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蛇結
- (法)弗朗索瓦·莫里亞克
- 4845字
- 2025-04-30 15:19:30
不,在你跟我坦白的那天,我并不嫉妒,但確實受到了致命一擊。如何才能讓你明白呢?我的母親是個寡婦,而我是她唯一的兒子??删退隳闩c她相處過多年,也從未真正了解她。即便你有興趣了解,也無法全然體會我們這對母子的相處模式。你出身于一個顯貴的資產階級家庭:人丁興旺、等級森嚴、循規蹈矩。而我的父親,曾經不過是省政府某部門的科長。你無法想象,這位小公務員的遺孀,能給自己的兒子——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怎樣無微不至的關懷。我學習成績優異,這令她萬分自豪,也是我唯一的樂趣。初時,我確信家里很窮。母親一貫精打細算,也進一步證實我們的生活十分拮據。當然,我什么也沒缺過。時至今日,我才明白自己是在溺愛中長大的。母親在奧斯唐斯的農莊[1]為我們提供餐食十分便利,若是有人覺得那些食物算是佳肴美饌的話,我定會詫異。于我而言,黍米粥飼肥的小母雞、野兔肉、山鷸肉醬,這些司空見慣的食物跟奢侈二字毫無關聯。我早就聽說這些農莊不值錢,母親繼承時荒廢已久,我的外祖父幼時還在這里放過羊。我遺忘了父母一早就在這里墾荒播種的事實,因此二十一歲的時候,我突然坐擁了兩千公頃蔥郁的森林,這里出產的木料還被大量制成了礦柱。母親曾從微薄的地租年金中省下了一筆錢,并在父親生前與他一起“傾囊倒篋”購置了卡萊斯(當時用了四萬法郎購入,如今就算出價一百萬,我也不會賣掉這座葡萄園!)。
我們平時住在一棟房子的四樓,屬于我家名下,位于圣凱瑟琳娜大街[2]。這棟房產和幾塊尚未開發的地皮,都是我父親結婚的聘禮。鄉下經常送食籃過來,每周兩次。若非必要,母親不用去肉鋪光顧。而我一心想去巴黎高師求學,被她逼著才會在周四和周日時出門散心。我絕非那種假裝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名列前茅的學生。我“廢寢忘食”,并以此為榮。除了廢寢忘食,我別無長處。在我的記憶里,高中時我就從沒對維吉爾[3]和拉辛[4]產生過任何興趣。對我來說,這些只是教材。在人文學科的著作中,只有那些被選入教學大綱的作品在我眼中才有價值。而且考官喜歡什么,我就投其所好地圍繞該主題寫什么。換句話說,寫的都是往屆學子老生常談的內容。我就是這么一個呆子,要不是因為入學考試前的兩個月突發了咯血,還會這么呆下去。這場大病把我母親嚇壞了,也讓我徹底無緣巴黎高師。
這是童年時太過用功、少年時體弱多病的惡果。正在發育的男孩整日聳肩曲背,披星戴月地伏案學習,又不屑鍛煉身體,自然積勞成疾。
你煩了嗎?我很怕讓你厭煩。可這封信,請你一字不漏地看完。我可以保證,只揀緊要的事來寫。正是這些你不曾了解或者早已忘卻的事件,釀就了我們生活的悲劇。
更何況,看了前面的內容你該明白,我對自己也下了狠手。某種程度上也算遂了你的心吧……不,不用否認。只要想到我,你就會心生怨懟。
可是,這些話對那個整日窩在字典堆里的孱弱男孩來說,可能不太公平。我閱讀旁人的童年回憶時,發現大家總把童年看作心馳神往的樂園。每當這時候,我總是不安地思忖:那我呢?為何我的生命在最初時便一片荒蕪?也許我遺忘了某些能被他人銘記的往事?也許我也擁有過相同的意趣……唉!我的青春滿目蒼涼,只有義無反顧的狂熱、力爭上游的決心,還有同以諾什和霍德里格這兩位同學之間針鋒相對的較量。我本能地將一切善意拒之門外。因為成績優異,即便脾氣暴躁,我也擁有過幾個仰慕者。面對那些愛慕我的人,我依舊冷酷。我討厭“感情用事”。
即便以寫作為生,我在高中時也寫不出感人肺腑的篇章。等等……有件事除外,但其實也不算什么,是關于我父親的一件事。我對他沒什么印象,但有時會覺得他尚在人世。在我的臆想中,他可能是出于某些匪夷所思的變故才離奇失蹤的。高中放學回家,我沿著圣凱瑟琳娜大街一路狂奔,在街心車流中穿行——太過擁擠的人行道會耽誤我回家的時間。我迫不及待地爬上樓梯,母親在窗邊縫補衣物,父親的照片還掛在床鋪右側的老地方。對于母親投來的親吻和擁抱,我亦無甚回應,直接打開了書本學習……
突發咯血后,我的命運就此改寫。我來到阿爾卡雄的一棟木屋休養,在這里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凄清的幾個月。羸弱的身體,徹底澆醒了我考入理想學府的美夢。可悲的母親更令我郁結,她好像對此毫不在意,我的前途在她心里無足輕重。我每天測體溫的時間,才能引起她的關注;每周稱體重的結果,更是主宰了她的悲喜。直到后來我重病纏身之時,再也無人像她一樣關心我了,我才心如芒刺地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對我“無情無義”的懲罰:罰我從小被捧在手心里長大,卻那樣“冷心冷情”。
天氣剛放晴的那幾天,如母親所言,我的身體逐漸康復,嚴格來說是重獲了新生。我變得魁梧而強壯。那時的阿爾卡雄不過是個農村,這片旱生闊葉林里長滿了金雀花和野草莓樹。我在這里忍受了嚴苛的飲食調理,終于脫胎換骨。
與此同時,我從母親那里得知,我根本無須為前途擔憂。我們家境殷實,且財富與日俱增。再沒有值得我焦慮的事了,而且我很可能免服兵役。我一向能言善辯,讓所有老師都印象深刻。因此母親希望我學法律,她堅信我不用費多少心就能成為大律師,除非我把心思放在政治上……她說著說著,一下子吐露了全盤計劃。我咬牙切齒地聽她念叨,賭氣似的把視線轉向窗外。
我開始“尋歡作樂”。母親用飽蓄驚慌的眼神縱容著我。直到后來,我與你的家人相處之后才知道,于信教家庭而言,這些放蕩的行為有多么惡劣。而在我母親眼里,只要無損于身體,都并無不妥。在她確認我不至于醉生夢死后,只要我夜半還能歸家,對于我夜晚外出這件事,她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不,別擔心我會就此展開我的艷史,我知道你厭惡這些事。更何況,那段經歷確實不值一提。
我還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十分痛苦。我為自己缺少魅力而苦悶,就算正值青春也無濟于事。我長得應不算丑,至少五官端正。我們的女兒熱娜維耶芙年輕時的樣貌就是我生動的寫照。正如人們所說,我是個沒活力的人,一個死氣沉沉的少年,整日無精打采,單看外表,就能把人勸退。我越是這么覺得,越是局促。我還不懂穿衣打扮,既不會挑領帶,也不會打領帶。我做不到肆意,既不會笑,也不會逗趣。我無法想象與一群人嬉笑打鬧的畫面,屬于甫一出場就能大煞風景的那類人。我還十分敏感,受不得一絲嘲弄。相反,當我開玩笑時,卻總在無意間把人得罪,給他人造成不可饒恕的傷害:對于他人諱莫如深的缺陷,我一向直言嘲諷。出于羞怯與傲慢,在姑娘面前,我總是一本正經,表現出高高在上的模樣,讓人嫌惡,甚至從未留意她們穿了什么裙子。她們越是厭惡我,我就越變本加厲地展露自己的丑惡。我的青春不過是一場悠長的自殺。為了遮掩不討喜的天性,我便迫不及待地刻意做些令人生厭的事。
無論正確與否,淪落至此,我認為多少得歸咎于母親。我的不幸在于從小就被過度寵溺、過多關注和過分照料,最終嘗到了惡果。所以,那段時間我對母親十分殘酷,我惱怒她的溺愛,無法原諒在這世上只有她才會對我如此無私地給予,也無法饒恕只有她才能讓我體會什么是愛意。很抱歉又回到了這個話題,但只有想到這些,我才有力量忍受你的漠視,一切都是我罪有應得。那個可憐的女人早已長眠地下,只有我這個心力交瘁的老叟還氤氳著她的記憶。假如她能預見命運將為她施行怎樣的報復,定然痛不欲生!
是的,我是惡劣的。在木屋的餐廳里,在點亮飯菜的吊燈下,當她小心翼翼地向我提問時,我的回答絕不會超過一個字。有時候,我會找些微末的借口,甚至無故沖她發難。
她沒想搞懂我,也無意找出我憤怒的緣由,而是像忍受天神之怒一樣包容我的狂躁。
“這是病了,”她說,“我用不著緊張?!彼硎咀约盒責o點墨,理解不了我,并進一步說道:“我這樣的老婆子,當不了你這種年輕男孩的知己……”她雖節儉,對我卻不吝嗇,為了鼓勵我消費,給我的零花錢總是超出我的預期。她還會從波爾多帶來一些可笑的領帶,我根本戴不出去。
我們和鄰居經常往來。我還追求過他們的女兒,卻并非出于愛慕。那年冬日,這個少女來阿爾卡雄養病。母親怕我被她傳染,驚恐萬分,也擔心我會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害怕我會敗壞她的名聲。時至今日我可以確信,明知徒勞,當年的自己仍那么不遺余力地追求這個女孩,不過是為了激起母親的憂思。
離家一年后我們回到波爾多,而且搬家了。母親此前就在林蔭大道購置了一棟私邸,為了給我驚喜,她瞞得滴水不漏。當一位男仆替我們開門時,我簡直目瞪口呆。二樓是特地留給我的,一切都是嶄新的。面對那樣華靡的排場,縱然如今看來俗不可耐,當時的我也確實暗自竊喜了。即便這樣,我依然不由自主地吹毛求疵,還為她揮金如土的作風表示擔心。
就在那時,母親十分得意地把家里的財務狀況告知了我,其實她沒必要這么做(況且大部分財產都來自她娘家)。五萬法郎的地租年金,還不算伐木收入,在那個時代,尤其在外省,算是一筆“令人艷羨”的財富了。換作任何旁的男子一定會把這些錢用于投資自己,進而出人頭地,躋身本地的上流社會。我并非缺乏雄心,而是擔心直面那群法學院的同學時,無法隱藏自己的敵對情緒。
這些同學基本都是富家子弟,從小讀的是教會學校。而我只是一個公立高中的畢業生,一個牧羊人的外孫。盡管在我眼里他們不過是跳梁小丑,我依然不由自主地對他們的派頭心生艷羨,更無法原諒自己生出這樣可怕的情緒。嫉妒自己鄙視之人,令我感到一種難堪的悵惘,這種赧然的心緒足以荼毒我的一生。
我羨慕他們,卻也蔑視他們。他們對我的鄙薄(也許是我臆想的)進一步加深了我的怨念。性格使然,我從未想取悅他們,反而與他們日益針鋒相對。我對宗教的憎惡由來已久,這讓我與你站在了永恒的對立面,也令你苦不堪言。這種憎惡始于1879年和1880年,我就讀于法學院期間,當時正值“第七條”[5]投票表決。與此同時,政府出臺了一系列家喻戶曉的法令,目的是把耶穌教徒驅逐出境。
此前,我對宗教相關的話題毫不在意。我母親談及這些話題時,向來只會重復那么兩句:“我無所謂,假如我們這樣的人都得不到救贖,就沒人能得到了?!彼缇妥屛沂芰耸ハ?。高中時,我初領圣體,對那次百無聊賴的儀式,已記不太清??傊?,我后面再沒參與過此類活動,對這方面的事全然無知。小時候在路上看到神甫,我以為他們是戴著五花八門的面具在扮演某個角色。宗教相關的問題從不在我的考慮范圍內,當我最終涉獵這些問題時,也總會從政治角度出發。
我成立了一個學習小組,伏爾泰咖啡館是我們的集合地。我常在這里鍛煉口才。我私下十分內向,公開辯論時卻判若兩人。我擁有不少追隨者,成了他們的領袖。但內心深處,我對他們的蔑視甚至不亞于對那群富人的蔑視。我恨他們赤裸裸地彰顯卑劣的動機,由此逼著我明朗地認識到這些念頭也存在于我的腦海里。這些小公務員的兒子,領過獎學金,聰敏且有野心,卻滿腹怨毒。他們恭維我,但并不喜歡我。我請他們吃過幾次飯,這對他們來說意義非凡,夠吹噓很長時間了。我厭惡他們的做派,有時候忍不住出言相譏,他們被踩到了痛腳,不免對此耿耿于心。
無論如何,我對宗教的仇視是貨真價實的,且惶恐地發現自己對社會正義產生了渴望。我逼迫母親拆除佃農住的土屋,那里的生活條件極差,佃農靠玉米餅和黑面包維持生計。那是母親第一次嘗試反對我的意見:“不過是為了讓他們對你感恩戴德……”
我并未再做斗爭,且凄愴地發覺,我與我的死敵,我們對待兩樣東西情緒同頻:土地和財富。這個世上存在有產階級,也存在其他階級。我意識到自己將永遠站在有產階級的陣營中。那些故作清高的小子,他們的財產加起來甚至都比不上我擁有的財富。我相信他們一見到我,就想轉身離開。但我也確信,他們無法抗拒我主動伸出的援手。還有左翼和右翼的各色人等,在公開會議上對我的抨擊永遠是我的葡萄園和兩千公頃的森林。
原諒我的長篇大論。少了這些細枝末節,你可能無法理解我們的相遇與相戀,對當時那個千瘡百孔的少年來說意味著什么。一個農家子弟,母親還是“包頭巾”的鄉巴佬,這樣的我竟然娶到了封多黛熱家族的千金!一切都太不真實了,簡直匪夷所思……
注釋
[1]原文為“métairie”,意為分成制租田。佃農會按比例把收獲物分割給農場主。
[2]位于法國波爾多市。
[3]古羅馬著名詩人。
[4]法國劇作家。
[5]1880年《高等教育自由法》第七條規定,禁止耶穌會教徒在學校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