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解的困局:大明最后的60年
- 無心鏡
- 7字
- 2025-04-29 10:52:06
第一章 朝政困局
一、明亡于萬歷
明亡于萬歷的說法由來已久。
《明史·神宗本紀》中記載:“明之亡,實亡于神宗。”這里的神宗就是萬歷帝。明史專家孟森在《明史講義》第五章“萬歷之荒怠”中也說:“明之衰,衰于正德、嘉靖以后,至萬歷朝則加甚焉。明亡之征兆,至萬歷而定。”看來明亡于萬歷的說法被很多人接受,那么,明朝究竟是如何亡于萬歷帝之手的呢?
萬歷怠政
說到萬歷帝,人們首先想起的就是怠政。
不過,萬歷帝并非一開始就如此。他登基不久后,朝堂上由內閣首輔、中極殿大學士張居正輔政。張居正得到太后和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馮保的全力支持,成為帝師,教導萬歷帝為君之道。此時的萬歷帝雖年幼,但有張居正輔佐,政局井井有條。張居正去世后,萬歷帝也是想有一番作為的。
萬歷十二年(1584年)年底,京畿周邊大旱,老天不作美,而皇帝是天子,要為天下臣民向上天祈雨。為了顯示虔誠,從皇宮到南郊往返的20多里(明朝時的1里大約等于現在的576米)路,萬歷帝都是步行往來。后世以勤勉著稱的崇禎帝去南郊祭天,也并非每次都步行。看來,此時的萬歷帝還算稱職。
萬歷十四年(1586年),對于萬歷帝,海瑞在懇請致仕的上疏中贊道:“自張居正刑犯后,皇上乾綱獨斷,無一時一事不惟小民之念。”(《明神宗實錄》卷一百一十七)大意是說,張居正之后,萬歷帝獨掌朝政,時時刻刻都將老百姓掛念在心上。依海瑞之性格,斷不會顛倒黑白。但這一切逐漸發生了變化,自萬歷十四年起,萬歷帝就開始不履職了,并且這種情況日甚一日。
之前祭天還步行前往,后面就是坐馬車都不去了。祭天在南邊,祭地在北邊,萬歷帝一律不去。不僅如此,他連自家的宗廟也不祭拜了。按常理來說,每逢重大節日或者完成重要政績,比如打了大勝仗,皇帝都是需要到宗廟告慰祖先的,但萬歷帝一概不去。
祭拜活動都如此,那朝政自然也不理,萬歷帝竟然有20多年不上朝。不上朝的做法,并非萬歷帝首創,嘉靖帝也曾20多年不上朝。不過,嘉靖帝雖然不上朝,但朝政不亂。為何能如此?嘉靖帝雖不上朝,但是他理政啊!臣下有政事,寫了奏章,嘉靖帝會審閱、安排,相當于處理政務的形式由朝會變成了文件往來。所以,嘉靖帝20多年不上朝,卻依舊牢牢掌控朝局。
然而,萬歷帝不一樣,他既不上朝,也幾乎不理政。不僅如此,大臣們就連見皇帝一面,都是很難的。不只是普通大臣,就連明朝的首輔想見萬歷帝,都一樣困難。比如,明朝大臣申時行擔任首輔9年,皇帝召見他的次數屈指可數;而另一位大臣朱庚當了3年的首輔,連皇帝的面都沒有見到。至于其他從未見過皇帝的大臣,比比皆是。
文華殿外的文華門成為眾多大臣向皇帝請命的地方。在這里,有等待、有哭泣、有呼喊、有廷杖,唯獨很少有皇帝的回應,文華門成了萬歷帝怠政最有力的見證者。大學士方從哲向萬歷帝請求補充閣臣,上了十多道奏疏,無一回應。方從哲在文華門外候旨,一連6天無果。
其實,大臣們也不必發這么多牢騷,皇帝至少做到了一視同仁,他對自家人也是一樣漫不經心。按照慣例,瑞王18歲就應當結婚,但他20多歲還是單身,朝臣多次上書提及瑞王的婚事,萬歷帝都置之不理。惠王、桂王沒有定親,萬歷帝同樣不做處理。有8年的時間,太子沒有老師教導,首輔葉向高屢屢上書請求為太子擇名師,萬歷帝一概不回應,導致后來泰昌帝和天啟帝的文化水平都不高。這位德高望重的帝國首輔可以說是絕望的。經過葉向高的力爭,朝廷開展了考試,選拔了70多名人才,請求萬歷帝任命。葉向高為此事前后上書了幾十封,但過了兩年,萬歷帝都沒有把任命書派下來。
至于外國使臣來朝無人接待;各地餉銀押至京師無人簽收;監獄里的囚犯數年不審判,導致監獄爆滿;都察院8年沒有主管等情況,舉不勝舉。深感絕望的葉向高向萬歷帝請辭,未得到批準,只能稱病在家。皇帝不理事,內閣只有首輔一人,所有文件都涌向葉向高的府邸,堪稱大明王朝的一道奇觀。更有甚者,科舉會試時,朝廷竟找不到合適的官員來主考,葉向高只得親自主持考試。到了主考那天,葉向高居然又收到了大量的文件。沒辦法,處理公務的官員們找不到皇帝,就只能找首輔。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首輔到哪里,就把文件送到哪里。
老成持重的葉向高都被逼到這個份上,那性子頗急的吏部尚書趙煥就更不用說了。此時,內閣大學士只有一人,趙煥實際上就是朝廷的二號人物。而且,六部之中,只有吏部尚書趙煥一人在職,戶、禮、工三部只有一位侍郎(1)。趙煥受不了了,上書請辭,我干不下去了,不干了!但也等不到回音。于是,趙煥最后上了一書,就自行離職了。趙煥的前任吏部尚書孫丕揚也是以同樣的方式離職的。趙煥走了,萬歷帝終于發話了,又把他請回來。趙煥以為這次有戲,趕緊上疏,但都石沉大海。
不久,薩爾滸戰敗的消息傳回,遼東危急,百官焦急地等待皇帝決策,但萬歷帝依舊不理。趙煥坐不住了,率百官到文華門,懇請皇帝臨朝議政,但仍沒有任何回音。78歲的趙煥堅決不退,到了晚上,最終等來了萬歷帝的回信,就一個字:退。趙煥怒了,忍不住說:“他日薊門蹂躪,敵人叩閽,陛下能高枕深宮,稱疾謝卻之乎?”(出自《明史·趙煥傳》)意思簡單明了,他日敵人打到京城,陛下難道還可以待在深宮之中,稱病退敵嗎?趙煥這句話一語成讖,10年后(1629年)變成現實。
薩爾滸慘敗之后,遼東空前危急,群臣至少有兩次集體請求萬歷帝出來,和大家一起商討應對之策,但萬歷帝一概置之不理。萬歷帝這樣的行為,就連遠在南京的各道御史也很不滿,上書說:“臺省空虛,諸務廢墮,上深居20余年,未嘗一接見大臣,天下將有陸沉之憂。”(出自《明史·神宗本紀》)這句話說得很不客氣了,說皇帝這樣下去,天下就危險了。但就是這份奏疏,萬歷帝也沒給任何回應。
如果說重臣們說話,還多少會顧及皇帝的臉面,一些不怕事的中低層官員,話說得就沒有那么客氣了。萬歷十七年(1589年),有一個叫雒于仁的七品官,他原本在地方上任知縣,不久之后被調到北京做大理寺評事,負責斷案工作。雒于仁到了北京后的一年多時間里,一共只見了皇帝3次,他很不滿意,到處打聽萬歷帝在干什么。其實,這也不需要特意打聽,老百姓們都在議論萬歷帝的所作所為。其實,這個時期萬歷帝的怠政遠遠沒有后期嚴重。到后期,很多官員一次都沒有見過萬歷帝,而雒于仁,一個大理寺評事一年見了3次,已經算不錯的了。
不過,這個雒于仁官雖小,脾氣卻不小,他覺得這樣下去大明江山就危險了,于是他向萬歷帝上了一道奏疏,說:“天下人都在傳皇帝得了四種病——酒、色、財、氣。第一是酒,皇帝不但喜歡喝酒,而且經常喝到天亮;第二是色,皇帝不但寵愛鄭貴妃,還喜歡那些長得標致的小太監;第三是財,皇上要求宦官向自己行賄進貢,有進貢就高興,沒有進貢就發怒,懲罰宮人;最后是氣,皇上還愛生氣,為了各種小事,比如宮女、錢財等,氣得要命。”雒于仁繼續說:“這四種病不是用藥就可以治好的,今陛下正年輕,還不上朝,長此以往,您到底想怎么樣?”
萬歷帝看到奏疏后,真是氣得要命,但雒于仁既然敢寫這樣的奏疏,自然是做了被處死的準備,所以殺他也沒有用。殺了他,反而會讓他聲名大噪。萬歷帝也不敢把這樣的奏疏發給朝中各部,就把內閣首輔申時行等人召來,指著雒于仁的奏疏說:“你們看,這樣一個小官,無君無父之徒,竟然如此侮辱朕,你們管還是不管?”
申時行在官場摸爬滾打了多少年,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回復說:“皇上,這個我們不能看。我們看了,到時候信的內容傳了出去,全天下人就都知道這些事了。”
萬歷帝說:“難道就這樣算了?不治他的罪嗎?”
申時行回道:“治罪肯定沒有問題。但一治罪,這封奏疏就公開了,他罵皇上的那些內容就公開了!”又說:“我去跟他說,讓他辭職。”
萬歷帝無奈,只得同意,那封奏疏也被他留下,沒敢發出來。最后,雒于仁打了一張辭職報告,退休了,但他罵皇帝的那些話早就傳開了,此時他儼然成了官員們心中的“英雄”。
不過,罵皇帝仍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朝廷的很多弊病已經凸顯。
萬歷帝荒誕的怠政讓人很難理解,這天下難道不是朱家的天下嗎?萬歷帝為何如此呢?一個比較常見的說法是:萬歷帝因國本之爭和大臣們斗氣,最后選擇置朝政于不顧。
萬歷帝的長子朱常洛是他偶然臨幸宮女王氏后所生,因朱常洛為宮女所生,所以萬歷帝并不喜歡他,想立自己心愛的福王朱常洵為太子。群臣力諫,說根據禮法應立長子朱常洛為太子,雙方互不相讓,立儲之爭長達15年。最終,萬歷帝感到自己雖貴為天子,卻終被群臣所制,逐漸對朝政失去興趣,開始怠政。
到這里,讀者可能會有一個疑問,皇帝不是天下之主嗎?為何連立個太子的權力都沒有?這是因為明朝注重禮法,祖制的力量十分強大,而且連太后也不支持皇帝。有一天,萬歷帝到慈寧宮陪侍李太后,太后便問他為何不冊立太子。萬歷帝答:“他是都人之子。”太后大怒道:“你也是都人之子!”皇帝聽后惶恐不已,跪伏在地,不敢起身。在明朝,宮中稱宮女為都人,李太后也是宮女出身,所以萬歷帝的回答讓她十分惱怒。萬歷帝沒能按自己的喜好安排接班人,這可能是他怠政的一個原因。
不過,很容易被人們忽視的一點是,萬歷帝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明朝中央集權的程度非常高,軍政大權集中在皇帝一人身上,內閣成為皇帝的秘書處,并沒有實際決策權。而那些朱家藩王們也被嚴格控制在自己那一小塊封地上,干什么事都得給朝廷打報告。這就造成了現在這個局面——即使皇帝不作為,也沒有藩王起來奪權,也沒有引發以奪取最高權力為目標的政變或兵變。萬歷帝的作為,要是放在隋唐時期,他早就被推翻了,皇帝都換幾輪了。所以,空前集中的中央集權才是萬歷帝能肆無忌憚怠政的根本原因——我做事,天下是我的;我不做事,天下依舊是我的。難道萬歷帝真的就不怕丟了江山嗎?當然怕,他要是真不怕,就不會發起萬歷三大征,也不會下令發動薩爾滸之戰了。怠政,從根本上來講,就是明朝極度中央集權帶來的惡果之一,所以明朝會出現嘉靖和萬歷兩任皇帝皆有20多年不上朝的奇葩現象。
那有人就會說了,清朝也是高度中央集權,為何沒有出現嘉靖帝、萬歷帝這樣怠政的皇帝呢?就如清朝的祖訓“永不加賦”是緣于明朝的教訓一樣,正是看到了明朝皇帝怠政帶來的負面影響,清朝的統治者吸取了這一教訓,所以從未出現皇帝怠政。
奢靡的生活
說完怠政,再來說說萬歷帝奢靡的生活。
成化斗彩雞缸杯,是一種存世極少的珍貴瓷器。2014年,一個成化斗彩雞缸杯在拍賣會上以2.8億元人民幣的天價成交。這個杯子不是到今天才變得這么昂貴,在萬歷時期就已是稀有之物。根據《明神宗實錄》記載,萬歷帝有一對雞缸杯,當時就價值10萬兩白銀。
然而,萬歷帝的奢靡生活可不僅僅體現在一對小杯子上。鄭貴妃過生日,萬歷帝一次就賞賜了20萬兩白銀,這大約相當于1.1萬名遼東士卒一年的餉銀。萬歷帝在萬歷十二年就開始為自己修建陵墓,歷時6年,花費了800萬兩白銀。眾皇子們的冊封和冠禮、婚禮花費了934萬兩白銀,袍服又花了270萬兩白銀。也就是說,眾皇子的這些典禮一共花費了1204萬兩白銀。還有,萬歷帝令人從湖廣、四川、貴州等地運送供皇家專用的楠木等珍貴木材至京城。這些珍貴的木材大多長在深山之中,人工砍伐、長途運輸等花費巨大,僅在木材上的花費就高達930萬兩白銀。
更為驚人的是,萬歷帝曾以皇子們大婚為由,想向戶部支取2400萬兩白銀,這個數字巨大到恐怖,被戶部官員斷然拒絕——戶部根本不可能有這么多錢。這下,皇帝不高興了,派太監們到地方去查看各省的賬上還有多少銀兩,想全部占為己有。
在眾皇子中,萬歷帝疼愛福王是眾所周知的。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福王18歲,萬歷帝親自為他操辦婚禮。整個婚禮共花費30萬兩白銀,這是個什么概念呢?萬歷帝自己大婚也才花了7萬兩白銀。福王大婚后,群臣們要求福王就國,但福王去洛陽后要有住處,于是福王府的修建就提上了日程,最后整個福王府的修建費用高達40萬兩白銀,是一般王府的10倍之多。
王府快修好時,大臣們都極力主張福王盡快就國,萬歷帝又開始設置障礙,說福王需要4萬頃良田才能去洛陽。4萬頃就是400萬畝,須知這是400萬畝良田,可不是400萬畝土地。以前藩王到封國,都是朝廷先調撥一部分土地,大部分封田是藩王就藩之后再慢慢劃分的,萬歷帝的弟弟潞王就是如此安排的。但萬歷帝要求先把福王的土地準備好,福王才動身。最后,群臣經過力爭,將福王的封田降為200萬畝,但這仍是一個巨大的數字,河南一省根本無法自己解決,最終由河南、湖廣、山東3省分攤,而山東還差12萬畝的缺口,湖廣湊不夠,就申請用1萬兩銀子抵扣。
福王府修好了,封田也準備好了,萬歷帝再也沒有理由不讓福王就藩了。福王離京去封國時,萬歷帝十分不忍,福王出了城門,又被萬歷帝叫回來,如此一連四次。但福王去封國已成定局,無法改變。但福王可不是簡單地帶著一群人上路就行了,光是路上的開銷就是一筆巨款,因為皇帝賞賜的財物太多了。萬歷帝這么多年搜刮的財物大多給了福王,運輸車輛的開支就高達3.4萬兩白銀,運輸的船只多達1720艘,開銷有多大,自不必說,群臣又免不了和皇帝在福王就國的費用上討價還價。
盡管過程如此波折,群臣還是為福王的就藩長舒了一口氣。后世史家談遷(《國榷》卷八十二)說:“寵王就國,中外交為東宮幸,如釋重負。”福王后來的結局,大家都知道了,他在農民起義中被李自成所殺。但是,大明王朝可不只有福王一位王爺。經過200多年的統治,朱家的龍子龍孫早就達到了一個龐大的數字,不僅是福王,其他的藩王所占田地也絕非小數目。成都平原自都江堰修建后就成為沃野,被稱為天府之國,而成都府的良田被蜀王占去七成,軍屯又占去兩成,留給老百姓的僅一成左右。封在漢中的瑞王也被賜予良田200萬畝,陜西一省不夠,由陜西、河南、山西、四川4省分攤。
此時的大明已經能嗅出一股危險的味道。天下供到京城的糧食約為400萬石(明朝的1石大約等于現在的180斤),官員的俸祿、軍隊的軍餉都得從這里出,而應該發給宗室的就有833萬石,這已經是嚴重入不敷出了。而且,明朝為了在遼東作戰,所需軍費龐大。錢不夠怎么辦?加,明朝前后3次加餉520萬兩白銀。這個數字是很驚人的,比戶部一年的歲入還要多,老百姓肯定承受不了。所以,加餉的時候說是臨時加,打敗了努爾哈赤以后也就不加了。然而,明朝在薩爾滸之戰中大敗,就更需要錢來經營遼東了,這個餉銀只能年年加下去。
礦稅之爭
萬歷帝如此奢靡,錢自然是不夠用的。萬歷朝又發動了著名的三大征,雖然都取得了勝利,但代價也很大。平定寧夏叛亂,花了200萬兩白銀;援朝之役,花了700萬兩白銀;平定播州,花了300萬兩白銀。也就是說,光是三大征就耗費了1200萬兩白銀。
萬歷帝愛財也是眾所周知的,有一件事可以說明。當時遼東局勢已經十分危急了,朝廷卻還拖欠著將士們的餉銀,戶部尚書李汝華多次上書,請求萬歷帝從內帑庫中拿一些銀子出來,以解燃眉之急,但萬歷帝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所謂內帑庫,也稱內庫,就是皇帝的私庫,由皇帝自由支配。內庫的規模很大,由皇帝派太監管理,內庫根據所儲物資的不同種類又分為若干個庫。比如,儲藏金銀的內承運庫,存放布匹、顏料的甲字庫等。
當時,廣東送了一筆金花銀(指明代稅糧折收的銀兩。原意為足色而有金花的銀兩)進京。金花銀是內庫銀兩的主要來源,每年有200萬兩白銀左右。由于遼東軍情十分緊急,戶部尚書李汝華便私自扣下這筆金花銀,運往遼東作為軍餉。萬歷帝知道后勃然大怒,罰了李汝華一個月的俸祿,讓他立即想辦法把這筆錢補上,不然后果自負。李汝華無可奈何,只能照辦。
要解決問題,最終還是要增加收入。
萬歷十二年,有人建議萬歷帝開礦,于是皇帝準備派人去勘察,但最終沒能成行。萬歷十六年(1588年),有人上報說紫荊關外廣昌(今河北淶源)、靈丘(今屬山西)有礦砂,可冶煉出銀,萬歷帝很高興,但被大臣申時行、王錫爵以“不與民爭利”為由強烈抵制,未能實行。萬歷十八年(1590年),又有人上報說阜平(今屬河北)、房山(今屬北京)各地產礦砂,請皇帝遣官開礦,申時行等人還是認為不可。
到了萬歷二十年(1592年),寧夏用兵,這年冬天,朝鮮戰事打響。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乾清、坤寧兩宮受災,需要重修。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大火燒了皇極殿(明朝的皇極殿就是現在的故宮太和殿)、建極殿、中極殿,三大殿被毀。萬歷二十七年(1599年),播州(今貴州遵義)用兵,戰爭耗費了明朝大量的銀兩。
要用錢的地方太多了,皇帝拿沒錢向群臣說事,群臣束手無策,所以就通過了礦稅之法。當時,代行內閣政務的張位為了順應萬歷帝的心意,就同意了。同意的理由和萬歷帝開礦的理由一致:礦產出于天地之間,其開采掘取既有利于國家收入,又不傷害小民,完全是可以實施的。讓人沒想到的是,這一開礦就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
對于開礦,萬歷帝是這樣說的:“我大明年年作戰,國庫空虛,如果不是因為我的宮殿還沒有修好,我怎么忍心加派給民眾呢?”這是皇帝在為自己辯解。實際的情況并非如此,對于這一點,臣子們看得十分清楚,御史張養蒙說:“陛下借著修宮殿的名義開礦,實際上卻把銀兩全部藏進了內庫。”當時任職國子監祭酒的方從哲也說:“礦稅都被運進了內庫,對外沒有供給軍隊,對內也沒有用于修建皇宮。”
臣子們確實不給萬歷帝臉面,將遮羞布扯得一干二凈。實情正是如此,宮殿的修繕最終花費了200多萬兩白銀,工部出了130萬兩白銀,剩下的都由戶部和兵部出,而修繕需要的一些巨大的楠木因有庫藏,直接用就可以了,所以并沒有動用內庫的錢財。但是,萬歷帝哪管這些,錢是要收的,既然內閣已同意收礦稅了,那就要執行。
當初,萬歷帝想開礦增加收入,以為普通老百姓肯定不會去開礦,收的都是大戶人家的錢,就不會增加普通老百姓的負擔。然而,這個想法太天真了。
萬歷帝派了一大批太監到各地去采礦,王忠到昌平,王虎到真定、保定、薊州、永平、房山,丘乘云到四川,李敬到廣州,等等。開礦需要勘探,需要修路,需要運輸,但這些太監都在深宮里長大,哪里知道什么采礦之法?但是他們手中有權,可以采用包采制。于是到了地方后,太監們找到地方官和當地大戶攤派任務:你們這里有沒有礦產資源我不管,你們怎么采礦我也不管,只要到時候交給我指定金額的銀兩就行。
地方官開不到礦,就用錢來補;大戶們開不到礦,就用家產來抵。而這些地方官和大戶哪里肯自己吃虧,也是層層攤派下去,最終還是壓到了普通百姓頭上。從表面上看,萬歷帝開礦針對的是達官貴人和商人,但在那套官僚體制之下,都是一級壓一級,層層往下攤派,最終的受害者當然是普通百姓。
而且,萬歷朝的采礦是大規模的、全國性的,并開始向外邦蔓延。萬歷三十年(1602年),福建人張嶷給萬歷帝打了一個報告,說海外呂宋機易山(今菲律賓馬尼拉西南角的港口甲米地)的金子和銀子很多,可以去那里開采金礦和銀礦,每年能獲得10萬兩黃金、20萬兩白銀。萬歷帝一聽非常高興,馬上令其帶人去機易山采礦。此時的機易山已被西班牙人所占,張嶷表明想在機易山采礦后,西班牙人極其憤怒,驅逐了張嶷一行人,還對機易山的明朝商人進行了血腥地大清洗,最后被殺的大明臣民多達2萬。萬歷二十年,日本入侵朝鮮,明朝作為宗主國,立即派兵入朝對日作戰,第一階段的戰爭結束后,萬歷帝趕緊讓一批礦工進入朝鮮四處尋找銀礦,但一番折騰下來,一無所獲。
從以上事例可以看出,萬歷帝為了采礦,幾乎是無所不用其極了。他如此瘋狂地開礦,最直接的原因是明朝國庫沒錢了,而各項開銷大。先不說萬歷三大征的花銷(平定寧夏叛亂耗銀200萬兩,援朝耗銀700萬兩,平定播州之亂耗銀300萬兩),就拿萬歷帝個人花銷來說,也是驚人。比如鄭貴妃過生日賞銀20萬兩,潞王就國賞30萬兩,修建定陵耗800萬兩,皇子冊封等用1200萬兩……而當時全國一年收入也不過400多萬兩。這個現象背后折射出的是明朝財政體制的不合理。
明廷曾經發行過紙幣,但由于濫發,失去了流通性,民間認可的貨幣還是白銀。明朝實際上已經失去了鑄幣權,以白銀為貨幣的流通形式,讓朝廷在財政上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在擁有鑄幣權的情況下,明朝還可以適量地超發貨幣來轉移財政問題,比如陜西干旱,朝廷沒錢,就適量地印紙幣解決一下燃眉之急。但在白銀作為貨幣的情況下,朝廷是沒有辦法的,每一兩白銀的赤字都會實實在在地反映到士卒的軍餉上去。朝廷少收入一兩白銀,就會讓遼東某一士卒的軍餉少一兩白銀。
其實,萬歷帝竭力開礦就是要解決白銀的問題,但他沒想到是,大明實際上并不缺白銀。明朝在絲綢、瓷器等商品貿易上有著無可比擬的優勢,所以在國際貿易上對當時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處于順差。在以白銀為硬通貨的時代,這導致的結果就是白銀源源不斷地流入明朝。具體流入的數量至今未有定論,有一種說法是每年流入明朝的白銀接近300萬兩,這就意味著從16世紀到17世紀,有3億兩白銀流入了明朝,還有外國學者認為世界上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白銀為明朝所有。
這么多的白銀沒有進入國庫,對朝廷來講是一個重大損失。明朝的主要收入來自田賦,這是自秦以來延續了1000多年的傳統,但在明朝后期,手工業逐漸發達,對外貿易昌盛,朝廷卻沒有將以田賦為主的稅收制度改為以田賦和商稅混合的稅收制度,這不得不說是明朝財政政策的一個重大失誤。
萬歷帝開礦其實是在田賦以外增收,很顯然,萬歷帝看到了經濟的變化,卻選錯了方式。只是采礦,萬歷帝還不滿意,他又向各地派遣征稅太監,遍布全國,但主要在江南和京畿,因為這些地方商貿繁榮,抽稅自然更多。
據時人馮琦的記載,無論是稅或者礦,采取的都是包稅或包礦,太監們帶著人到地方之后,指著某家的房屋說這家有礦,這戶人家立即家破人亡;太監們指著某個小販的貨物說這個有漏稅情況,小販的貨物立刻被沒收。為開礦和收稅所設的名目很多,據不完全統計,在《定陵注略》中有記載的就多達47種。稅目如此繁多,已不是雁過拔毛,而是剝皮抽筋了。
這樣的做法自然廣遭非議,反對者很多。有官員上書給萬歷帝說:“從長江順流而下,一日可行三四百里,今三四百里間就有五六撥官員攔江把截,收取各種稅。”那么,萬歷帝知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有問題呢?有一件事情可以說明。
萬歷三十年,萬歷帝突然患病,以為自己命不久矣,他急召首輔沈一貫交代后事。萬歷帝對沈一貫說:“我死后,請您把太子輔佐為賢君。原來設礦監和稅監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大殿還沒有完工。現在可以停下來,把派出去的太監都召回吧。”他說完這番話后,沈一貫趕緊出去擬旨。
大臣們接到這道圣諭,如獲至寶。當晚,閣臣、九卿都在朝房值班,通宵加班商議、安排這件事。第二天,萬歷帝又緩過來了,他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太監趕緊找沈一貫,把那道諭旨追回來。大臣們堅決不肯,說天子無戲言,既然說了,我們就要下發。來追繳圣諭的太監一撥接著一撥,前后來了20多個太監。沈一貫不給圣諭,這是多么難得的機會啊,可以停止開礦征稅!太監們過來搶奪,雙方搏斗中,有人的額頭都被打出血了,沈一貫只得把圣旨交了回去。
其實,太監們也不是都贊成皇帝收回戰命,司禮太監田義就據理力爭,而且言辭激烈,氣得萬歷帝要殺了他,但田義仍堅持己見,毫不退縮。后來,田義見到沈一貫,一口唾沫吐過來,說:“您要是再稍稍堅持一下,礦稅就撤了,為何如此膽小怕事啊!”沈一貫雖貴為首輔,但面對田義的指責,也只得忍氣吞聲。
萬歷帝一共在采礦、增稅上收了多少錢呢?10年間一共收了白銀約569萬兩,金約1.2萬余兩。這個數字其實不小,但這里面有一個大問題,收稅的太監們無人監督,中飽私囊、貪污腐敗的情況極為嚴重。當時就有官員說,如果把這些所得分成十成的話,進入皇帝內庫的只占一成,被太監們貪污的占兩成,那些為太監們辦事的占去三成,而那些趁機為非作惡的地痞流氓則占去了四成。
一些貪污腐敗的問題也很快暴露出來。山西巡撫向皇帝揭發,稅監孫朝每年約收4.5萬兩白銀,只上交了約1.6萬兩白銀,剩下大約2.9萬兩白銀全部被其私吞。山東巡撫舉報稅監馬堂每年收26萬兩白銀,只上交7.8萬兩白銀,7年總共貪污了近130萬兩白銀。還有一個叫陳增的稅監被人舉報,他的下屬貪污白銀40萬兩。一個下屬都貪了這么多,陳增本人貪的自然更多了。這個下屬被處死后,陳增害怕牽連到自己,竟然嚇得病死了。萬歷帝得知后,不是下令清查貪污的案情,而是立即下旨,派人搜查陳增的財產,趕緊送到宮里。
如此殘酷地四處搜刮,引起了民眾的極大不滿,各地百姓紛紛反抗。在湖北負責采礦征稅的太監陳奉,為了采礦和征稅無所不用其極,引起眾怒。他在荊州時,數千人上街游行;在沙市時,他被商民驅逐;在黃州時,他又遭驅逐。陳奉惱怒之下,上疏告狀,萬歷帝撤了一批地方官為其撐腰。陳奉又差人去追一筆橫財——唐朝宰相李林甫妻子的墓中珍寶,未能得償所愿,他竟然下令遍挖境內的古墓尋寶。此等行徑很快就遭到官員彈劾,萬歷帝沒有表態,實際上是默許了陳奉的行為。
武昌官員馮應京力數陳奉的九大罪,皇帝派錦衣衛前來,并不是捉拿陳奉,而是逮捕馮應京。此舉引起了百姓們的極大不滿,他們包圍了稅監,打傷錦衣衛,將陳奉手下的6人丟入江中。此時,各地的反抗此起彼伏,云南百姓抓住稅監楊榮,直接處死,萬歷帝得知后竟數日不食。臨清的稅監馬堂巧取豪奪,與民眾發生矛盾,40多個衙役直接被民眾打死。
太監高淮在遼東引發的動靜最大。文秉《定陵注略》記載,他向各軍戶索要:在所散放馬三匹,要銀一百二十兩;香袋二百個,要銀二十兩;包頭十聯,要銀十四兩;發銀四兩,要糴豆四十石。
遼東的士兵彪悍,誓要生吞高淮。從四月到六月,遼東前屯衛、錦州衛和松山衛先后發生兵變,遙相呼應,矛頭直指稅監高淮。遼東巡按王業弘、巡撫李植及山海關主事吳鐘英,都力請萬歷帝召回高淮。
當時,官員們也反對此番做法,輪番上疏,請求萬歷帝停止開礦和征稅,都未獲批準。內閣輔臣沈鯉想到一個法子,他說,其實,開礦后百姓只是第二受害者,最大的受害者是萬歷帝。萬歷帝一聽,忙讓人問他原因。沈鯉說:“今國家把名山大川鑿破,靈氣發泄盡了,將來圣躬豈不受虧?”萬歷帝常住深宮,身體一直不太好,這句話對他的觸動很大,而且民眾和官員們的一致反對,也是萬歷帝不得不考慮的。
在各方壓力之下,萬歷帝逐漸從各地撤回了礦監、稅監。
頻繁的戰爭
萬歷朝的戰事十分頻繁,其中就有廣為人知的萬歷三大征,即寧夏之役、朝鮮之役、播州之役。這三場戰爭的結果都是明朝獲勝。
(1)寧夏之役
終明之世,明朝與蒙古各部的戰爭一直在持續,只是規模不盡相同。北部邊防始終是王朝事務的重中之重。
哱拜原本是蒙古韃靼部人,因內訌而在嘉靖中期投降了明朝。投降之后,哱拜的表現還算不錯,奉命出戰時多有斬獲。哱拜因軍功被封為副總兵,其子哱承恩被封為指揮使,充巡撫門下旗牌官。
哱拜常年在軍中任職,素有威望,其子哱承恩,義子哱塞、哱云、哱洪皆是彪悍勇猛之將。當時的將領都有“家丁”,名義上是國家的軍隊,實際上就是聽命于武將的私人武裝。家丁都是最精銳的士兵,養一名家丁的費用是普通士兵的數倍甚至10倍,其地位遠高于普通士兵。而且,將府招募家丁之時就嚴格挑選,能充任家丁的皆為能征慣戰之輩。哱拜的家丁和部屬多達3000余人,對外是抗擊蒙古的利器,但如果安撫不當,也有可能傷及自身。寧夏巡撫黨馨對哱拜強大的勢力心存芥蒂,想削弱他的勢力,處處為難他。
萬歷十九年(1591年),經略鄭洛征兵寧夏,黨馨派游擊將軍土文秀率千人前去。對此,軍力更強大的哱拜十分驚訝,請求以所部3000人一起出征,但被黨馨阻攔。黨馨為何不讓哱拜前去?道理很簡單,不給他建功的機會。哱拜雖然沒能參戰,但也看出各鎮兵馬并不強大,心中甚為輕視。而黨馨想削弱哱拜的勢力,欲治哱拜“冒糧”之罪,又久久不給哱拜的軍隊發放過冬的衣服、棉花、糧食。同時,哱拜的義子哱云、土文秀有功,按理應升職,黨馨遲遲不予辦理,他還以哱拜之子哱承恩“強娶民女為妾”,將其鞭笞二十。
黨馨的做法非但沒有削弱哱拜的實力,反而激起了哱拜的不滿,矛盾一步一步激化。于是,心存不滿的哱拜挑唆部下發動叛亂。其家丁劉東旸桀驁不馴,與親密者80人進入關帝廟商議,規定誰杯中的酒花最大,就選誰主事,最終劉東旸杯中的酒花最大且最持久,故推其為謀主舉事。叛亂發生后,巡撫黨馨當然跑不掉,第一個被殺。總兵張惟忠只身前往安撫,卻無力阻止叛亂,遂自殺。劉東旸自稱總兵,以哱承恩、許朝為左右副總兵,土文秀、哱云為左右參將,占據寧夏鎮,但真正掌握叛軍的是哱拜、哱承恩父子。
叛軍知道朝廷會來軍平叛,遂先下手為強,向寧夏周邊進攻,從河西到玉泉的47座城池相繼陷落。同時,叛軍聯絡河套的蒙古多羅土部領主著力兔、蒙古某部首領宰僧進犯平虜、花馬池兩城,陜西全境為之震動。明軍派人前來招降,叛軍的要求是承認叛軍的人事安排,并世鎮寧夏。這樣的要求是不可能接受的,明軍遂調集兵馬平叛。
平叛的過程并不復雜,叛軍兵力不足,擄走所占47座城池的物資之后,全數放棄,龜縮于寧夏城(今寧夏銀川)內固守,并寄望于蒙古騎兵能牽制明軍。陜西三邊總督魏學曾、甘肅巡撫葉夢熊均派兵前往平叛,合兵4萬進攻寧夏城。但叛軍本就是精銳部隊,又倚堅城,明軍全力攻城卻始終無法攻破。
七月,葉夢熊、魏學曾決掘黃河大壩以淹寧夏城,城外水深八九尺,涌入城內。不僅如此,城中糧盡,士兵開始殺馬為食,馬匹僅剩500匹,百姓只能吃樹皮、爛皮靴,餓死者眾多。但叛軍依舊不投降,仍寄希望于蒙古騎兵。
八月二十一日,河套部著力兔率領大軍來解寧夏之圍,被明將李如松、麻貴、李如樟擊潰,著力兔大敗,退回塞外。這意味著寧夏城陷入孤立無援之地,破城指日可待。明軍的后援不斷到來,進一步加強了攻城的能力,明軍遂發力猛攻,叛軍不能敵,南城丟失,退入大城。
明軍監軍梅國禎適時實行離間計,讓本就處于高度緊張中的叛軍自相殘殺,哱承恩殺了劉東旸、許朝后向明軍投降,哱拜畏罪自縊而死。至此,歷時7個月的寧夏之亂結束了。
(2)朝鮮之役
就在寧夏之役激戰正酣時,大明的東北方向又出事了。日本的豐臣秀吉舉重兵跨海對朝鮮作戰,意圖以朝鮮為跳板,進一步攻伐大明。
豐臣秀吉有一個堪稱瘋狂的計劃,他要攻下大明,然后占領印度,在目標達成后,他計劃住在寧波,讓天皇住在北京。豐臣秀吉要實現這個計劃,首先就要占領朝鮮。他在給朝鮮國王的書信中說:“夫人之居世,自古不滿百歲,安能郁郁久居此乎?吾欲假道貴國,超越山海,直入于明,使其四百州盡化我俗,以施王政于億萬斯年,是秀吉宿志也。”(2)大意是說,人生在世,不過百年,我豈能安心久居于島上?現在想向貴國借道,越海翻山,直接進入大明,讓大明四百州全數歸我,實行我們的風俗,并在大明永久地施行王政,這是我豐臣秀吉的平生之志。
為實現這個野心勃勃的計劃,萬歷二十年(1592年),豐臣秀吉派9路日軍16萬多兵力進攻朝鮮,這只是豐臣秀吉發動的部分兵力,這年春天他在日本調集的總兵力已經超過了33萬人。當日軍踏上朝鮮半島發起進攻后,朝鮮軍根本無力阻攔,很快就一潰千里。在此前的200年里,朝鮮超過萬人的軍事行動只有3次,而且最多的一次才調集不到2萬人。面對日軍如此大規模的進攻,朝鮮毫無招架之力,一敗于海上,二敗于尚州,三敗于漢江,最終連平壤也丟掉了,狼狽的朝鮮國王趕緊向宗主國明朝求救。
另一場看不見的戰爭早已拉開了帷幕。豐臣秀吉實際上忘記了他正處于世界的大浪潮之中,日本有諸多的貿易商人對豐臣秀吉龐大的計劃早有耳聞,這些消息也被帶到了明朝,而且明朝也向日本派出了諜報人員。
萬歷二十年,在做了充分的準備后,福建巡撫許孚遠派軍官史世用暗中到泉州府同安縣,乘海商許豫的船只,扮作商人與其一同前往日本的薩摩州。史世用將他在日本一年多時間內從事間諜活動搜集到的日本情報匯集整理后,刊刻成書,這就是明朝關于日本最全面的情報書籍——《倭情備覽》。
后來,朝鮮國王李昖聽聞史世用的事跡,對史世用及其書表示了極大的關心,特意召見了史世用。當時,《倭情備覽》成了明軍將領必讀的日本情報書,當時的總指揮即右僉都御史、經略朝鮮軍務楊鎬常備此書,還將此書送給朝鮮官員,讓其了解日本的國情。
明朝已知悉豐臣秀吉的野心,斷然不能坐視不理。萬歷帝任命兵部右侍郎宋應昌為備倭經略,帶兵出戰。宋應昌給朝鮮國王寫了封信,以示安撫,信中這樣寫道:
圣天子赫然震怒,命本部以少司馬秉節鉞總權衡,爰整六師,大彰九伐。謀臣如雨,運籌借箸者接踵而來;猛士如云,齒劍淬刃者交臂而至。已行閩廣浙直集戰艦,合暹羅、琉球諸國兵,掩襲日本,以搗其巢。復調秦蜀燕齊敢戰之士,并宣大山西諸鎮雄兵,深入朝鮮,以殪其眾。龍驤虎賁,長驅鴨綠江頭;雷厲風飛,直抵對馬島下。
這信的文采遠勝豐臣秀吉那篇干癟的文章,初戰中明軍卻敗了。朝鮮為了讓明朝快速出軍,或多或少地隱瞞了日軍的信息,導致明軍對平壤的敵軍戰力估計不足。遼東副總兵祖承訓在豪言中視日軍為草芥,在部署上卻不得不小心行事。由于不熟悉具體情況,游擊將軍史儒率領2000騎兵在前,祖承訓帶3000騎兵在后接應。史儒進到平壤附近時,因道路不熟誤中埋伏,時逢大雨,火器也無法發揮作用,史儒無奈之下命士兵下馬作戰,最終全軍覆沒,史儒力戰殉國。祖承訓率領3000騎兵來救,乘敵不備,攻入平壤,隨即陷入巷戰。這場戰爭的結果是祖承訓僅帶著數人逃出。
遭遇慘敗的明軍,不斷從關內調集兵力,明朝任命剛剛從寧夏戰場上凱旋的李如松總理薊州、遼東、保定、山東的軍務,并充任防海御倭總兵官。李如松在平壤之戰中取得空前大捷,并收復平壤。戰后李如柏報告:斬首1500多人,燒死6000多人,淹死5000多人。
在之后的交戰中,雙方基本處于一個勢均力敵的態勢,日軍有兵力上的優勢,明軍在戰斗力上占優勢,而明軍燒毀了王京城南的龍山糧倉,讓日軍無法固守王京。戰場的膠著讓雙方不得不坐到了談判桌前。雙方的和談要價都很高,明朝的談判使者沈惟敬和日方談判人員小西行長為了能夠達成和談,竟然偽造了豐臣秀吉的“降表”。豐臣秀吉覺得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遂再次發起戰爭。
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初,日本出動陸軍約14萬人,水軍7200人,水陸并進,再度入侵朝鮮。二月,明朝再次議定援朝,以麻貴為總兵官,統率南北諸軍。三月,明朝命山東右參政楊鎬為僉都御史,經略朝鮮軍務,并任命兵部侍郎邢玠為尚書,總督薊州、遼東、保定軍務,經略御倭。
第二次入朝作戰的明軍陸續增兵,最高時多達11萬之眾。雙方的戰斗處于膠著狀態,日軍雖退守在沿海一帶的倭城里,明軍也聯合了朝鮮軍對日軍發起了多輪進攻,但實際上雙方各有勝負。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豐臣秀吉病死,日軍失去主心骨,遂從朝鮮半島撤軍。
《明史·日本傳》這樣評價這場朝鮮之役:“久之,秀吉死,諸倭揚帆盡歸,朝鮮患亦平。然自關白侵東國,前后七載,喪師數十萬,糜餉數百萬,中朝與朝鮮迄無勝算。至關白死,兵禍始休,諸倭亦皆退守島巢,東南稍有安枕之日矣。”
(3)播州之役
就在明軍和日軍在朝鮮作戰之時,明朝境內西南的一些土司又開始蠢蠢欲動。土司是明朝授予少數民族的官職。
楊應龍是播州土司,他的祖上自唐朝開始就受封于此地,延續到楊應龍時已經700多年。播州橫跨川貴兩地,多山地,方圓2000里,播州土司為西南最大的土司之一。明朝對土司的管理采取的是羈縻政策,既要用軍事壓力來壓制他們,又要用經濟利益穩定他們。對于發動叛亂的,明朝就進行改土歸流,也就是用武力打下土司的土地,撤掉土司,設置地方官,并定期更換。
楊應龍對明朝是有過貢獻的,比如他曾派兵去川西北作戰,明朝的皇宮被燒了,他也趕緊進獻名貴的木材。不過,此人桀驁不馴,儼然成了割據一方的土皇帝。萬歷十八年(1590年),有人向朝廷報信,舉報楊應龍造反。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楊應龍喜歡小妾田氏,田氏想上位,就在楊應龍面前說大老婆張氏的壞話,最后張氏被楊應龍趕出了家門,更嚴重的是,田氏派人殺了張氏。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張氏的家族也是當地的土司大族,豈能忍下這口氣,所以就向朝廷狀告楊應龍謀反。
貴州巡撫主張立即出兵鎮壓楊應龍,但播州地跨貴州、四川兩地,地形復雜,軍事鎮壓并非上策。四川巡按李化龍建議給楊應龍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貴州和四川的主官意見不統一,這事就需要朝廷拿主意,但首輔申時行卻讓兩地自行商量解決。之后,兩地的意見還是沒辦法統一,這件事就擱置了下來。
最終的結果是,楊應龍被帶到重慶接受訊問,楊應龍提出用4萬兩白銀贖罪,還說自己可以帶兵5000支援朝鮮作戰。此時正值朝鮮戰爭期間,不想節外生枝的朝廷就免除了楊應龍的死罪,但留其次子作為人質。
不過,楊應龍并沒有真心認罪,贖罪的罰銀也沒有交。這時發生了意外,作為人質的楊應龍次子在重慶去世了。萬歷二十四年(1596年),楊應龍公然起兵反明,正式走上了反叛的道路。而明朝忙于朝鮮之役,根本無法分身,所以對這次叛亂先擱置處理,對其采取防守策略。
萬歷二十七年(1599年),楊應龍率兵8萬血洗綦江,全殲5000名官兵并屠城。尸體蔽江而下,江水染成紅色。綦江緊鄰重慶,重慶為之震動。楊應龍打下了綦江之后,立碑設界,想把自己占領的地方都劃為播州所有。這一戰令萬歷帝震怒,而此時朝鮮的戰事已經結束,遂命李化龍總督八路軍馬,合圍楊應龍。明軍出動24萬人馬,其中三成是士兵,七成是后勤保障人員。楊應龍面對優勢兵力的明軍,只能且戰且退,同時,那些與楊應龍有矛盾的土司也趁機落井下石。最終,楊應龍在明軍合圍之下戰敗,自殺身亡。
播州的事情鬧了好幾年,明朝真正征調大軍作戰只用了114天。戰后,播州也被一分為二為遵義府和平越府,遵義府歸四川管轄,平越府歸貴州管轄。播州之役大大樹立了明朝在西南的威信,但也暴露出明朝的羈縻政策對西南土司的無力,這才有了后來規模更大的奢安之亂。
(4)戰爭的問題
萬歷三大征均以明朝的勝利而告終,但也暴露了明朝的很多問題。比如,最先開始的寧夏之役,監軍向皇帝上報軍中一片混亂。戰斗開始后,沒有旌旗指引,沒有金鼓信號,也沒有號令,軍隊不成行伍。更要命的是,軍糧還不到位,馬匹病死、餓死的多達一半。到了發放箭矢時,數量不夠。有4萬士兵,但箭矢只有1萬支,只能4個士兵發1支箭。明軍圍住寧夏城時,想制造攻城器械,卻發現找不到木頭,造火器也缺乏鐵,更嚴重的是找不到熟練的工匠。如此種種,實在令人觸目驚心。若非明軍軍力占優勢,又用水淹城池,恐怕戰事沒有那么快結束。
而且,明軍的士卒們狀態散漫。戰斗結束后,寧夏城內的叛軍出城收集箭矢,跨過戰壕取箭,士卒們也不過問。每到攻城之時,明軍士兵就用事先準備好的雞血染紅衣服,詐稱受傷,等到驗傷時,才發現他們根本沒有受傷。還有些士卒半路就逃跑了,此后借戰死之名蒙混上級過關。
不僅如此,明軍內部軍紀敗壞,這里以冒功為例。明軍平時的收入主要來自月糧,但這僅能保證溫飽,真正可觀的收入來自戰爭。如果有戰事,士兵的收入是平日的數倍,殺敵獲首得到的獎勵更是可觀。比如,朝鮮之役之前,明軍士兵一年的軍餉在18兩白銀左右,入朝作戰后則達43兩白銀之多,而且斬獲一個敵人首級,往往能得10兩白銀甚至更高的獎勵。
如果是對蒙古作戰,封賞就更可觀了,因為蒙古軍都是騎兵,機動性很強,明軍想斬殺并不容易,朝廷曾規定擒獲一名蒙古兵賞白銀30兩,斬殺一名則賞20兩白銀。斬殺敵人,不僅有賞銀,還可以升職。宣德九年(1434年),朝廷就曾對作戰的將士們規定:斬殺三人就可以升一級。北京保衛戰期間,于謙就曾規定:生擒或者斬殺一名敵人,就可以升一級。這么豐厚的獎賞之下,戰場上士兵們都以爭搶敵人的首級為先,往往一個敵人被殺死,就有好幾個士兵一擁而上去搶首級。
敵人的首級關系著士兵們的收入和前途,但真正殺敵是要拼命的,并不是那么容易,于是冒功成了一個常見現象。即便是李成梁這種立下赫赫戰功的武將,也有殺良冒功的記錄,一部分明軍更擅于此。有人為了賞金,直接購買他人的首級;有人恃強奪取別人斬殺的首級;有殺了老百姓,冒充敵人首級的;甚至有士兵斬獲一敵人首級,卻被別的士兵殺害,拿兩個首級去領賞。官員在查驗時,全憑塘報,下屬斬獲的首級越多,自己上報的殺敵數也會越多,所以他們不會過多查驗。如果監軍來查驗,又因不熟悉情況,往往會被蒙在鼓里。
三大戰役中,明軍在播州和寧夏面對的敵人力量都相對弱小,勝利得相對輕松。真正考驗明軍的是朝鮮之役,豐臣秀吉擁兵30多萬,跨海作戰的兵力超過15萬,明軍在朝鮮與其作戰,整體上處于勢均力敵的態勢,日軍最后的撤退完全是因為豐臣秀吉身亡,否則戰事還將持續得更久。豐臣秀吉死后,日軍在撤退中還能保證隊形,并沒有太多損失,也說明日軍的主力尚存。
不過,萬歷年間,明朝對外并不只發生了這三場戰爭,明緬戰爭和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明朝與后金的薩爾滸之戰,明朝都失敗了。而且,萬歷三大征的代價是巨大的。據《明史·陳增傳》記載:“寧夏用兵,費帑金二百余萬。其冬,朝鮮用兵,首尾八年,費帑金七百余萬。二十七年,播州用兵,又費帑金二三百萬。三大征踵接,國用大匱。”
內憂外患
萬歷帝的怠政、奢靡的生活以及在礦稅上的橫征暴斂,給國家造成了極大傷害,再加上頻繁的戰爭,萬歷帝統治下的大明王朝已經危機四伏。
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進京趕考的山東舉人陳其猷在京城驛站的房間內來回踱步,輾轉不寐。他以舉人的身份參加考試,所以能住進官方驛站。但身處室內,他的心久久難以平靜,一路上見到的災民慘狀讓他寢食難安。于是,他提筆繪制了21幅《東人大饑指掌圖》,并作了序,想上報給萬歷帝,讓皇帝體察民間疾苦,內容是這樣的:
臣自正月離家北上,出境行二十里,見道旁刮人肉者,如屠豬狗,不少避人,人視之亦不為怪。于是毛骨懔懔。又行半日,見老嫗持一死兒,且烹且哭,因問曰:既欲食之,何必哭?嫗曰:此吾兒,棄之且為人食;故寧自充腹耳。臣因此數日飲食不能甘。
這樣的人間慘劇,就活生生地發生在萬歷朝,老百姓的生存都成了問題。然而,陳其猷所描述之事并不罕見。根據《青州府志》記載,萬歷四十三年(1615年),山東青州府推官黃槐開的一件申文中寫道:
自古饑年,止聞道殣相望與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耳。今屠割活人以供朝夕,父子不問矣,夫婦不問矣,兄弟不問矣。剖腹剜心,支解作膾,且以人心味為美,小兒味尤為美。甚有鬻人肉于市,每斤價錢六文者;有腌人肉于家,以備不時之需者;有割人頭用火燒熟而吮其腦者;有餓方倒而眾刀攢割立盡者;亦有割肉將盡而眼瞪瞪視人者。間有為人所訶禁,輒應曰:“我不食人,人將食我。”愚民恬不為怪,有司法無所施。梟獍在途,天地晝晦。
當我們在談廟堂上的荒謬時,民間早已是一片水深火熱。老百姓生活得舉步維艱,社會矛盾一點一點累積時,外患也在一步一步逼近,壓得大明王朝喘不過氣來。努爾哈赤在遼東節節勝利,逐步逼近。
萬歷四十六年(1618年)四月,努爾哈赤攻掠撫順,俘虜人畜多達30多萬;七月,清河失陷,兵民萬人全部陷沒。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三月,薩爾滸之戰,明軍戰死45870人,其中將領310人,損失物資無數;六月,開原失守,全城7萬人被殺;七月,鐵嶺淪陷,明軍損失4000人,被擄殺的百姓超過萬人。
明朝在遼東的首府遼陽,實際上已處于努爾哈赤的直接威脅之下,而就在努爾哈赤即將攻打遼陽的前夕,萬歷四十八年(1620年)三月,在位長達48年的萬歷帝去世了。萬歷帝在遺詔中深刻反思了自己的行為,對自己多年不上朝做了檢討,還自我批評,說不該派太監去各地征收礦稅,并安排發放內庫的錢兩充遼餉,還廢除了所有未被取消的礦稅,重新起用那些因建言而獲罪的官員。
大多數時候,遺詔都是死者想說的話,但也有一些時候是活著的人借死人之口,說出自己想做的事。明朝的大臣們也只有利用草擬遺詔的機會,以皇帝遺詔的形式昭告天下,將自己的想法全部付諸實施。萬歷帝去世后的3天內,朝廷兩次動用內庫的200萬兩白銀急充邊餉。清除萬歷朝弊政的行動,正在穩步地向前推進,但積弊已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清除的。當押銀官路過昌平時,昌平守陵軍因為對發餉有異議,又被守陵太監教唆,一氣之下把皇帝給邊軍的賞銀搶了。
禍不單行,剛繼位的泰昌帝僅一個月就去世,大明王朝在短短兩個月內就發生了兩次國喪。年僅16歲的天啟帝繼位,在內憂外患之下,他又該如何面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