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小廟。
墻皮早已大片剝落,露出里面顏色深淺不一的土坯,如同生了丑陋的瘡疤。屋頂的瓦片殘缺不全,長滿了衰敗的枯草,在晨風中無力地搖曳。廟門是兩扇腐朽開裂的木板,虛掩著,仿佛隨時會倒塌。廟前的小院雜草叢生,一口長滿青苔的石制香爐歪斜在角落。整個寺廟透著一股被時光和世人遺棄的荒涼與死寂。
然而,就在影的目光觸及這座破廟的瞬間,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異樣感猛地攫住了他!不是危險,不是誘惑。而是一種……“潔凈”。一種與他自身駁雜暴戾的妖力、與山下村莊渾濁的人間氣息、甚至與這山林間野性的自然之力都截然不同的氣息。
它極其微弱,如同風中殘燭,卻異常純粹、堅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平和與……排斥感?仿佛一塊無形的、純凈的冰,投入了他這潭翻滾著仇恨巖漿的沸水之中。影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受驚的野獸!冰藍色的瞳孔驟然收縮成危險的豎線,死死鎖定那座破敗的古剎!他體內奔流的妖力似乎受到了某種無形的壓制和挑釁,變得有些滯澀、躁動不安。
一種源自本能的、強烈的厭惡和警惕油然而生!比看到欺辱它的人類時更加純粹、更加直接!這座廟,這座廟里的氣息,讓他感到極度的不適!他像最謹慎的獵手,無聲地滑下山坡,借助河邊嶙峋的亂石和稀疏的灌木叢作為掩護,一點點向破廟靠近。距離越近,那種“潔凈”的排斥感就越發清晰,如同細密的針,扎在他的感知上。
同時,他也“聽”到了聲音。不是誦經聲,不是木魚聲。是一種極其微弱、緩慢、帶著沉重拖沓感的……腳步聲?還有,斷斷續續的、壓抑的咳嗽聲。影伏在一塊巨大的河石后面,屏住呼吸,冰藍的眼眸透過石縫,精準地投向古剎虛掩的門縫。一個身影,正背對著門口,在雜草叢生的庭院中,緩慢地移動著。
那是一個極其衰老的身影。佝僂著背,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打滿補丁的灰布僧袍,空蕩蕩地掛在枯瘦的骨架上。他手里拿著一把同樣破舊的竹掃帚,極其緩慢、極其吃力地掃著地上的落葉和浮塵。每掃幾下,他就要停下來,拄著掃帚,佝僂著腰背,發出一連串沉悶壓抑的咳嗽,瘦削的肩膀劇烈地起伏著,仿佛隨時會把這副枯朽的骨架震散。
這就是唯一一個住在這座破敗寺廟的人?一個行將就木、虛弱不堪的老和尚?影緊繃的神經非但沒有放松,反而更加警惕。就是這樣一個看似一陣風就能吹倒的老朽,身上卻散發著那股讓他本能厭惡、忌憚的“潔凈”氣息?這強烈的反差,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老僧似乎終于止住了咳嗽,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直起一點腰,抬起渾濁的眼睛,茫然地望向遠處連綿的山巒。那眼神里,沒有悲憫,沒有智慧,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影無法理解的、對某種必然結局的深深恐懼?是對死亡的恐懼嗎?影的眉頭緊緊皺起。
他無法理解。
一個擁有如此氣息的存在,怎么會如此衰老、如此虛弱?怎么會流露出如此凡俗的恐懼?但無論如何,這座廟,這個老僧,擋在了他下山復仇的路上。那“潔凈”的氣息,如同芒刺在背,讓他渾身不自在。一種強烈的破壞欲在心中滋生。
毀了它!毀了這礙眼的地方!把這老朽連同他那令人作嘔的氣息,一起抹去!冰藍色的眼眸中,殺機一閃而逝。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嘗到了一絲昨夜殘留的、若有若無的血腥味。白發遮掩下的臉,冰冷如霜。
他悄無聲息地后退,身影如同融入晨霧般消失在亂石與灌木之后。目標已經鎖定。不是現在,陽光太盛。他需要等待,等待最適合殺戮的……黑夜降臨。破敗的古寺在晨光中靜默著,虛掩的門縫如同巨獸微張的口,等待著吞噬或……被吞噬。那老僧依舊佝僂著背,緩慢地、徒勞地掃著永遠掃不凈的庭院落葉,對即將降臨的致命陰影,似乎毫無察覺。白晝的村莊,褪去了夜晚的朦朧與神秘,將它的喧囂、渾濁與瑣碎,赤裸裸地展現在影冰藍色的瞳孔中。
他如同一抹游蕩在陽光邊緣的幽魂,憑借著新生的敏捷與妖力帶來的模糊感知,悄無聲息地潛行在村莊外圍的陰影里——廢棄的土墻后、堆滿雜物的草垛間隙、甚至幾處年久失修、幾乎無人靠近的屋頂。空氣中彌漫著復雜的氣味:炊煙混合著劣質油脂燃燒的焦糊味、牲畜圈舍濃烈的臊臭、晾曬的咸魚干腥氣、泥土被太陽炙烤的干燥氣息、還有那些行走的“人”身上散發的汗味、劣質脂粉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群居生物的渾濁體味。每一種氣味都刺激著影遠超常人的嗅覺,讓他感到一種生理性的煩躁和本能的排斥。
人類的語言,那些高亢的爭吵、粗俗的調笑、婦人的呵斥、孩童的哭鬧,匯成一片嘈雜的聲浪,不斷沖擊著他初開的人性靈智,試圖將意義強加于那些破碎的音節,帶來陣陣眩暈。他伏在一堵矮墻的陰影里,冰藍色的眼眸如同最冷靜的鏡頭,記錄著眼前的一切。
他看到幾個穿著粗布短褂的男人,在村口那株歪脖子老槐樹下,叼著劣質的旱煙,唾沫橫飛地爭論著收成和賦稅,黝黑粗糙的臉上刻滿生活的艱辛與麻木的算計。他看到穿著褪色花襖的婦人,在渾濁的小河邊用力捶打著衣物,手臂上青筋畢露,嘴里絮絮叨叨地抱怨著家中的男人和孩子,抱怨著永遠洗不完的臟污。
他看到一群光著腳丫、拖著鼻涕的孩童,在滿是雞糞和泥濘的土路上追逐打鬧,其中一個稍大的孩子蠻橫地搶走了另一個孩子手里半塊發黑的餅子,被搶的孩子哇哇大哭,搶餅的孩子則得意地塞進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這些景象,瑣碎、卑微、充滿煙火氣,卻像一根根冰冷的針,刺穿著影內心那層由純粹恨意構筑的堅冰。
百年山林,他習慣了弱肉強食的法則,習慣了用爪牙和速度決定生死。
而眼前這些“人”,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掙扎,他們的欺凌與被欺凌……如此不同,卻又如此……熟悉?那種為了一口食物、為了一點微末利益而展露的貪婪、麻木、欺壓……與當年欺辱它的那些孩童的“游戲”,何其相似!
只不過,披上了一層名為“生活”的、更加虛偽也更加赤裸的外衣。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混雜著冰冷的恨意,在胸中翻騰。他以為百年時光足以讓他看清人類的全部丑惡,卻沒想到,這丑惡在所謂的“日常”中,竟能展現得如此平凡、如此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