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說榮國府

甄士隱隨道人而去一事轟動鄰里。封氏從此只與兩個丫頭做些針線活變賣，勉強(qiáng)度日。封肅雖日日抱怨，也無可奈何。這天，丫頭嬌杏出門買線，正遇見一群官府之人簇?fù)碇律先蔚奶珷?。嬌杏只覺那太爺有些眼熟，也無暇多想，就回家去了。當(dāng)日夜里，一群官差到了封肅家中，說要請甄士隱去見太爺。封肅嚇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zhǔn)?。原來，?dāng)年甄家旁邊的葫蘆廟里，有個窮儒名叫賈化，字時飛，別號雨村，出身詩書官宦之家，祖輩根基已盡，只剩他一人以賣字為生，寄宿在葫蘆廟里，與甄士隱相識已久。這賈雨村曾在甄家做客，當(dāng)時嬌杏見他如此落魄，不禁回了幾次頭。賈雨村便以為嬌杏有意于他，是紅塵中一位知己，自此念念不忘。后來，賈雨村在甄士隱的資助下，上京考取功名，考中進(jìn)士，升任了本府知府。今日正是賈雨村上任之時，他在街上遠(yuǎn)遠(yuǎn)望見嬌杏，便以為甄家搬到了這里，因此派人來請甄士隱。不想物是人非，甄士隱早已不在，只請來了封肅。封肅將甄家的變故一一告知，賈雨村傷感不已，于是一面送了封氏許多金銀，答謝昔日之恩，一面差人尋訪英蓮，又將嬌杏娶走做了二房。一年半載之后，賈雨村正妻病故，便將嬌杏扶作正室了。

這賈雨村原本仕途順利，然而做了不少貪污之事，又得罪了上差，不出三年便被皇帝革職。賈雨村安頓好家人，自己擔(dān)風(fēng)袖月，游覽天下勝跡，輾轉(zhuǎn)到了淮揚，由故友引薦，在當(dāng)?shù)佧}政(1)林如海家中做了教師。這林如海是科甲出身，祖上曾是列侯，又是書香門第，因此得以迎娶金陵賈府(2)的大小姐賈敏為妻，生了一女，名叫黛玉。林黛玉年方五歲，聰明靈秀，林如海請賈雨村為她授課，讓她讀書知禮。

這日，賈雨村在外閑游，在一家小店里遇到故友冷子興，二人一番暢談，談起了京城里的一些奇聞。冷子興道：“先生你有所不知，京中的榮國府賈家，那是何等的鐘鳴鼎食(3)之家。如今雖大不如前，卻還是富庶繁華之象，只是兒孫一代不如一代了，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劃者無一。當(dāng)年賈演與賈源兄弟二人創(chuàng)立家業(yè)，留下寧國府、榮國府兩家，世代傳承下來。如今寧國府的賈敬一味求仙問道，家事全然不理，他那兒子賈珍承襲了祖輩的官職，只一味貪圖享樂。那榮國府是賈代善承襲了官職，娶的是金陵史侯家的小姐，生了賈赦、賈政兩子。如今賈代善早已過世，太夫人史氏尚在，次子賈政倒是個愛讀書的，娶妻王氏，長子賈珠二十歲便病死了，第二胎是個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因此名叫元春。后來又生了一位公子，這孩子自出娘胎，嘴里便含著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你說是不是奇聞？”賈雨村笑道：“只怕此人來歷不小?！崩渥优d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如今這孩子已七八歲了，聰明絕頂，萬中無一。可他總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你說好笑不好笑？依我看來，這等人必定不能守住先輩的基業(yè)。只可惜他家?guī)讉€姐妹都是世間少有的。賈政的長女元春，選入宮中做女史(4)去了。二小姐是赦老爺?shù)囊棠锼?，名叫迎春。三小姐是政老爺?shù)氖?，名叫探春。四小姐是寧國府賈珍的胞妹，名叫惜春。史老夫人極其疼愛孫女，因此她們?nèi)齻€都在祖母這邊讀書，聽說個個不錯?！崩渥优d講起賈府之事如數(shù)家珍，兩人說笑許久。冷子興又道：“你正在林老爺府上，那林老爺?shù)姆蛉苏琴Z府史老夫人之女，賈赦、賈政的胞妹了，你何不請林老爺為你引薦，求個官復(fù)原職？”賈雨村深以為然。

這年，賈敏一疾而終，黛玉哀痛不已，身體越發(fā)病弱了。賈府史老太君(5)聽聞女兒賈敏去世，掛念著孫女黛玉，要把她接到賈府養(yǎng)育。林如海便讓賈雨村陪同黛玉一起入京，既能護(hù)送黛玉，又能為賈雨村謀個前途。賈雨村歡喜不盡，千恩萬謝，帶上幾個老婦人和小童，乘船依附黛玉入京。賈雨村將林如海的書信遞進(jìn)賈府，賈府二老爺賈政本就是禮賢下士之人，加上有妹夫引薦，自然對賈雨村頗為照顧，不出兩個月，便為他謀到個金陵應(yīng)天府的官位。賈雨村擇日上任去了。

再說那日，黛玉棄舟登岸，早有賈府派來的車轎迎接，一路眾多仆婦、小廝服侍。黛玉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去。上轎進(jìn)入城中，黛玉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見街市繁華，人煙阜盛。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正門上有一匾寫著“敕造(6)寧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道：“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又往西行，不多遠(yuǎn)，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從西邊角門入府，走過垂花門，眾仆婦早已下了轎，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來，向里行去。一行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走過雕梁畫棟、游廊廂房，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迎了過來，忙將黛玉領(lǐng)入房內(nèi)，一邊喊著：“林姑娘到了！”

黛玉一進(jìn)屋門，只見兩人攙著一位鬢發(fā)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她外祖母，賈府史氏太君。正要下拜，便被賈母抱在懷里，“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黛玉淚如雨下。眾人上來勸慰，這才慢慢勸解住了。黛玉又拜了大舅母邢氏、二舅母王氏、珠大哥的遺孀李紈。賈母道：“請姑娘們來。今日遠(yuǎn)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xué)去了?！辈欢鄷r，迎春、探春、惜春三個姊妹也都來了，一個肌膚豐潤，溫柔沉默，觀之可親；一個削肩細(xì)腰，顧盼神飛，見之忘俗；一個年紀(jì)尚小。黛玉忙起身與三個姐妹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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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鹽政，巡視鹽務(wù)的官員。

(2)　金陵賈府，賈府原在江蘇金陵，后來舉家入京，因此在金陵有舊宅。

(3)　鐘鳴鼎食，鐘和鼎都是權(quán)貴才能擁有的，比喻富貴榮華。

(4)　女史，古代宮中掌管書寫記事的女官，后也泛指尊貴、文雅的女子。

(5)　太君，封建時代官員母親的封號。

(6)　敕（chì）造，奉皇帝旨意建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