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低頭，最后看了一眼爪下尚有余溫的鹿尸，眼中沒有絲毫享用獵物的欲望，只有一片冰冷的決絕。然后，它毅然轉身，雪白的身影在漸濃的夜色中，如同離弦之箭，向著下山的方向，向著那醞釀了百年仇恨的人間煙火，無聲而迅疾地潛行而去。

利爪踏過腐葉，未留下絲毫痕跡，唯有那雙冰藍眼眸，在暗夜中亮得駭人，如同幽冥鬼火，鎖定了山下的萬家燈火。百年積累的原始妖力在它的體內奔流，如同被壓抑許久的熔巖，灼熱、躁動、充滿毀滅性的力量。復仇的執念是點燃這熔巖的唯一火種。它盤踞在月光能穿透林隙的最高峰頂，一塊被歲月打磨得光滑如鏡的黑色巨石之上。

山風呼嘯，卷起它雪白的長毛，獵獵作響。

冰藍色的眼眸不再只映照獵物，更倒映著山下遙遠人間星星點點的燈火，那是它仇恨的錨點，也是它力量最終指向的目標。然而，要踏入人間，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它需要一個“形”。一個能真正融入其中、能更有效承載這百年妖力與恨火的“形”——人形。關于化形，沒有傳承，沒有指引。

山林中偶遇的、開啟了些許靈智的精怪，對更高層次的化形也諱莫如深，只言片語中透露出那是撕碎自身、重塑存在的巨大痛苦與兇險。它不在乎。痛苦？它早已嘗遍。兇險？死亡亦無法阻擋它的步伐。

它閉上眼，將心神沉入體內那團狂暴的能量核心。百年血食精華、月華星輝、天地間游離的駁雜靈氣，此刻被它強行匯聚、壓縮。劇痛瞬間席卷全身！仿佛有無數燒紅的鋼針在它的骨骼、經絡、甚至每一根毛發深處穿刺、攪動！

它死死咬住牙關（尖銳的犬齒刺破了唇舌，血腥味彌漫），喉嚨里溢出壓抑不住的、野獸般的痛苦低吼，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它試圖引導這股力量，按照它偷窺獵人、觀察村民時烙印在腦海中的“人”的輪廓去重塑自身。

意念所及，妖力洶涌而至！“嗤啦——！”一聲令人牙酸的撕裂聲在寂靜的峰頂響起，異常清晰。它后腿上那塊永不生毛的丑陋疤痕邊緣的皮肉猛地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撕開！暗紅的血珠瞬間滲出，順著光滑的黑色巖石蜿蜒流淌。這并非刻意為之，而是妖力在粗暴地沖擊、試圖改變這早已定型的軀體結構時，在舊傷處找到了宣泄口！更可怕的劇變隨之而來。

它感覺覆蓋全身的、引以為傲的雪白毛發，根部傳來陣陣難以忍受的灼熱和麻癢！仿佛有億萬只螞蟻同時在毛囊深處啃噬！緊接著，大片大片的白色毛發，如同深秋的枯葉，開始從它身上簌簌脫落！不是自然脫落，而是被體內狂暴的妖力強行逼出！脫落的毛發根部甚至帶著細小的皮屑和血點！白色的毛發在凄冷的月光下紛紛揚揚，如同下了一場詭異的雪。“吼——！”它再也無法抑制，發出一聲凄厲痛苦的咆哮。

它低頭看著自己正在變得斑駁、裸露的皮膚，看著那不斷脫落的白雪，一種巨大的恐慌和屈辱感攫住了它！這身皮毛是它山林王者的象征，是它雪影刺客的偽裝，更是它區別于那些“人”的驕傲！失去它，意味著什么？劇烈的痛苦和恐慌幾乎讓它心神失守，體內狂暴的妖力瞬間失控！如同脫韁的野馬在經絡中橫沖直撞！“噗！”一口暗紅色的、帶著妖力光點的鮮血猛地從它口中噴出，濺在黑色的巖石上，發出滋滋的腐蝕聲。

它眼前一黑，龐大的身軀轟然倒下，砸在冰冷的巖石上，濺起一片脫落的白色絨毛。冰藍色的瞳孔渙散，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痛苦和混亂。化形，遠比它想象的更加恐怖，第一步，就幾乎將它徹底摧毀。月光冷冷地灑在它斑駁、染血、痛苦抽搐的巨大獸軀上，峰頂只余下它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山風的嗚咽。化形之路，才剛剛開始，卻已如同煉獄。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時辰，也許是一整夜。劇痛如潮水般退去少許，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仿佛被徹底碾碎般的虛弱。它艱難地睜開眼，冰藍色的眼眸黯淡無光。月光依舊冰冷，照在它身上，卻不再是柔和的覆蓋，而是清晰地映照出它此刻的狼狽與慘烈。

它掙扎著抬起頭。

黑色的巨石上，覆蓋著厚厚一層脫落的雪白絨毛，如同巨大的鳥巢，其間混雜著暗紅的血跡和它噴出的、帶著腐蝕痕跡的污血。它自己的身體，原本流暢優美的線條變得異常怪異。大片大片的皮膚裸露出來，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帶著青灰的粉紅色，上面布滿了因妖力粗暴沖擊而撕裂的細小血痕，還有毛發強行脫落后留下的、密密麻麻的滲血點。后腿舊疤的撕裂傷更是觸目驚心，皮肉翻卷，深可見骨。

更讓它感到陌生和恐懼的是身體內部的變化。

骨骼深處傳來持續不斷的、沉悶的酸脹和摩擦聲，仿佛有看不見的手在強行掰直它天生適合四足奔襲的脊骨，拉長它的四肢，改變它胸腔的構架！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伴隨著骨骼錯位般的劇痛和令人牙酸的“咯咯”輕響。它嘗試著想要站起來，前肢（或者說，正在向“手臂”轉化的前肢）撐地，后肢發力，一股鉆心的劇痛立刻從腰胯和四肢關節傳來，讓它悶哼一聲，再次癱軟下去。百年磨礪出的堅韌意志在極致的痛苦面前也搖搖欲墜。

放棄的念頭如同誘人的毒蛇，在意識邊緣游走。

就這樣維持半妖半獸的形態？或者干脆放棄化形，繼續以獸身去復仇？山下，那遙遠人間的一縷微弱燈火，在它渙散的視線中頑強地閃爍了一下。為首孩童那張帶著殘忍笑意的臉，在腦海中清晰地浮現。烙鐵觸碰皮肉的焦臭、孩童們刺耳的哄笑、冰冷的雪地、深入骨髓的絕望與仇恨……所有的畫面和感受瞬間涌回，比身體的痛苦更加尖銳、更加灼熱！

“呃……啊——！”它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冰藍色的瞳孔驟然收縮，那里面熄滅的火焰被仇恨重新點燃，燒得更加瘋狂！放棄？絕不！它強迫自己再次凝聚心神，不再去管那些脫落的毛發和撕裂的皮肉，將所有的意念，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恨意，都死死地壓向體內那團因為失控而變得有些萎靡的妖力核心！用意志做錘，用仇恨做火！

“給我……變！”

它在靈魂深處咆哮！

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