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判葫蘆案

且說賈雨村剛到應天府，便有一件人命官司：薛家、馮家爭著買一個奴婢，互不相讓，馮家公子竟被打死。賈雨村正要下令捉拿犯人，旁邊一個門子使眼色不讓他發簽。賈雨村不明所以，退到內室，問那門子：“為何阻止我發簽？”那門子上來笑道：“老爺一向加官進祿，不記當年葫蘆廟之事？”賈雨村如雷霆一驚，想起這門子本是葫蘆廟中一個小沙彌，忙笑道：“貧賤之交不敢忘。”又請他坐了說話。那門子道：“老爺來做官，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的‘護官符’？如今凡是做地方官的，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著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倘若不知，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不保，只怕連性命也保不成呢！所以叫作‘護官符’。”說著從袋子里取出一份，上面寫著本地大族的諺語，以及各大族的爵位、房次。那諺語寫道：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那門子道：“這寫的便是金陵賈、史、王、薛四大家族。這四家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俱有照應的。今日那案子打死人的正是這‘豐年好大雪’的薛家，老爺捉拿誰去？”賈雨村笑問：“看來，你什么都知道了？”門子便笑著說出這樁案子的前因后果：原來，那被打死的是本地一個小鄉紳之子，名叫馮淵。他看中一個拐子手里的丫頭，想買來做妾，立誓不再娶第二個了，定在三日后過門。沒想到那拐子又偷著賣給薛家，想卷了銀子逃往他省，結果被兩家拿住，打個臭死。兩家都不要錢，只是要人。那薛公子哪肯相讓，叫手下人將馮公子打個稀爛，抬回家去，三日便死了。薛公子名叫薛蟠，人稱‘呆霸王’，是天下第一弄性尚氣的人，打死馮淵，把那丫頭拖去，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打死了人，薛蟠也毫不在意，反正有的是人為他料理這些瑣事。那被拐的丫頭算來還是您的恩人呢，正是甄老爺的女兒英蓮。”

賈雨村聽了嘆道：“原來是她！薛家雖富，卻必然姬妾眾多，奢靡無度，未必如馮淵這樣鐘情于一人。這英蓮受了拐子幾年折磨，才得個出路，偏又生出這段事來……且不議論她，如今這官司如何是好？”門子笑道：“小人聽說，老爺能到此上任，是賈府、王府之力。那薛蟠是賈府之親，老爺將這官司了結了，日后也好見賈府、王府。小人已想到個極好的主意，老爺明日升堂，只管虛張聲勢，發簽捉拿兇犯。原兇自然是拿不來的，只讓薛家給薛蟠報個暴斃而亡，讓他族中出一張保單。薛家有的是錢，老爺隨意斷一筆銀子給馮家，那馮家并無要緊的人，不過是為了錢，得了這個銀子，想來也就無話了。”賈雨村笑道：“我再斟酌斟酌。”次日，賈雨村果然徇情枉法，胡亂了結此案，并致書賈政與京營節度使王子騰，說些“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話。此事皆由葫蘆廟里小沙彌出謀，賈雨村又怕他說出自己的貧賤往事，日后尋了個不是，將他攆走了。

且說那薛蟠是金陵人士，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家中有百萬之富。薛蟠自幼喪父，受母親溺愛縱容，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仗著家資富貴，終日斗雞走馬、游山玩水。薛蟠雖是皇商，但對經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是仗著祖輩、父輩的情分，在戶部掛個虛名支領錢糧，其余的事自有下人措辦。薛蟠之母是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的親姊妹。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名叫寶釵，學識賽過兄長十倍。自父親死后，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她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1)家計等事，為母親分憂解勞。近日當今皇帝征采才能，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因此寶釵也要進京待選。自薛蟠父親死后，薛家各省買賣的總管、伙計人等見薛蟠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有消耗。薛蟠一為送妹，二為探親，三為銷算舊賬，因此正要上京。他將打死馮淵一事視為兒戲，自以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能了結的，照舊帶上母親、妹妹起身上京去了。

薛家一行人先到榮國府，王夫人見了薛姨媽，姐妹二人暮年相會，悲喜交集，長敘一番。又拜見了賈母，合家設宴接風。賈政與賈母挽留薛姨媽、薛蟠、薛寶釵在梨香院住下，薛姨媽應允了，又對王夫人說：“一應日費供給，一概免卻，才是長處之法。”王夫人知道她家富貴，便從其愿。薛蟠原本不想與薛姨媽住在一起，唯恐母親管教、姨父約束，不能肆意妄為，但在梨香院還算自在，不出一月便與賈家眾多子侄認熟了一半，那些紈绔子弟都喜歡與薛蟠來往，每日一群人尋歡作樂，無所不為，漸漸引誘得薛蟠比以往更壞了十倍。

而林黛玉入住榮國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飲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靠后了。寶玉、黛玉之間也愈漸親密。只是自從來了一個薛寶釵，便有些變化。寶釵行為豁達，親近隨和，不像黛玉那樣孤高自許、目無下塵。人們大多說黛玉不如寶釵，那些小丫頭們也樂得與寶釵玩笑，黛玉心中便漸漸有些不快。寶玉對姐妹兄弟一視同仁，并無親疏之別，只是每日與黛玉一同在賈母身邊，因此比別的姐妹更加親近。

注：(1)　針黹（zhǐ），針線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