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青石巷里的鴛鴦繡
- 煙火人間事:民間故事雜談
- 吳命由天
- 3607字
- 2025-07-15 08:08:21
江南的雨,總帶著三分纏綿,七分詩意。暮春時節,蘇州城外的楓橋古鎮被一層薄霧籠罩,青石板路上的水洼倒映著飛翹的檐角,恍若一幅暈開了的水墨畫。鎮東頭的青石巷深處,藏著一間不起眼的繡坊,門楣上掛著塊褪色的木匾,寫著“瑤光閣”三個字。
繡坊的主人是個名叫阿瑤的姑娘。她生得極美,不是那種張揚的艷,而是像巷口那株百年海棠,素凈中透著溫潤。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澈得像山澗的泉水,低頭穿針時,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連陽光都愿意在她發間多停留片刻。阿瑤的繡活是鎮上最好的,她繡的鴛鴦能引來真鳥落在窗欞上,繡的牡丹能讓蝴蝶在布面上盤旋。鎮上的人都說,這姑娘的指尖沾著靈氣。
阿瑤十六歲那年,母親染了急病,郎中開的方子總不見效。夜里她抱著母親枯瘦的手垂淚,忽然想起外婆臨終前說過,城西寒山寺的月下老人很靈驗,若有解不開的愁緒,可去求一根姻緣線。她雖不知姻緣線能否救母,卻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天不亮就揣著攢了半年的碎銀,踩著露水往寒山寺去。
寒山寺的香火很盛,阿瑤擠過香客,在月下老人的塑像前虔誠地跪下。她沒求姻緣,只望著塑像手中纏繞的紅線,低聲許愿:“若能換母親安康,阿瑤愿用往后所有緣分相抵。”說罷,從腕上褪下母親給的銀鐲子,輕輕放在供桌上。起身時,她看見供桌角落纏著一小截紅線,像是被香客不小心遺落的,便悄悄拾了,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
說來也奇,自那以后,母親的病竟真的漸漸好轉。阿瑤卻再也沒夢見過心上人,夜里做的夢總是空落落的,像深秋的庭院,連風都帶著涼意。她把那截紅線縫在了貼身的荷包里,想著許是自己的愿起效了,往后便要守著母親和繡坊,安穩過一生。
那年秋天,鎮上忽然來了個異鄉人。他背著個半舊的畫簍,穿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眉目清朗,眉宇間帶著股揮之不去的書卷氣。年輕人說自己叫逸塵,是個畫師,從臨安來,要在鎮上住些時日,畫一畫江南的秋景。
逸塵租下了瑤光閣對面的空置廂房。每日清晨,阿瑤推開繡坊的門,總能看見他坐在巷口的石階上,對著晨霧中的小橋流水寫生。他畫畫時很專注,眉頭微蹙,手指握著畫筆輕輕顫動,仿佛要把眼前的景致都揉進心里。有一次阿瑤晾繡品,一片繡著紅葉的絲帕被風吹落,正好飄到逸塵的畫紙上。他抬頭時,目光撞進阿瑤驚慌的眼眸里,像兩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漾開圈圈漣漪。
“姑娘的繡活,真是巧奪天工。”逸塵拾起絲帕,指尖觸到上面細膩的針腳,語氣里滿是贊嘆。
阿瑤臉頰發燙,慌忙接過絲帕:“公子謬贊了。”
自那以后,兩人漸漸熟絡起來。逸塵常來繡坊看阿瑤刺繡,有時會給她講臨安的繁華,講西湖的蘇堤春曉,講靈隱寺的千年古剎。阿瑤則教他辨認絲線的顏色,告訴他哪種花要配哪種針法。逸塵畫了幅《楓橋夜泊》,阿瑤便照著畫繡了幅同款繡品,針腳細密,連船上漁火的光暈都繡得恰到好處。
“你看,”逸塵指著畫中水邊的蘆葦,“這里該用金線勾邊,才顯得有月光照在上面。”
阿瑤抿嘴笑:“公子是想讓我費些絲線呢。”嘴上這么說,第二天卻真的找出珍藏的金線,一點點繡上去。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金線在布面上閃爍,竟真的有了月光流動的模樣。
深秋的一個傍晚,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逸塵冒雨跑來找阿瑤,懷里揣著幅剛畫好的畫。畫中是瑤光閣的窗景,阿瑤正低頭刺繡,窗外的海棠落了幾片花瓣,落在她的發間。
“送給你。”逸塵的聲音帶著些微的緊張,“我畫了很久。”
阿瑤展開畫卷,指尖撫過畫中自己的眉眼,忽然想起那個空落落的夢。她抬頭望逸塵,見他耳尖發紅,眼神里的溫柔像要溢出來,心跳竟漏了一拍。巷口的雨敲打著青石板,發出清脆的聲響,兩人都沒說話,卻聽見了彼此心里悄悄萌發的情愫。
日子像繡架上的絲線,慢慢纏繞出溫柔的形狀。逸塵會在阿瑤繡累時,泡一杯溫熱的菊花茶;阿瑤會在逸塵熬夜作畫時,留一盞昏黃的燈。他們常在月下散步,走過楓橋,走過石板路,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偶爾碰到一起,便會像受驚的小鹿般分開,卻又忍不住偷偷靠近。
冬至那天,逸塵拿出一個精致的木盒,里面是支玉簪,簪頭雕著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阿瑤,”他的聲音有些發顫,“我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家里只有幾畝薄田,可我想……”
阿瑤沒等他說完,便接過玉簪,輕輕插在發間。“我知道。”她望著逸塵的眼睛,那里面映著自己的影子,“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公子的畫,能一直有我。”
逸塵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因常年刺繡有些粗糙,卻帶著讓人安心的溫度。他從懷里掏出個小小的錦囊,里面裝著截紅線:“這是我來時,在寒山寺求的。方丈說,真心相愛的人,能被紅線系住。”
阿瑤的心猛地一跳,想起自己荷包里的那截紅線。她把逸塵的紅線和自己的放在一起,兩截紅線竟像是原本就該在一起似的,緊緊纏繞起來,再也分不開。
就在兩人以為能這樣相守一生時,變故悄然而至。
城里的王員外聽說了阿瑤的美貌和繡技,派了管家來提親,說要納她做第五房姨太。王員外年過半百,性情暴戾,前幾房姨太不是被折磨死,就是跑了。阿瑤自然不肯,母親抱著她的手哭:“傻孩子,咱惹不起啊。”
逸塵得知消息,連夜去找王員外的管家,說自己要娶阿瑤。管家上下打量他一番,嗤笑道:“你一個窮畫師,也配和員外搶人?識相的就趕緊滾出楓橋,不然有你好受的!”
幾日后,逸塵外出寫生,回來時被幾個蒙面人堵在巷口,打得遍體鱗傷。他掙扎著爬回住處,阿瑤見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她知道,這是王員外的警告。
“阿瑤,我們走。”逸塵抓住她的手,掌心全是血,“去臨安,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阿瑤點頭,連夜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帶上母親留下的繡架和逸塵的畫具。三更時分,兩人趁著月色悄悄離開楓橋。走之前,阿瑤回頭望了眼瑤光閣,那扇熟悉的窗里,曾有過多少溫柔的時光。
他們一路向南,風餐露宿。逸塵的傷還沒好,走不了遠路,阿瑤便背著他,一步步往前走。路過一片竹林時,逸塵咳嗽著說:“阿瑤,我給你畫張像吧,就畫你現在的樣子。”
阿瑤笑:“滿臉塵土,有什么好畫的。”
“好看。”逸塵從懷里掏出畫筆,在粗糙的紙上勾勒,“眼里有光。”
畫到一半,忽然傳來馬蹄聲。王員外的人追來了。逸塵把阿瑤往竹林深處推:“你走,我攔住他們!”
阿瑤不肯:“要走一起走!”
“聽話!”逸塵塞給她那個裝著紅線的錦囊,“拿著它,到了臨安,去城西找我師父,他會幫你。”
沒等阿瑤反應,逸塵已經沖了出去,故意把追兵引向相反的方向。阿瑤躲在竹林里,聽著遠處傳來的打斗聲和逸塵的痛呼聲,心像被生生撕裂。她知道自己不能拖累他,咬著牙,朝著南方拼命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天漸漸亮了。阿瑤累得倒在路邊,錦囊里的紅線掉了出來,一半染了血,一半還帶著逸塵的體溫。她把紅線緊緊攥在手里,淚水模糊了視線。
阿瑤最終還是沒能去成臨安。她在路上生了場大病,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破廟里,身邊放著個空藥碗。一個砍柴的老漢說,是在路邊救了她。她渾渾噩噩地在廟里住了下來,靠著給附近的村民繡些帕子換些吃的。她常常坐在廟門口,望著南方,手里摩挲著那截紅線,一等就是三年。
三年里,她繡了無數幅畫,全是逸塵的樣子。有時是他坐在巷口寫生,有時是他在月下對她笑,針腳里全是思念。她聽說王員外后來因為貪贓枉法被抄了家,卻始終沒有逸塵的消息。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被賣到了關外,阿瑤不肯信,她總覺得,那根紅線還系著他們,他一定還活著。
這年春天,阿瑤去鎮上賣繡品,路過一家畫鋪,看見里面掛著幅《鴛鴦戲水圖》。畫中的鴛鴦栩栩如生,水面的波紋像真的在流動,那筆法,像極了逸塵。她沖進畫鋪,抓住掌柜的問:“這畫是誰畫的?”
掌柜的見她激動,忙說:“是臨安來的逸塵先生畫的,他現在就在鎮上的客棧。”
阿瑤的心狂跳起來,她抱著繡品,瘋了似的往客棧跑。跑到客棧門口,正撞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里面出來。他比三年前瘦了些,眼角多了道淺淺的疤痕,可那雙眼睛,依舊清澈溫和。
“逸塵!”阿瑤的聲音哽咽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
逸塵猛地回頭,看見阿瑤,整個人都僵住了。他手里的畫筒掉在地上,畫卷散落出來,全是阿瑤的畫像,從少女到如今,每一張都帶著濃濃的思念。
“阿瑤……”他一步步走上前,聲音顫抖,“我找了你三年。”
原來,當年逸塵被追兵打暈后,被路過的畫師救了,輾轉回了臨安。他四處打聽阿瑤的消息,聽說她去了南方,便一路畫著她的樣子找過來。他說,不管她變成什么樣,他都能認出來,因為她的樣子,早就刻在了他心里。
那天,陽光正好,鎮上的花開得燦爛。逸塵從懷里掏出個錦囊,里面的紅線和阿瑤的那截,依舊緊緊纏繞著。他把紅線系在阿瑤的腕上,又系在自己的腕上,打了個永遠解不開的結。
“這一次,再也不分開了。”他說。
阿瑤點頭,淚水落在紅線上,像一顆顆晶瑩的珠子。她知道,那些空落落的夢,終于有了歸宿。
后來,他們回到了楓橋,重新開起了瑤光閣。繡坊里,常常能看見這樣的景象:阿瑤坐在繡架前刺繡,逸塵坐在旁邊畫畫,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把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像一幅永遠也畫不完、繡不盡的畫。巷口的海棠開了又謝,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換了又換,只有那根紅線,始終系著兩顆緊緊相依的心,在歲月里,釀成了最溫柔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