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冬日之旅
- 一個人的朝圣3:莫琳去往事花園
- (英)蕾秋·喬伊斯
- 5156字
- 2025-04-28 15:46:47
太早了,鳥兒都還沒開始歌唱。哈羅德躺在她身邊,雙手整齊地放在胸前,格外平靜。她不禁想知道他在睡夢中游蕩到了何處。反正不是她去的地方:她一合上眼,就會看見道路施工的畫面。天哪,她想。這可不是個好兆頭。她摸黑起床,脫掉睡衣,換上她最合身的那件藍色襯衫,搭了一條舒適的寬松長褲和一件開襟羊毛衫。“哈羅德,”她喚道,“你醒了嗎?”可他一動不動。她拎起鞋子,悄無聲息地關上了身后臥室的門。此時不走,她恐怕永遠都走不成了。
在樓下,她打開燒水壺的開關。趁燒水的空兒,她搬出她的金盞花,還簡單擦了擦家里的灰。“莫琳。”她大聲對自己說,因為她不是個傻瓜。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怕她的雙手不知道。她在瞎忙乎,就是這么回事。她沖了一保溫杯速溶咖啡,做了一份三明治,把它用保鮮膜包了起來,然后給他留了張字條。接著,她又在一張紙上寫了“馬克杯!”在另一張紙上寫了“平底鍋!”沒等她反應過來,廚房里已經到處都是便利貼了,它們仿佛一個個小小的黃色警示標志。“莫琳。”她又說了一遍,然后把這些便利貼通通取了下來。“現在就出發。走吧。”她把哈羅德的木拐杖掛在椅子上,只為了方便他看到,然后把保溫杯和三明治一起裝進包里,穿上她開車時穿的鞋和冬季的大衣,拎起手提箱,邁出家門,走進了美麗的清晨中。清朗的天空上點綴著幾顆星星,掛著一彎月牙,就像是指甲上的白色部分。唯一的燈光是從隔壁雷克斯家透出來的。依然沒有鳥鳴。
即使在一月,這天氣也還是冷了些。碎石板拼砌的路上一夜之間就結了冰,她不得不抓著欄桿繼續往前走。石板之間的車轍里是星星點點的冰碴兒,房前的花園里只剩下幾叢被冰包裹的荊棘。她把車打著了火,一邊熱車,一邊擦車窗。目之所及,路面都結了霜,粗糙得像砂紙,在福斯橋路的路燈下看起來滑溜溜的,但外面一個人影都沒有。畢竟今天是周日。盡管不知道雷克斯起沒起床,她還是朝他家的方向揮了揮手,就這樣吧。她要上路了。
撒鹽車已經經過了福爾街,撒下的鹽粒形成了一張粉毯,一直往山上鋪去。她駕車一路向北,途經書店和其他周一才開門的商店,但她并沒有多看。她有好長一段時間沒逛商業街了。這些天,她和哈羅德大部分時間都在上網,這不僅僅是因為疫情。車窗外,寂靜無聲的一排排店鋪變成了燈火通明的一排排住宅。接著,它們退出視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蕩蕩的黑暗,中間某處坐落著一家關門的加油站。然后,她路過一個岔路口,該路口通往她每月都去一次的火葬場;她沒拐彎,而是徑直開了過去。終于,她開到了大路上,可她并不感到興奮,更多的是一種感覺,但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種感覺,只覺得自己正在做對的事。哈羅德一直都是對的。
“莫琳,你得去。”他說過。她其實想到了一長串不去的理由,可最后她還是同意了。于是她主動為他演示了如何使用洗碗機和洗衣機,因為他有時候會犯迷糊,不知道該按哪個按鈕。后來,她還在一張紙上寫下了詳細的使用說明。
“你確定嗎?”幾天后她又問了他一遍,“你真覺得我應該做這件事?”
“我當然確定。”當時他坐在花園中,她在忙著把落葉耙成堆。他把大衣穿得一邊高、一邊低,顯得他左、右兩邊的身體像是錯位了一樣。
“可是誰來照顧你呢?”
“我會照顧自己。”
“吃飯怎么辦?你得吃東西啊。”
“雷克斯可以幫忙。”
“這主意可不怎么樣。在做飯方面,雷克斯還不如你呢。”
“那倒是。我們倆湊在一起,活脫脫兩個老傻瓜!”
說完他笑了。他的微笑總能傳達出一種圓滿的意味,正是這份感覺讓她還沒走就已經開始想念他了。所以說,在這個問題上,他再怎么確定都隨他的便,反正她不確定。她放下耙子,走過去幫他把扣子系好。他耐心地坐著,抬起頭,用他那雙仿佛出自代爾夫特陶器的藍眼睛凝望著她,除了哈羅德,再沒有人像這樣看過她。她輕撫他的頭發,他則抬起指尖,將她的臉湊近他的臉,吻了她。
“莫琳,不去的話,你永遠有心結。”他說。
“那好吧。我去。我要去了,什么也攔不住我!不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就不走著去了。多謝你,我還是用更常規的法子去吧。我會開車去。”
他們一起大笑起來,因為他倆都清楚,她說這話是在盡力掩飾內心的糾結。聊完這些,她回去繼續耙落葉,他則繼續看天空,可他們之間的這份靜默里填滿了她不知該如何開口說的話。
就這樣,她坐在車里,滿腦子都是哈羅德,但距離卻與他越來越遠。就在昨晚,他為她刷了開車穿的鞋,把它們并排放到椅子旁邊,椅子上擱著她這次出行要帶的衣物。“早上我不會叫醒你的。”在他們準備睡覺、互道晚安時,她保證道。睡著之前,哈羅德一直緊緊握著她的手,她也緊貼著他蜷起身子,聽著他那節奏穩定的心跳,想努力汲取他的平靜。
盡管路上沒什么車,莫琳還是開得很慢。如果對面駛來一輛亮著前燈的車,她有充足的時間看到,就會把車停在路邊合適的位置上。她甚至會禮貌地揮揮手表示感謝,看著車道重新被黑暗吞沒,眼前只剩下她經過時搖擺的籬笆和樹。在那之后,她開上了一條雙行道,路況就更好了,因為這條路筆直、寬闊且依然十分空曠,偶爾會看到停在路旁泊車處的卡車。可隨著她離埃克塞特越來越近,出現了不少施工的路段,和她晚上夢見的一模一樣,她只好繞路而行。這下她糊涂了。她已經不在A38國道上了,而是行駛在一連串的支路和住宅區的道路上,中間有許多迷你環島。莫琳又開了二十分鐘,突然想起已經有一會兒沒看到黃色的臨時繞行標志了。現在她來到了一個住宅區的邊緣,眼前只有成片的公寓樓和長在地磚之間的瘦骨嶙峋的樹木。天還是黑的。
“好吧,可真行,”她說,“棒極了。”她不只是在自言自語。她有對著空氣說話的習慣,就好像空氣在故意跟她作對一樣。后來,她都分不清自己僅是在想,還是真的把想法說出來了。
莫琳又經過了幾棟公寓樓、矮小的樹和到處停著的汽車,還經過了幾輛上早班的送貨車,但始終沒看到A38國道。因為看到遠處有一排明亮的路燈,她拐上了一條很長的輔路,結果發現自己來到了一條死路的盡頭,左側有座大倉庫,倉庫周圍是一組敞開的大門和帶尖刺的圍欄。
她只好把車停到路邊,拿出地圖,可她壓根兒不知道該從哪兒看起。她打開手機,可這也沒什么用,因為哈羅德此時應該還在睡覺。她沒轍了,在車里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哈羅德肯定會說“找個人問問唄”。可那是哈羅德才會干的事。她選擇開車出行本就是希望不用和不認識的人打交道。“好吧。”她定了定神說道,“你可以的。”她決定帶著地圖,學學哈羅德,去倉庫那邊找個人問路。
莫琳下了車,立刻感到一股寒風撲向她的臉和耳朵,直往她鼻子里鉆。當她穿過停車場時,左、右兩側的安防燈突然亮起來,差點兒把她照瞎了。她依稀看到主樓左邊的一間預制小屋的窗戶透著燈光,但她必須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還得伸出雙臂保持平衡。莫琳開車穿的是平底仿麂皮鞋,有腳背帶和特殊的防滑鞋底。穿這種鞋在濕的路面上可以走得很穩,但在黑冰[1]上就不行了。這里四處貼著有狗的照片的警示牌,說這片地方定期有狗巡邏。她挺擔心撞見狗的。在她小時候,當地農民的狗都是放養的。她下巴上至今還有那時留下的一小塊疤。
莫琳敲了敲小屋的窗戶,里面值夜班的年輕人還沒醒。他弓著身子窩在一把折疊式野營椅上,腦袋上的包頭巾[2]牢牢抵著墻壁,嘴半張著,兩條腿伸展開來,幾乎占據了整個地方。她又敲了幾下,這次更使勁兒了,喊道:“打擾一下!”
他嚇了一跳,揉著眼睛從椅子上慢慢站起來,好像在不斷生長一樣。他太高了,得略彎著腰才能磕磕絆絆地走到窗口,然后才想到要把口罩戴上。他留著濃密的褐色絡腮胡,有著拳擊手那樣結實的肩膀,雙手大到無法靈活地扳開窗戶的鎖扣。最后,他終于拉開窗戶,歪著脖子,眨著眼睛,以俯視的姿勢看著她。
“我就不繞彎子了。我迷路了。我想上M5高速,可A38國道上的幾個施工點讓我開錯了方向。”她的聲音有點大,因為窗戶太高了,她得往上夠著說話,也是因為她擔心他聽不明白。此外,她討厭承認自己出錯了。畢竟她又不是真不認識路。
他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努力讓自己完全清醒過來。然后他說:“你迷路了?”
“都怪道路施工。平常我好著呢!一般情況下我認路沒問題。我只想知道怎么開上M5高速。”她又提高了音量,這回是喊的了。
他從窗戶前走開,打開了旁邊的門。她不知道他希望她做什么,所以只是站在原地等,同時擔心著會有狗突然躥出來。直到他說了一聲“不進來嗎?”她才戴上口罩,走了過去。
現在她進到了小屋里,面前的年輕人顯得更高大了。她的頭頂才將將到他的胸口。他歪著脖子,哈著腰,才讓體形顯得小了些。就連他的鞋子——純黑的德比鞋,那種用來給孩子矯正腳形的鞋——在這個空間里都覺得擠。難怪他會睡著。窗下有個散發著橘色光的、暖烘烘的老式電暖爐,讓人感覺腳踝以上的身體就像被穿在扦子上烤一樣。任誰挨著它都會睡著。莫琳忍下了一個哈欠。
他說:“你可別隨便沖著陌生人嚷嚷說自己迷路了。那可不安全。他們可能會欺負你。”
他的英語說得非常好。非說有什么瑕疵的話,就是他帶點兒德文郡的口音。這下好了,又有一件事她判斷失誤了。“我想應該沒有人會欺負我。”
“這誰說得準呢。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
“是的,你說得沒錯。那你到底能不能幫我?”
“能啊。好吧。應該能吧。”他在手機上點了幾下,然后舉著手機給她看。沒什么用——那是一張地圖,但非常小。他給她看了她在什么位置,以及她要想去M5高速應該走哪些路。“看懂了嗎?”
“沒有。”她說,“沒懂。我看不懂。看得我一頭霧水。”
“怎么會這樣?”
“不知道。我就是看不懂。”
“你有衛星導航嗎?”
“有倒是有,但我不用那東西。”
他似乎有點困惑,但她不準備跟他解釋。實際上,她早就拔掉了衛星導航的電源。她受不了那個催促她轉向、總是在最后一刻告訴她錯過了轉彎的友好的聲音。莫琳屬于電話放在大廳桌子上、地圖放在雜物箱里的那代人。就連網上購物對她來說都很勉強。她明明只想買兩個檸檬,網店卻送來二十個,這種煩心事總讓她碰上。
他說:“如果我告訴你該怎么走,你能記住嗎?”
“我覺得我記不住。”
“那我就不知道該怎么做了。你想讓我怎么幫你?”
“我希望你能把你手機上的路線說給我聽,我把它們記在一張紙上。之后我就可以按照這個路線開了。”
“哦,好吧。”他說著摸了摸絡腮胡,挪動了雙腳的位置,就好像要換個完全不同的站姿才能繼續幫這個忙一樣,“那行,我明白了。”
他耐心地告訴她,應該先沿著這條路走到頭,左轉,再右轉,從環島的第二個出口出去。她把這些都記在了他從筆記本上撕下的一張紙上。他每念完一條路線指示都會停頓一下,以確保她都記下了。到最后,她一共記了二十條,還在每一條前面都寫上了數字編號。
“你知道再往后的路怎么走嗎?”
“知道。”她指著她那張路線圖上的一個地方說。
“去那兒可是要開很長一段路啊。”
“我知道。”
“不過這么一趟至少能讓你看看不同的風景。”
“我可沒打算看什么不同的風景。我只想抵達那里。”
“你知道下了M5高速之后的路嗎?”
“知道。”
“交叉路口的編號呢?”
“應該知道。”
他一言不發地看了她一會兒。她覺得他應該是不太相信自己說的。然后,他開口了:“你為什么不把后面的路線也寫下來呢?在高速公路上迷路可不好玩兒。”
他把手機拿得離臉近了些,微微瞇起眼睛,慢慢念出了她需要知道的高速公路出口,還有在那之后的路線。他的聲音不急不躁,只是有一點,他似乎有點擔心自己會念錯其中一條,耽誤了她。他搖了搖頭,就好像無法相信她將孤身一人開那么遠的路,還是在一天里。“太遠了。”他一直重復著這句話。
“謝謝。”他一念完,她就對他說,“很抱歉把你叫醒。”
“沒關系。反正我也不該睡覺。”
她覺得他應該是在隔著口罩微笑,所以她也笑了。“你真是個好心人。”
“哈。”他把手插進褲兜里,轉過身向窗外望去。她在小屋的一側,他則在另一側,但他們在窗玻璃上的倒影映襯著外面的黑暗,就像兩個透明人,他那么高大,她卻那么瘦小,頂著一頭銀發。“大多數人可沒這么說過我。”
這句話來得猝不及防。她沒想到面前的人如此直率。她挺想說些什么,讓他感覺好點——她想成為這樣的人,說完之后她就可以回到車上,不帶絲毫失敗感地按照他指的路繼續前進。可她做不到。她想不出該說什么話。這是一個稍縱即逝的善意時刻。人們總是想象自己可以與他人建立聯系,但事實并非如此。人與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沒有可以讓人一眼看穿的透明人。
莫琳噘起嘴。年輕人傷感地注視著黑暗中的什么,又或許什么都沒看。沉默似乎要一直繼續下去。她看著地板,視野中再次出現了他那雙黑色的德比鞋。這是一雙多么嚴肅的鞋,像是一個格外上進努力的人。
“好了,”他說,“我想你的問題應該解決了。”
“是的。”她說。
“怎么稱呼?”
“弗萊夫人。”
“我叫蘭尼。”
“蘭尼,再見。”
“弗萊夫人,很高興認識你。以后迷路了別再沖人嚷嚷了。還有,開車小心點。外面太冷了。”
“我要去看我們的兒子。”她說完便離開了,上了車,掉頭回到了公路上。
注釋
[1]指冬天氣溫低于0攝氏度時在道路上結成的難以發現的薄冰。
[2]turban,主要指錫克族、穆斯林、印度教徒等用的包頭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