闊少爺準(zhǔn)備的地方，給我們這些窮苦人一點(diǎn)活路吧昂！”一字一句都像針刺一般刺激林朔的內(nèi)心。可王肆并不知道，那些小地主其實(shí)生活也是清貧，有好吃好喝還得先緊著長工們，生怕人家撂挑子不干。

林朔這才反應(yīng)過來，看著搭在他左肩的一只粗糙的大手：“實(shí)在對不住了各位弟兄，我一定控制自己，大家今天早些休息吧，實(shí)在對不住。”說著抱拳作揖。

可王肆并不罷休，似乎有起床氣一般：“你以為連著幾天惹老子半夜起床睡不好覺這么容易就罷了嗎，俺忍你幾天了！”說罷便朝林朔揮拳。

林朔自知此人高大，拳定有力，便下意識閃了過去，王肆一拳揮空了丟了面子：“兄弟們，今天不給他點(diǎn)教訓(xùn)是不行了！”說罷剩余七個人便一起下了炕。

林朔也不是好說話的主，這幾天本就處處遭他們排擠，今天這一架一定不僅是對王肆等人的無理取鬧的教訓(xùn)，更是日后樹立威信的關(guān)鍵一戰(zhàn)。

“且慢！我自知今天這一仗是躲不掉了，但我還是想，如果可以，我們不要連累其他伙計，對我有不滿我們出去較量。”林朔說話間王肆也若有所思。

“若是連這點(diǎn)膽魄都沒有，和那些成群結(jié)隊(duì)為禍鄉(xiāng)里的土匪有什么區(qū)別？”林朔自顧自說著，面對八個比自己年長的青年，卻絲毫沒有膽怯。

“好！那就你我二人出門單挑，俺輸了俺以后不說什么，你輸了以后給俺提鞋倒尿！”王肆說道。

隨即二人穿上衣服出了門，其余人打開窗戶打開門擠著看這場決斗。

秋末的夜尚且沒那么黑，寡淡的月光下倒顯得王肆一身打滿布丁的粗布衣服并不比林朔那身雖不算大紅大紫至少完完整整的衣服差。至少這一刻兩人是完全公平的。

林朔說著在院中站好，擺好防守的架勢并不打算主動出擊。可越是看著林朔擺出一副官方的架子，王肆越是不屑：“架子擺得再好，也得看你擋不擋得住俺的拳！”說罷左腳墊一步右腳猛蹬出去，力由腿傳至上身，王肆蓄力一拳不偏不倚打在林朔身上，林朔自知此拳力道之深，趕忙擺臂后退卸力。

“哼哼，俺還以為你這家伙有多少能耐，一拳便被俺打成這樣，今晚等著被俺好好收拾一頓吧！”說罷又是一記重拳打過去。

林朔側(cè)身躲過重拳，對王肆后腰就是一腳，不過他念及都是苦命人，沒下死手，只是輕輕一腳把已經(jīng)重心前移的王肆踢倒，這場爭斗也就作罷。

只是在王肆倒地前一刻，他竟然翻滾了一圈又站了起來。

王肆也明白若是不打服眼前的林朔，自己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威望將會逐漸被瓦解。林朔也看出來沒有武器的情況下要打敗王肆也并非易事。

兩人反而都沒了沖過去的勇氣，陷入了僵持之中。

“兩人怎么不打了，是不是王肆摔懵了？”屋內(nèi)有人說著。

“我們老大只是失誤，等下肯定干翻這個林朔！”反駁道。

王肆再次揮拳，只是這次林朔抓住機(jī)會，兩只手抓住王肆揮拳的大臂往前蕩，接著兩人雙雙睡倒在地。

王肆尚且不知道怎么回事，剛想站起來，林朔便翻身壓了上來，這一拳，直擊王肆面門，王肆下意識防守，卻發(fā)現(xiàn)林朔的拳并未降落。

“睡覺吧，困了。”林朔說道。

勝負(fù)已分，林朔給了王肆一個臺階。

兩人回屋上炕，大家也都識趣地沒說什么，沒有慶賀，也沒有找補(bǔ)。

待其余人都睡下，王肆的弟弟王伍小聲問：“哥，你得是讓那狗東西打過了？”

“睡覺，還有，以后叫他林朔。”王肆說著捂住了王伍的嘴。

那一夜，橫行月余的“小霸王”王肆徹夜未眠。

第二天大家被重新安排到了縣城外干活。

王肆趁著干活間隙靠近林朔：“我以后什么都不會說了，你贏了。”

林朔拍了拍王肆的肩膀：“什么話，哪有什么你贏我贏的，能快些抗過這場天災(zāi)，待孫都尉他們除盡匪患，屆時你我都能重回家園，到那時才是我們贏了。”林朔并未借昨夜的勝利大肆宣揚(yáng)，反而是將一切精力用在這些日子的活計上，想著終有一天重新建設(shè)家園。

說罷便自顧自干起活去了。

“朔哥，你昨晚那一下咋弄的，一下就把潑皮肆拉倒了，教教我，我以后也不會被欺負(fù)了。”那一拉不僅拉倒了王肆，更拉過來包構(gòu)崇拜的心。

“想學(xué)啊？”林朔笑盈盈問著。他那本就不大的眼睛一笑更成了一條縫。

“嗯嗯嗯！”包構(gòu)點(diǎn)頭，滿眼期待看著林朔。

“等什么時候我找到我的家人，屆時，你若尚無去處，來我家，我教你打拳。”林朔說著。

“君子一言啊！”包構(gòu)生怕林朔當(dāng)哄小孩一樣逗他。

林朔笑了笑，沒說什么。

林朔，他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能找到家人，回想那偌大的林家村陷入火海，自己的父親林誠被土匪殺害，他也不知道其余家人是還存在還是已經(jīng)葬身火海。

他尚存一絲找回家人的期望，如果家人真的都已遇害，倒不如等孫都尉帶自己去參加禁衛(wèi)軍，不說建功立業(yè)，至少也能討口飽飯，畢竟這幾天勉強(qiáng)果腹的日子已經(jīng)讓這個青年短暫失去了當(dāng)大將軍的想法，只想好好吃一頓飽飯。

少年人的志向即是如此，有時來的快去的也快，但有時也會貫穿始終。

林朔他們干完活回到住處正聊著天發(fā)現(xiàn)早有一個人在等他：“喂，林朔！”

林朔轉(zhuǎn)過頭去，才見來人正是其同窗，縣尉次子何勇。

林朔意出望外：“哎呀！你呀！”說著像個孩子一樣跑了過去。

“林朔，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時候來縣城的，要是你第一時間來找我，我肯定找人接待你啊！”何勇說著。

林朔反而說不出話，和何勇?lián)Q了處地方抱住何勇大哭了起來：“何三，我家沒了，我爹被土匪殺了，其余家人也不知所蹤……”似乎在這個同窗知己面前林朔才能展現(xiàn)出最脆弱的一面。

何勇也為林朔的悲慘遭遇感到共情：“唉，我自知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有用了，我能最后幫你的，也只能是讓你來我家住下，林兄意下如何？”

林朔有些猶豫，因?yàn)檫@些日子他與那些流民們住在一起習(xí)慣了，最重要的是他答應(yīng)過包構(gòu)只要自己能解決溫飽，一定幫他一把，有地方住一點(diǎn)帶著他一起，倒不是什么別的原因，只是看這個小他兩歲矮他一頭的小瘦子可憐，而林朔本就是一個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主。

林朔厚著臉皮：“我在這有一個好兄弟，你看能不能……”

“林兄，當(dāng)下能讓你去我家少受些苦也是看在你我數(shù)年來的同窗之情，我們又怎有那么多吃食住所為旁人供應(yīng)啊？”何勇說的也不無道理。值此災(zāi)年，有人忍不了饑餓自行了斷，有人受不住壓迫落草為寇，有人甚至易子而食，墨溫縣算不錯了，恰在旱災(zāi)邊緣處的赤州寶州交界處，借糧也好，買糧也罷，大家并非沒有活路，只是在這偌大的朱帝國達(dá)國化州珀州尚有數(shù)以萬計的災(zāi)民。

“林兄，我想你定是為那旁人許了空口承諾，可你也該想想，值此災(zāi)年，我去年親眼看見南邊的珀州有人吃人的慘狀，朝廷自前年旱災(zāi)伊始便從帝國涂國隆國潘國籌糧援助災(zāi)區(qū)，可是你看，兩年了于事無補(bǔ)，災(zāi)民反而越來越多，不斷向各郡縣蔓延，誰都不知道這災(zāi)情何時結(jié)束，今年圣上大開糧倉賑災(zāi)，今年才算過得去，我長話短說，災(zāi)年，人命都不算什么，更何況一個空頭承諾呢？”何勇說的句句肺腑，可最后卻說道林朔心痛處。

災(zāi)年，人命都不算什么，更何況一個空頭承諾。

林朔最后還是婉拒了何勇，何勇也沒再沒過問只是告訴林朔什么時候?yàn)樗浅粲矚鈸尾幌氯チ巳フ宜闶恰？珊斡掠衷踔炙反藭r無依無靠，若是連信義都不講，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別。

午夜。

“朔哥，傍晚來人是要接你走吧。”包構(gòu)問道。

“嗯。”林朔默認(rèn)。

“那你為什么不走？”包構(gòu)又問。

“答應(yīng)過你，有福同享。”林朔答道。

包構(gòu)聽聞此話更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林朔不知道他此時的行為會對后來的他產(chǎn)生多大的影響。

翌日清晨，正在他們?nèi)スさ氐穆飞希蝗艘获R趕了過來，吸引住眾人目光。

“林朔！林朔！林朔可曾在這？”來人高喊林朔姓名。

“四哥！”林朔喜出望外，趕緊迎了上去。

林家四哥林葫翻身下馬：“林朔，別在這干了，跟哥回家！”

林朔哭了出來：“四哥啊！咱們林家村前些日子就被土匪燒光了，何來家回啊！”

“嗨！傻小子，我已經(jīng)回過村了，村中屋舍確已被燒，但村里人尚且安然無恙，現(xiàn)居老村處。”林葫說道。

林朔聽聞此話情難自禁，即刻攜包構(gòu)回老村。

林家老村，乃是林家先輩防止林家后輩遭天災(zāi)人禍無處可去五六十年前林家家底最雄厚的時候召集村里人在密林中修筑的房舍，原計劃四十間房供八百人應(yīng)急，現(xiàn)林家千余人都搬過去雖然擁擠，但林家人豐年都會存糧，再加上林朔等人搶回的糧草，林中尚有野獸可供食用，足夠林家人過冬。林家老村本就是只有宗族少數(shù)人知道，林朔這種年輕后輩不知道也正常，甚至其父林誠也只是聽長輩提及，未曾前往，真正去過的是村里的話事人，每年領(lǐng)自家后輩帶著村中余糧前去存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