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景十一年。

“師傅，這都三年了，說好就過來取個東西，結果在這個破山頭上待了這么久，每天除了練功就是練功，什么時候能下山啊！”寧無涯有些煩悶，一屁股坐在木樁上，青色的練功服衣擺隨山風擺動。

陸通明端著茶杯，看著這個坐在樹樁上的少年不禁感嘆：“這都三年了啊。”陸通明雖然活了很久，但還是不由得發出感嘆，眼前少年長高了不少。

看著寧無涯陸通明突然說了句：“面若冠玉，目如朗星。”

“什么？”寧無涯沒有聽清陸通明說了句什么。

陸通明笑笑道：“我說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說哪？這里？”寧無涯一臉無語，“我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這三年我可是挑水、做飯、洗衣、砍柴還有練功加上后邊那個屋子的修繕，哪個是福？”

“不談這些，不談這些。”陸通明擺擺手，“當時剛來的時候我不是告訴你了嗎？這座山上靈氣比較濃郁，練功事半功倍，這好歹也是你師傅的宗門，有什么不好的？”

“好，師傅說的對，人家問我師承何門，我說無名山，無名派，確實夠霸氣！”寧無涯起身站在木樁上，極目遠眺，可看到的還是一座座連綿不絕的山脈。

陸通明看著寧無涯問道：“怎么？有心事？想家了？”

山風掠過兩人，寧無涯沉默許久，跳下木樁，走到陸通明身旁席地而坐，“差不多吧，”少年垂眸盯著手掌中被磨出的繭，“也不知道父母在京城如何了，父親有沒有繼續去打仗，母親是不是還是那般……”

話音戛然而止，揉搓手掌中的繭越來越用力，像是把這三年積攢下來的思念都揉進手掌粗糙的紋路里。

陸通明將手放在寧無涯頭上，輕嘆一口：“閑時給家里寫一封信吧。”

入夜，陸通明突然走到寧無涯身旁說道：“無涯，今晚將東西收拾好，我們明早下山。”

寧無涯有些吃驚，他不明白師傅為什么突然改主意了，但看到陸通明眉頭緊皺，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好，師傅。”

陸通明并未再說話，轉身走出了屋子。

寧無涯從未見過師傅這個樣子，心中涌起些許不安。他站起來開始收拾屋內衣物，其實說收拾也沒什么可收拾的，從家中帶來的衣物早已穿不下，平常有兩件穿練功服，在去年過年時，師傅不知從哪拿出來一件淡藍衣服，一眼看上去并不是新的，但好在并未破損。

寧無涯突然看到在出門前在集市上買的斗篷和披風，他拿起來笑了笑道：“大俠還是挺不好當的。”

深夜的大山很靜……

早晨，寧無涯出門時發現師傅早已坐在了院中凳子上，只是與之前不同，他身旁多了一把橫刀。

“師傅。”寧無涯走上前拱手道。

“今天還挺正式，知道給師傅行禮了。”陸通明看著這個把心事寫在臉上的少年問道：“東西都帶好了吧？”

“都帶齊了。”寧無涯回話道。

“好，我們下山。”陸通明起身，拿起橫刀，就朝著山下走去。

寧無涯快速跟上，走了一會兒陸通明突然開口道：“是不是有疑問？”

寧無涯點點頭道：“對。”

“好，那我給你解答。”陸通明并未停下，只是放慢了些腳步。“讓我猜一猜，你想問什么。或許是為什么要突然下山？”陸通明轉頭看著寧無涯說道。后者點點頭。

“這個確實有些麻煩，簡單來說就是黯靈出，怨鬼隨。這個能聽明白嗎？”陸通明再次看向寧無涯。

寧無涯臉上還是寫著疑惑，搖了搖頭。

“再通俗一點說就是只要有黯靈出現，那天地間的妖魔鬼怪就會隨之現身，我們統稱為怨鬼，”這次陸通明并未再停頓繼續說道：“這些怨鬼會無處不在，更多的是借宿在人體內，并不容易區分。師兄推算的是五年后怨鬼現世，但我昨夜夜觀天象，發現有災禍降臨，我便下山查看，便發現怨鬼降世。這個解釋應該能明白了吧？”

“那先生如果人被怨鬼附身，我們如何分辨？”寧無涯繼續問道。

“這個不太容易分辨，不過怨鬼受傷后流出的血是黑色的，在情緒失控時瞳孔會化作豎瞳，雖然只有一瞬。但對于修行之人來說這一瞬便夠了。他們也不會在人多時顯形。另外，山下靈氣已經逐漸濃郁，許多宗門幫派已經開始著手建立，包括大周皇室。山下的世界比山上要復雜，人心往往要比黯靈和鬼怪可怕。”陸通明突然婆婆媽媽，寧無涯竟還有些不適應。

他看著慢慢吸收著陸通明的話，走了一會兒便問了一個不搭邊的問題：“師傅，這么多年一個人，估計也挺孤獨的吧？”

陸通明一怔，確實很孤獨，師兄以身祭陣，隨后下山隱居，教的學生一個個老死，現在還要親眼看著學生走他師兄的老路，他卻毫無辦法......他嘆口氣用寧無涯的話回答道：“大俠不好當啊。”

二人腳步很快，約莫兩個時辰就到了山腳下的一個小鎮，陽春三月，正是農忙時節，但小鎮上人還是很多的寧無涯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感覺有些不真實，他在山上待太久了，早已快忘記山下的模樣。

“這小鎮的集市竟如繁華！”寧無涯有些感慨道。

“現在這個皇帝非常關注百姓的生活，或許他的勤勉得到了上天的垂憐，這三年大周境內竟未發生天災和戰爭，他大抓貪腐之臣，多次進行改革，徹底將大周的國力推向了頂峰。”陸通明大致告訴一下寧無涯現在大周的處境，變相告訴他，寧承安現在在京城。，并未外出打仗，陸通明害怕直接說寧無涯家中之事，這個小家伙又要偷偷抹眼淚了。

“今天我們不打算休息，在集市上買些吃食，就走吧。”陸通明帶著寧無涯在集市上買了些干糧，便未再停留，徑直向小鎮外走去。

約莫到了申時，二人走到一片樹林，寧無涯剛要坐下休息，就聽到陸通明說：“出來吧，跟了一路恐怕也是累了吧。”

寧無涯疑惑的看向陸通明，剛要問他又怎么了，就聽到身后草叢中的怪笑。

“被發現了嗎？”只見一個佝僂的老人拄著拐杖從樹后走，老人臉上溝壑縱橫，灰白的頭發亂如枯草。

寧無涯警惕起來，手扶在挎在腰后的劍柄上，看向陸通明問道：“師傅，這便是怨鬼？”

陸通明點點頭。

老人拄著拐杖緩緩上前，每走一步，他喉嚨里發出“咯咯”的怪響，渾濁的眼珠突然轉為豎瞳，肉身開始撕裂，“小娃娃眼力不錯，還是修煉者，今天看來有口福了。”

話說到一半，老人早已消失不見，轉而取代的是通體兩米長，身形龐大且似狼的怨鬼，它頭呈紅色，與漆黑的身體有些格格不入，鼠眼牛角，滿口利牙，腥臭的唾液從牙縫中流出。唯一沒有變化的是那雙豎瞳。

寧無涯看著這個怪物，想著老人消失前的場景，有些接受不了這血腥場景，他用術法強壓身體的不適，但免不了有些干嘔。

陸通明倒是沒有太大反應，對著怪物說道：“區區一個還未化形的怨鬼就敢來擋我的路，無涯，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要盡快適應，現在，為師教些以前你爹學過的招式。”說完陸通明后腿猛然發力，拔出橫刀沖至怨鬼眼前，用刀背將怨鬼擊飛數米遠。

陸通明轉身對寧無涯說道：“打仗講究疾如風，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對待怨鬼亦是如此。”

怨鬼撞幾棵樹后，才將將停下，他知道今天碰上硬茬了，轉身就要逃跑，但看到陸通明還在拿他舉例子給學生授課，便又失去了理智，猛然向陸通明沖來。

陸通明雙手持刀，雙腳拉開：“連情緒都控制不了，拿什么和我打？”

話音未落，怨鬼裹挾著腥風已至眼前。陸通明橫刀格擋，他并未與怨鬼拼蠻力，而是順著刀彎曲的方向來到怨鬼右側，后者還未來的及反應，便被陸通明一刀扎入龐大的身軀。

怨鬼躺在地上重重重重喘息，血流不止，寧無涯看的有些發懵，此時陸通明便朝著怨鬼的后脊插入橫刀。

“后脊第七頸椎處也是怨鬼的弱點，”陸通明看著遠處的寧無涯說道，“他現在動不了了，你過來，殺了他。”

寧無涯搖搖頭，他未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雖然血是黑色的。

怨鬼此時除了身軀大些，像個溫順的狼趴在地上，身側的血還在往外流。

“過來！”陸通明一改往日常態，嚴厲的喊道，他必須讓寧無涯邁出這一步，否則接下來的路就無法走下去。

寧無涯看著陸通明嚴肅的神情，低下頭，深吸一口氣，緩緩向怨鬼走過去。

陸通明也不催他，他只要敢過來就行，待寧無涯走到陸通明身側時，怨鬼呲了呲牙，想恐嚇住這個小鬼，可橫刀插的太深了，它已無力作出動作，哪怕是面部表情。

“拔出你的劍，刺入它印堂穴。”陸通明雙手負后平淡的說道。吹起他的衣擺，此時陸通明也沒了剛剛的殺氣，仿佛一個翩翩公子。

寧無涯額頭的頭發順著山風的方向飛舞，他咬咬牙，拔出腰后的承天劍，雙手握著劍柄，怨鬼太大了，他將劍到與目平時，深吸一口氣，刺入怨鬼雙目之間……

很安靜，除了山風的呼嘯，仿佛一切都靜止了一般。

寧無涯明顯聽到自己的心跳。怨鬼被刺入眉心，并沒有寧無涯想象的嘶吼，他身軀逐漸消散，像沙子一般，隨風飄散。除了地上流滿的黑血，仿佛這怨鬼從沒出現過……

“不用可憐這些怨鬼，若放任這些怨鬼不管，必將生靈涂炭。你今日殺的，不只是怨鬼，更是在守護山下萬千百姓的安寧。”

寧無涯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走吧，過去休息會。”陸通明拔出插在地上的橫刀，走到剛剛休息的地方，拿出小鎮上買的饅頭問道：“要不要先吃一個？”

寧無涯想想剛才還是有些反胃，說道：“師傅，你先吃吧，我有些吃不下。”

陸通明見狀便作罷，咬了一口手中的饅頭，拍了拍身旁的空地，示意寧無涯坐過來，少年走過去，坐到陸通明身旁，低著頭也不說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想什么？”陸通明看著寧無涯微笑著問道。

“師傅，當時你教我書時說過萬物皆有靈，可今日所見……”話還未說完便被陸通明抬手打斷。

“這世間生靈，本應各安其道，”盯著手中橫刀，眼中泛起回憶，當年我和師兄曾游歷這方天地，我們見過被怨鬼操控的孩童咬斷至親的脖子，也見過被邪氣入侵的村莊，化為人間煉獄。”陸通明抬起頭，輕嘆一口說道繼續說道：“我教你武藝，不就是為了守護這方天地嗎？黯靈也好，怨鬼也罷，我更希望你能明白，哪些東西該殺，我們做的殺戮，是為了守護這世間更多的善，就像這把橫刀，他雖是兇器，卻能斬斷邪祟，保佑蒼生。”

寧無涯低頭沉思良久，抬起頭看著師傅問道：“那這怨鬼殺的完嗎？”

陸通明站起身將橫刀收入刀鞘說道：“黯靈不死，怨鬼不滅。”

寧無涯點點頭繼續說道：“可那黯靈連師伯都殺不死，我雖是什么天命人，可我的功力恐怕連師伯的一半都比不過，我現在連怨鬼都不敢殺，到時我們該怎么應對那黯靈？”

“無涯，之后的事誰又知道會如何呢？另外不要小瞧了自己，”陸通明拍拍寧無涯的肩膀，說道：“別想什么師伯的一半功力，你就是你，沒有第二個誰，要做就要做獨一無二的寧無涯。記住，黯靈不死，因人性永存。天命不滅，因螻蟻敢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