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止江湖:用武俠想象另一種可能
- 楊照
- 3612字
- 2025-04-29 15:10:59
自序
金庸可是好幾代人的共同記憶,雖然提到金庸,每個人心頭浮上來的印象、畫面可能很不一樣:有人立即想到的是古墓里睡在一根繩子上的小龍女,有人眼前出現了瘋瘋癲癲、左右互搏的周伯通,有人則因為喬峰和丐幫弟兄飲酒斷義的想象畫面而情緒激動……
有些人是透過文字閱讀認識金庸,可能有更多的人是透過觀看影視作品認識金庸,從影視劇而來的經驗,又會牽涉到不同時代、不同地區的不同改編劇情、不同演員形象、不同武功的打斗表現方式……
而這些都是金庸,應該更準確地說都來自金庸所創作的武俠小說。對大部分人來說,金庸的主要身份是武俠小說的作者,不過必須特別強調的是,金庸不是一般的武俠小說作者。
在金庸之前,武俠小說早已存在。武俠小說是帶有高度娛樂性質的“類型小說”,吸引了龐大的寫作隊伍投身其中,寫出了數量驚人的眾多作品。金庸前后創作武俠小說只有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到他寫完《鹿鼎記》停筆后,武俠小說還在,而且又出現了許多作品。然而金庸之前的大部分武俠小說現在都沒有讀者了,作者與作品也幾乎都被遺忘了;甚至在金庸之后,照理說時間上離我們更近的武俠小說應該被記住,但也都紛紛從大家的視野中消失了,只有金庸小說還在。
我小學時就開始從報紙副刊的連載上讀武俠小說,中學有了一點零用錢,就到租書店搬了更多武俠小說來讀;相對地,要更晚些,直到上高中之后,才有機會讀到金庸的作品。那時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讀到了金庸。在“戒嚴”時期的臺灣,金庸被歸為“左派報人”“左派文人”,他寫的書要被查禁,于是他的書能找到的都是盜版,封面上隨便安放了別的作者名字,以此規避檢查。
當時我已經讀過那么多武俠小說,但立即感覺到自己所讀的這部作品很不一樣。那時候說不清如何不一樣,但正因為已經太熟悉武俠的套路,一下子就對金庸不同于套路的寫法如此著迷。
這個沖擊和印象在我心中保存了將近四十年,一直到2018年。那一年金庸去世,掀起了一陣討論風潮,我相信許多人受到刺激,都不只會重溫記憶,還會想要重讀金庸的作品。我也有很強烈的沖動想要重讀,而且我讓這份沖動實現了。不只如此,我還懷著一份強烈的問題意識開啟這次的重讀。
我的問題是:第一,過去對金庸的著迷,有多少是來自年少的環境與閱讀經驗?我多少有點忐忑不安,想要認真檢視一下,經過多年閱讀小說、詮釋小說甚至評論小說的經驗累積,對小說的看法必然比從前成熟許多,我還會覺得金庸寫的是好小說,尤其是有了擺脫武俠小說類型的開創性恒久價值嗎?第二,如果金庸真的不一樣,那又如何不一樣?
容我簡單地總結這次重讀得到的體會:金庸的武俠小說真的不一樣,真的好,不只是好看,而且是經得起仔細分析的那種有基底、有厚度、有設計、有技巧的好。我之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因為我有意識地采取了明確不同于以前的閱讀方式。
以前讀金庸,認真檢討,逃不過三種態度,那就是“少”“快”“亂”,而這三者又彼此聯結,互相影響。最核心的因素是“少”,我是在年紀很輕的時候接觸武俠小說、著迷于武俠小說,然后在眾多武俠小說中碰到或找到了金庸的作品。當時很自然地將包括金庸作品在內的所有武俠小說都當作消遣,它們不只是課外讀物,往往還是違反規定、不被允許的“毒物”。在這種情況下,我不可能好好地端坐細讀,經常需要躲躲藏藏,能把書弄到手的渠道不穩定,環境充滿了禁制,于是拿到一本算一本,能讀就趕快讀,搶在書被發現、被奪走前,能讀多少算多少。
在同學、朋友間流傳的書,或在租書店里按日計費租來的書,我也沒法計較。我更不可能計劃先讀哪本后讀哪本,別說以一部一部為單位安排先后順序,有時候一部書分成好多冊,都不見得能夠從第一冊讀到最后一冊,各冊在不同的人手中輪換,拿到哪冊就看哪冊吧!
那真是“亂”,而且可以亂到荒唐的地步。像《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這三部曲,在我們的閱讀經驗中很多人非但不是按照這個順序讀的,甚至從來沒弄清楚人物角色和情節的前后關聯。
金庸去世時超過九十歲了,而且在1972年之后的四十多年的時間中,他沒有再寫任何一部新的武俠小說,然而2018年他的去世竟然成為華文世界討論熱度最高的新聞。我不得不打心底問:為什么金庸沒有被遺忘?為什么他五六十年前寫的作品到今天還能如此流傳甚廣?更重要的是,金庸的武俠小說真的經得起巨大的時代因素變異帶來的考驗,繼續存在下去嗎?
“少”“快”“亂”的閱讀方式,不單單是我自己有過的經驗,毋寧是武俠小說流行時代的共同背景因素,離開了這樣的因素,會從金庸小說中讀到什么?
這一次,我刻意逆反原本的時代習慣,盡量放掉過去的印象,以“老”的態度—帶著世故的認知與純熟小說的理解—重讀金庸。從前看得“快”,這次相反,有意識地放慢速度,不只是仔細地讀,而且帶著分析、思考的強烈動機來讀。以往“亂”讀一氣,在“亂”中得到某種恣意的快感,這次卻要有系統地讀。最簡單的系統,就是按照金庸創作的年代先后讀下來,從1956年完成的《書劍恩仇錄》開始,接到《碧血劍》,然后一路讀到最后的《鹿鼎記》。
與“亂”相反,這回也搜羅了許多相關資料—關于金庸其人,他寫作的經歷,他所處的環境,在他之前就已經存在的武俠小說傳統,乃至于在他停筆之后武俠小說的后續變化。我將這十幾部武俠小說放入這個脈絡中,予以對應查考,以求讀出更立體、更豐富的收獲。
世故、仔細、有系統地將金庸武俠完整地讀過一遍后,我先告訴大家最強烈、最深刻的感受:這趟閱讀旅程太有收獲了,金庸比我原先認定、原先想象的還更了不起。
金庸在不到二十年的時間中,創作出八百萬字的武俠小說,光是文字量就很驚人了。如此必然是快速寫作完成的作品中,金庸竟然還能不斷地突破,創造出自己之前作品寫不出的新技巧、新層次、新境界、新意義。
例如,在一部相對篇幅較小的作品《雪山飛狐》中,金庸動用了類似舞臺劇的技法,讓一個個角色次第登場,他們的對話圍繞著一個叫胡斐的人,講述他的身世、討論他的來歷、猜測他的動機,同時大家一起等待著胡斐的出現。這里的戲劇效果是眾聲相應,彼此補充又互相更正,在那么多講述、討論、猜測乃至爭辯之后,胡斐才上場。胡斐當然是小說的主角,然而他上場沒多久之后,小說就結束了。
我們不只是沒有在其他武俠小說中看過這種寫法,也不曾在之前金庸自己的作品中看過類似的形式。
又例如,金庸寫了那么多讓人印象深刻的女性角色,黃蓉那么巧、小龍女那么癡、周芷若那么有心機。可是對于周芷若的心機,讀者不會因此而討厭她、恨她,而是能夠理解她甚至同情她。金庸小說里的女性角色各有各的個性,各有各的千回百折的感情與心思。就是靠寫出這些不一樣的女性角色,金庸才能替原本以男性為主要受眾的武俠小說,爭取到大量的女性讀者。
更值得注意與敬佩的,不論如何突破、創新,金庸總有辦法讓他的小說抓住讀者的注意力、讓讀者喜愛。過去我們在快讀中得到巨大的娛樂體驗,現在我可以負責任地向大家保證:也可以慢讀金庸,當作文學作品來欣賞,找出其中獨特、原創的價值。
武俠小說慣常是以連載的方式發表與創作的,一部大長篇每天只寫一小段,天天寫,一段一段地連接起來,可能要一兩年才能完成。在邊寫邊連載的過程中,很多作者甚至照顧不到前后文的統一,更不必提設計、推進小說結構了。然而金庸的一些作品,卻呈現了井然的結構,讓你不得不相信,在開筆連載之前,他已經將未來兩年要寫的內容想得清清楚楚了,然后再以近乎不可思議的耐心與毅力,執行、實現那份設計藍圖。
《倚天屠龍記》當然是大長篇,在結構上卻明明白白分成前后兩部。前半部拉得很長,從金毛獅王謝遜寫起,然后寫到張無忌出生,再到張無忌遇見了祖師爺張三豐。這中間有很復雜的情節,但從結構角度看,漫長的前半部是一步一步、小心緊密的鋪陳,幾乎沒有任何浪費的事件,也沒有任何矛盾之處,引向“六大門派圍攻光明頂”,合理地讓六大門派聯合起來,又合理地讓張無忌必須一個人代表明教對抗并戰勝了六大門派。
到了下半部,張無忌已經是明教教主,也練就了絕世武功,那小說還能寫什么?于是金庸轉換了重點,讓趙敏上場,主題變成了張無忌要如何完成他的情感教育。他要學會什么是人情、什么是世故,這是武功蓋世的張無忌必須面對的人生成長考驗。
再進一步,如果將《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三部曲連貫起來,從大架構上看,會有一個主題浮現出來:什么是“正派”?“正”與“邪”究竟要以什么標準來劃分?一般劃分“正”“邪”的標準真的能說服我們嗎?這里碰觸到社會評斷機制,展開了關于正義觀念的堅實討論。
在《不止江湖》這本書中,我基本上依照金庸的創作順序為大家逐一分析這些作品,讓大家明了金庸的小說是如何經得起分析探究的,以及金庸龐大驚人的創造力如何落實在武俠作品中。借由這種方式,讓我們體會并回答這樣的問題:為何讀過金庸小說之后,很難再在其他作者的武俠小說中得到滿足?為什么距離金庸寫完《鹿鼎記》已經四十多年了,卻一直沒有見到能超越金庸、超越《鹿鼎記》的其他武俠小說作品?
讓我們一起來好好重新認識金庸和他的武俠小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