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味。
余晟走在行政樓通往醫療區的小路上,腳下的地面是臨時鋪設的鋼板,每一步落下都帶著微微的回音。
他剛從聯合政府應急組的一場“簡單溝通”中出來,腦子里還在回旋著那些刻意輕描淡寫的話語。
會議室里的人并不多,也并不冷漠,只是那種過分謹慎的態度,讓人感到一絲若有若無的壓力。
他們確認了他救援前的工作內容,特別是軌道地面租的日志操作異常現象。
談話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在提及串聯通訊時,對方的語氣變得格外緩慢,仿佛在小心措辭。
余晟配合地答了所有問題,沒有多問,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
他知道,現在不是表現得過于敏感的時候。
行政樓外,施工機械的低鳴聲一陣陣傳來,像是遠方海浪的回響。
醫療區就在北側,占了基地的一小角,由幾十座灰白色方艙拼接而成,中間夾著數條狹窄的小巷子,天上拉著粗大的供電管線。
最后核對了幾組數據后,余晟緩步走到自己艙門前,正準備推門,旁邊傳來腳步聲。
他回頭,看到一個穿著灰制服、頭上光禿禿的青年提著餐盒朝他走來。
“喂,還真是你啊,余晟?”
是宋辭。
大學時的舊識,也是同屆不同組的老同事,但只記得那是他的頭發還很茂盛。
余晟露出一個淡淡的笑,聲音有些沙啞:“……挺巧。”并未提起頭發的事
宋辭舉了舉手里的餐盒,笑道:“送飯的。”
他伸手推開門,側身讓余晟先進屋。
方艙內部很簡陋,靠墻是一張單人折疊床,床尾搭著一條軍綠色的舊毛毯,床頭有一盞還算亮堂的應急燈。
對面墻上掛著急救物資箱,一旁立著便攜供暖器,嗡嗡地輕響著。
宋辭把餐盒擱在床邊的小桌上,順手拉了把塑料凳子坐下。
他環顧了一圈屋子,嘖嘖感嘆:“不錯啊,單間待遇。”
余晟拿起餐盒蓋,看了眼內容物:
半碗還溫熱的米糊,一些像是人造肉制作的塊狀物,一小碗淡黃色的湯。
他舀了一口米糊,動作不急不緩,嘴里沒有什么味道,更多的是為了讓胃里填些東西。
宋辭看著他吃,靠在凳子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們這個單間是特批的。像你這種搞近地軌道學的高端人才,活下來的,現在不多了。”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放心,也不能算是搞特殊照顧。只是……天上的家當,能用的也沒多少了,你還活著就好。”
余晟沒接話,只是繼續吃著。
艙外,施工的聲音一刻沒停。
遠處偶爾傳來中型外骨骼機行走時金屬關節撞擊的聲響,沉悶又有力。
能隱隱看到,不遠處的新建區,一排排高大的鋼鐵骨架撐起未來城市的雛形。
二氧化碳合成淀粉工廠的管道在夜里冒著白色蒸汽,基地東南角,那座半成型的核聚變實驗樓靜靜矗立,周圍圍著幾層厚重的隔離帶。
“吃完了慢慢休息。”宋辭拍拍桌子,“有事按床頭的按鈕,醫療志愿兵輪班,我今晚還得去急救艙盯梢。”
他起身,揮了揮手,輕快地走出艙門。
余晟靠著床坐了一會兒。
胃里暖了,頭腦卻依然清醒得可怕。
這種莫名其妙的優待,不像是純粹的關心。
近地軌道組長的背景……救援前的數據記錄……約談時那種奇異的語氣變化……
碎片在腦子里堆疊著,像未完成的拼圖,讓人越想越亂。
于是余晟披上了外套,走出方艙。
醫療區外,一條臨時鋪設的道路向基地內部延伸。
夜風帶著淡淡的焊接煙味,遠處塔吊的紅燈在夜空里一閃一閃。
沿著小路,他慢慢朝物資區走去。
一輛補給卡車停在那兒,旁邊堆著一些未拆封的醫療箱。
正準備轉身回去時,忽然聽到有人叫了他一聲。
“余晟。”
聲音低啞,帶著壓抑不住的疲憊。
他轉頭,看見一個穿著舊軍綠色工作服的人影走了過來。
高文。
原汽車工程系的學長,生死未卜的人之一。
兩人在半明半暗的地方對視了一會兒,彼此什么都沒說。
最終,還是高文先開口了:“還活著……挺好。”
余晟點了點頭,走近兩步。
高文看了看四周,示意他靠近些。
聲音壓得很低:“你被救上來以后,軌道上哪幾顆被升高了軌道。”
余晟心里微微一震,面上卻不動聲色:“升高軌道……多高?”
“我怎么知道,有些軌道記錄……被鎖了,監測單元也是直接封存,軌道上好像有一些奇怪的東西。”
高文咬了咬牙,像是在權衡要不要繼續說。
最后,他低聲補了一句:“雖然我是修車的,但你們看到的絕對不是自然噪聲,也不像是電磁干擾,好像是什么東西在控制衛星,但信號不是……”
夜風吹過,兩人衣角獵獵作響。
“唉,我也就知道這么多了”
遠處的機械燈在夜空下緩慢轉動,映出基地模糊的輪廓。
高文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沒有多說,轉身就走進黑暗中。
余晟站在原地,目送著高文離開。
心底生出一股無聲的寒意。
他仰頭看了看天空。
今晚的天很清澈,近地軌道似乎在高空中若隱若現,像一根銀線穿過黑色紡布。
但一切又都安靜得出奇。
可是他知道,靜,是另一種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