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榮國府

且說京城外、窮鄉(xiāng)里，有個人姓王，小名狗兒，有妻子劉氏，板兒、青兒一對子女。這年秋盡冬初，天氣漸冷，家里一貧如洗，王狗兒吃了幾杯悶酒便在那里撒氣，岳母劉姥姥勸道：“姑爺，你別怪我多嘴。咱們村莊人哪一個不是老老誠誠的，守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你皆因小時候托著老輩的福吃喝慣了，所以如今把持不住，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個什么男子漢大丈夫呢！這長安城中遍地都是錢，只可惜沒人去拿。你在家里鬧，也不中用。”狗兒急道：“你老只會炕頭兒上混說，難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劉姥姥道：“誰叫你偷去呢。總要大家想法子，不然那銀子錢自己跑到咱家來？”狗兒冷笑道：“有法子還等到這會子呢。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做官的朋友。”劉姥姥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倒想出個機會，你們曾和金陵王家連過親的，他們家的二小姐如今是榮國府賈二老爺?shù)姆蛉耍灰馨l(fā)一點好心，拔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狗兒動了心思，便讓劉姥姥帶著外孫子板兒前去，通過榮國府管事的周瑞，求見王夫人。劉姥姥笑道：“也罷，你又是個男人，又是這樣個嘴臉，自然去不得，還是舍著我這老臉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大家都有益；即便沒有，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當晚計議已定。次日天未明，劉姥姥便帶上板兒進城，找到寧榮街，來到榮府大門前，只見簇簇轎馬，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談西。劉姥姥撣了撣衣服，蹭上去賠笑，說要找周瑞大爺。那些人看她是個窮苦人，都不理睬。一個年老的看不過去，對劉姥姥道：“周大爺不在，他娘子在家，你繞到后門去問就是了。”劉姥姥道了謝，繞過半條街才進到后門。好容易找到了周瑞家的，劉姥姥道：“原是來瞧瞧嫂子你，二則也請姑太太的安。若能領(lǐng)我見一見更好，若不能，便請嫂子替我轉(zhuǎn)達了吧。”周瑞家的一聽，便已猜著幾分來意。只因昔日她丈夫周瑞爭買田地，得了狗兒的幫助，今見劉姥姥來了，也不想推卻她，二則也要顯弄自己的體面，便笑道：“大老遠誠心誠意地來了，豈能不教你見個真佛就去呢？只是如今都是璉二奶奶管家，你寧可不見太太，也要見她一面，才不枉來一遭。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她不過。”劉姥姥忙道：“阿彌陀佛！全仗嫂子了。”

周瑞家的領(lǐng)著劉姥姥進院去，才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滿屋之物耀眼爭光。劉姥姥頭暈目眩，身子如在云端一般，唯有咂嘴念佛而已。王熙鳳的心腹大丫頭平兒正在屋內(nèi)，劉姥姥見她遍身綾羅，插金戴銀，便當是王熙鳳了，才要喊聲姑奶奶，忽見周瑞家的稱她平姑娘，才知道是個有些體面的丫頭。平兒陪著坐下，吃了一會兒茶，忽聽見當當?shù)溺娐暎瑒⒗牙岩膊恢莻€什么，嚇了一跳。只見小丫頭子們亂跑，說：“奶奶下來了。”周瑞家的與平兒連忙起身去迎，劉姥姥在原地屏聲等候，聽著外面一二十個婦人來來往往地伺候。又過了半晌，周瑞家的才領(lǐng)著劉姥姥去那邊屋里。只見鳳姐身穿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拿著小銅火箸撥著手爐里的灰。平兒在一旁捧著茶盤。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悠悠地問：“怎么還不請進來？”一面說，一面抬眼，只見周瑞家的已經(jīng)帶了人在那里站著，這才忙要起身迎接，又并未起身，滿面春風地問好。劉姥姥已在地下拜了幾拜，問姑奶奶安。鳳姐笑道：“我年輕，不大認得，也不知是什么輩數(shù)，不敢稱呼。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厭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些小人，還只當我們眼里沒人似的。”周瑞家的暗示劉姥姥有話快說。劉姥姥會意，臉已飛紅，只得忍恥說道：“論理，今兒初次見姑奶奶，不該說的。只是大老遠地奔了你老來，也少不得說了。”話說一半，寧國府賈珍之子賈蓉忽然來訪，向鳳姐求借一件珍玩。劉姥姥坐也不是，立也不是，藏又沒處可藏，只得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等到賈蓉離去，劉姥姥心神方定，道：“今日我?guī)Я四阒秲簛恚膊粸閯e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連吃的都沒有，只得帶了你侄兒投奔你老來。”說著又推板兒道：“你爹在家怎么教你來？打發(fā)咱們干什么來？只顧吃果子！”鳳姐笑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了。”說完便打發(fā)劉姥姥在東邊屋里吃飯，單留下周瑞家的，問王夫人的示下。周瑞家的回道：“太太說，她今兒既然來了，咱們也不可怠慢了她，叫奶奶裁度著就是了。”鳳姐便明白了。等劉姥姥吃完飯過來道謝，鳳姐笑道：“親戚之間，原該不等上門，就有照應才是，但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二則，外頭看著雖是烈烈轟轟的，殊不知大也有大的難處，說與人聽也未必信吧。今兒你老遠地來了，又是頭一次向我張口，怎好叫你空手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我還沒動呢，你若不嫌少，就先拿了去，暫且給這孩子做件冬衣罷。天也晚了，我也不虛留你們了。到家里，該問好的，替我問個好兒罷。”一面說，一面就站了起來。劉姥姥先聽她說家里艱難，心里便突突的，只當是要不到錢了，聽見有二十兩，又喜得渾身發(fā)癢起來，千恩萬謝地接了，拜辭了鳳姐。劉姥姥要留下一塊銀子給周瑞家的，周瑞家的哪里把這錢放在眼里，自然不要。劉姥姥感謝不盡，從后門出府，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