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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① 被封死的走廊

2022年6月10日、17日

采訪根岸彌生并進行調(diào)查的記錄

那天,我來到富山縣的一家咖啡廳。一位女性隔著桌子,坐在我的對面。

她名叫根岸彌生,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小時工,住在該縣。我們在這里見面的起因,與她的小孩有關(guān)。

根岸的兒子和樹馬上就七歲了。據(jù)說他有一天從小學(xué)的圖書館借來了一本《怪屋謎案》,封面上的戶型圖似乎引起了他的興趣。

但和樹還不怎么識字,看大人的書有些困難,便讓母親讀給他聽。根岸與兒子約好,每天讀一次,在睡前讀十分鐘,每個晚上在床前給兒子讀書。

她說,隨著每天的朗讀,自己孩提時的記憶逐漸蘇醒。那是一段被她封印在心底的、令人不悅,甚至有些恐怖的回憶。

根岸 我老家的房子有一個地方不同尋常。

但那個地方很久之前就被拆掉了,我也忙于當(dāng)下的生活,沒時間回憶這些……或者說,我是刻意想忘記。但讀您的書時,那棟房子和母親的事逐漸浮上心頭……

說到“母親的事”時,根岸的神色明顯暗淡下去。

根岸 從那以后,無論是做家務(wù)還是在外面打工,我滿腦子都是那件事……于是我想,如果能和書的作者聊一聊,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機,便聯(lián)系了出版社。

雖說如此,我并不是期待您幫我揭開那件事的真相……只是覺得要是能和誰聊一聊,我或許就能從過去的詛咒中解脫。想必給您添麻煩了,十分抱歉。

筆者 不,沒這回事。那本書出版后,很多讀者給我講了和房屋布局有關(guān)的故事。如今,“收集古怪的房屋戶型圖”已經(jīng)成了我每日必做的功課。

這次與您見面,也是每日功課的一部分。所以,我絲毫不覺得辛苦,反倒是根岸女士陪我做了我感興趣的事。如果您也能因此放松一些,那簡直是一舉兩得,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根岸 您能這樣說,我就輕松多了。

根岸從手包中拿出筆記本,在桌上攤開。上面有一幅用鉛筆手繪的戶型圖,能看出幾處橡皮擦拭留下的痕跡。她說這幅圖是她一點點挖掘有些模糊的記憶,反復(fù)修改畫成的。

根岸 我的老家位于富山縣高岡市的住宅區(qū),是一間平房。

這套房子住起來倒是沒什么不方便的,但唯獨這個地方……我從小就覺得很奇怪。

她邊說,邊指著圖中的一處。

根岸 您不覺得這條走廊沒必要存在嗎

筆者 沒必要存在……?

根岸 因為它是條死胡同啊。沿著這條走廊,走不到任何地方。如果沒有它,我和父母的房間都可以建得更寬敞。小時候我一直很奇怪,為什么家里要隔出這樣一塊沒用的空間。

聽她這樣一說,我才意識到這塊空間很有意思。若是用來收納雜物未免太窄,兩側(cè)也沒有門窗。

“一條死胡同”……只能這樣稱呼它。

根岸 我以前問過父親一次:“這條走廊是干什么用的?”

不知道為什么,父親當(dāng)時似乎很著急,強行轉(zhuǎn)移了話題。我不甘于自己的提問被忽視,于是有點兒撒嬌似的纏著他問:“這條走廊到底是干嗎的?”

父親很寵我,若是放在平時,早就告訴我了,可唯獨那次,直到最后他也沒有告訴我任何原因。

筆者 有關(guān)這條走廊,令尊是否有什么不方便說與人聽的隱情?

根岸 我覺得是有的。這棟房子的戶型圖好像是父母和建筑公司的人商量設(shè)計的,所以父親不可能對此一無所知。然而他卻不肯告訴我……我懷疑他也許有事瞞著我。

筆者 順便問一下,令堂對此是怎么說的?

根岸 我沒問過母親。也許應(yīng)該說,是我問不出口……我和母親的關(guān)系沒有親近到能輕松地向她提問的地步。

說到母親,根岸的臉上立時蒙上了一層愁云。

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認(rèn)識一棟房子不能只通過房屋戶型圖,還應(yīng)該對住在房子里的人有較深的了解。直覺告訴我,根岸的母親是解開房屋謎團的關(guān)鍵。

筆者 能和我講一講令堂嗎?挑您方便說的內(nèi)容就行。

根岸 ……好的。

在鄰居和父親面前,母親是個開朗的人,卻唯獨對我十分嚴(yán)厲,幾乎從沒夸獎過我,還動輒因為一點小事對我怒吼。如果只是這樣,或許還可以用“嚴(yán)厲的母親”來概括她的為人,可有時候,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可怕的東西……

我覺得,母親似乎很怕我……或者有意躲著我。總之,她對我的態(tài)度絕不一般。

筆者 您和令堂關(guān)系不好,有什么具體的理由嗎?

根岸 我不清楚。從我記事起,我們的關(guān)系好像一直如此,所以我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母親討厭我。

但如今回憶起來,事情似乎沒那么簡單。因為除了對我嚴(yán)厲,母親還表現(xiàn)出對我的過度保護。

我是早產(chǎn)兒,小時候身體弱,因此母親每天都會問我:“你有沒有哪里不舒服?”“身上有沒有哪里痛?”或者“你沒到大馬路上去吧?”

筆者 大馬路?

根岸 對了,這一點也得和您說明一下。

根岸 老家的南邊是一條大馬路。東、西、北側(cè)建有民居,每座房子之間由狹窄的小巷連通。

母親對我說:“無論如何都不許到那條大馬路上去,出門時要走小巷。”大馬路的人行道很窄,說危險確實是危險的。可我家住在鄉(xiāng)下,馬路上的車也不是很多,我總覺得母親有些擔(dān)心過度了。但是壞了規(guī)矩就會挨罵,所以,我一向都聽她的話。

一方面嚴(yán)厲訓(xùn)斥女兒,一方面對女兒過度保護……這樣的態(tài)度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猜測。根岸的母親,是不是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疼愛女兒

世上有一類父母不懂得如何愛孩子。他們很認(rèn)真,只是認(rèn)真過了頭,固執(zhí)地認(rèn)為“必須履行為人父母的職責(zé)”,盡全力守護孩子。

然而,孩子會被父母的緊張情緒感染,從而無法順暢地與父母溝通。長此以往,做父母的便會感到焦躁,對孩子退避三舍。

為人父母的職責(zé)帶來的壓力會表現(xiàn)為“過度保護”“回避”等全然不同的形式,令孩子痛苦。既然如此……我想到一種可能。

筆者 根岸女士,聽了您剛才的描述,我有個問題想問:這條走廊是不是在令堂的提議下建造的?

走廊位于父母和根岸的房間之間。換個角度,也可以說這條走廊將兩個房間分割開來。莫非這正是走廊的作用?

出于過度保護,母親想讓女兒在自己身邊,同時又希望保持一定距離。這條走廊的作用是否和墻壁相似,是母親矛盾心理的體現(xiàn)呢?

為了不傷害到根岸,我盡量用溫柔的語言向她說明了這一看法。但她聽完我的話,緩緩地搖了搖頭。

根岸 其實我以前也這樣想過——母親是不是想疏遠我。但這么想就更不對勁了。這座房子是一九九○年九月建成的……在我出生半年后。

根岸 一棟房子從設(shè)計到落成,就算再快也不止半年吧。也就是說,這張戶型圖肯定是我出生前就有了。

我想……再怎么說,母親也不至于從那時起就想疏遠我吧……

此話不假。無論怎樣也不會有孩子還未出生就想與之保持距離的父母。

根岸 不好意思,這話我應(yīng)該早點兒告訴您。

筆者 沒有的事。不過,您出生半年后房屋落成這一點,恐怕會成為重要的提示。

根岸 是嗎?

筆者 從時間上看,恐怕是因為懷上孩子,您的父母才打算建這座房子的吧?

那么在某種意義上,我覺得這棟房子也是為根岸女士您建的。既然如此,這條走廊或許和您的出生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雖然在現(xiàn)階段,我也無從得知更多的信息……

根岸 早知如此……我還是應(yīng)該跟父母問個清楚啊。

筆者 多有冒犯……您的父母現(xiàn)在……?

根岸 兩人都已去世多年了。

接著,根岸對我講起她與父母的分別。

根岸 那是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冬天。一家三口吃飯的時候,母親突然說自己頭痛,倒在了飯桌上。

我們匆忙打了急救電話,但由于當(dāng)時正值年關(guān),救護車運力不足,耽誤了很久才將母親送到醫(yī)院治療。

根岸的母親被診斷為腦梗。

由于治療延誤,她的母親渾身都留下了后遺癥,自那以后便臥床不起。她的父親辭去工作看護母親,余下的時間打了好幾份短工。根岸盡力幫忙料理家務(wù),但一個小學(xué)生能做到的事情畢竟有限。父親忙得沒時間睡覺,在過度勞累中日漸憔悴。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兩年。根岸十一歲那年,母親因肺炎離世。那之后沒多久,父親也像追隨母親一般病逝。也許是兩年的看護生活和失去妻子的痛苦令他再也無法承受了,根岸說。

根岸 后來,我被遠房親戚收養(yǎng)。老家的房子被拿去變賣卻沒人愿意買,聽說幾年后因公寓占地而被拆毀。

根岸喝了一口咖啡,“咔嚓”一聲將咖啡杯放回碟子里。

根岸 ……父母去世后,我在整理遺物時,有兩樣意想不到的發(fā)現(xiàn)。一個是錢,母親的抽屜里有個信封,里面裝著六十八張一萬元紙鈔。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私房錢吧。

筆者 六十八萬日元啊……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呢。

根岸 母親身體健康的時候在便當(dāng)?shù)甏蚬ぃ绻幸夥e攢,這個數(shù)目肯定不難達到。但我一直以為她是個沒什么物欲的人,所以有些意外。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罷了……

筆者 另一樣?xùn)|西是什么?

根岸 ……人偶。和室的壁櫥里有一只用報紙包著的木雕人偶。不知道這東西是父親的還是母親的……

詭異的地方在于,那是一只……被折斷一條手臂和一條腿的人偶……

筆者 欸……?

根岸 我心里硌硬,就把它扔了。但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那人偶是用來干什么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為了什么折斷了它的肢體。

神秘的走廊、母親的態(tài)度、六十八萬日元、折斷了手臂和腿的人偶……這些完全無法拼湊的信息碎片,在我的腦海中一圈圈地打轉(zhuǎn)。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耳邊突然傳來的聲音令我回過神來。原來,根岸拿著咖啡杯的手微微發(fā)抖,杯子和碟子摩擦,發(fā)出聲響。

筆者 您還好嗎?

根岸 啊……對不起。我好像突然緊張了。

筆者 緊張?

根岸 其實……接下來的內(nèi)容才是我今天真正想告訴您的

※※※

根岸凝視著自己仍有些打戰(zhàn)的指尖,小聲開口。

根岸 父母去世后,我一直在想:那座房子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我好奇得不行,只好閱讀建筑相關(guān)的書籍,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記錄在筆記本里,然后花很長時間,不停地思考這個問題。

直到有一天,我得到了一個答案。

筆者 答案……也就是說,謎題已經(jīng)解開了?

根岸 ……是的。不過,這答案沒有根據(jù),最關(guān)鍵的是……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那對我來說是非常可怕和悲傷的……于是我決定放棄這個答案。我想把它忘掉。

可是……我做不到。無論過去多久,即使長大成人、結(jié)婚生子,我還是常常想起那個答案,不寒而栗。現(xiàn)在也一樣。僅僅是打算告訴您這件事,就讓我如此緊張……真想逃開它的束縛。

根岸在談話的開頭說過:“要是能和誰聊一聊,我或許就能從過去的詛咒中解脫。”這“過去的詛咒”,或許就是那個答案吧。

她想通過向我訴說得到解脫。

筆者 想必您一直都活在痛苦之中。老實說,我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準(zhǔn)確地判斷您的答案是否正確。

不過,哪怕只是找個人聊一聊,您的心情肯定也能輕松一些。您別著急,我洗耳恭聽。

根岸 謝謝您。

她輕咳一聲,開始講述。

根岸 一開始,我只顧著琢磨家中為何要建一條“死胡同”。然而有一天,我忽然對此產(chǎn)生了懷疑:說不定我的思路原本就有問題。

也許那并不是“一條死胡同”,而是“被封死的走廊”。

根岸拿出圓珠筆,在戶型圖上畫上記號。

筆者 通往院子的門?

根岸 起初我是這樣想的——這里最開始也許打算安一扇門。但客廳也有門,從玄關(guān)處也能通向院子,沒必要特意在這里做個出入口。

而且連走廊都建了,唯獨把門撤掉也很奇怪。于是我有了新的想法。

她又拿起圓珠筆。

筆者 難道是要建“房間”嗎……

根岸 沒錯。設(shè)計布局的時候,他們原本打算在這里再建一個房間。這條走廊便是通到那個房間的。但臨到施工的時候突然發(fā)生了變化,房間被從戶型圖上拿掉了。結(jié)果就只剩下一條走廊。

筆者 但拿掉一個房間,可是一個大動作呢。

根岸 是的。所以當(dāng)時一定發(fā)生了什么讓人非這樣做不可的大事。比方說……家里少了一個人……之類的。

筆者 欸……?

這個房間原本是給某個人住的。

祖父、祖母、伯父、伯母或其他親戚……不知究竟是哪一位。在動工前,這個人不見了。

筆者 可即便如此,也沒必要連整間屋子都撤掉吧……

根岸 一般來說不會這樣做吧。沒錯。一般來說,這樣做是不可能的。這說明“這個人”對父母來說并不一般,是個特殊的存在。

那么這個人到底是誰呢?思來想去,我忽然發(fā)覺一件怪事。

根岸 這個房間似乎和我的房間很像——面積幾乎一樣,還都面向院子。就像……一對雙胞胎似的。

聽到這句話,我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慌。

根岸 剛剛也說過,我是早產(chǎn)兒,比預(yù)產(chǎn)期提前兩個月出生,而且是剖宮產(chǎn)。分娩時,大人和孩子一定都很危險。

父母沒和我仔細講過當(dāng)時的情況,但說不定……我曾有一個兄弟姐妹,而我們是雙胞胎

懷孕時母親的身體出了問題,緊急做了手術(shù)。其中一個孩子——也就是我被保住了,另一個孩子沒能活下來。

筆者 也就是說,這個房間原本是給另一個即將出生的孩子準(zhǔn)備的?

根岸 這就是我得出的“答案”。父母決定向我隱瞞另一個孩子的事……我如今也已為人父母,能夠理解他們的做法。

告訴自己的孩子“你原本有一個雙胞胎手足,他一出生就死了”,對小孩來說是很可怕的,會給孩子帶來陰影。

筆者 所以說,您的父母決定撤掉這個房間,是想要避免它引起您的察覺或懷疑嗎?

根岸 是的。不過,或許他們想忘記這件事的意愿比對我隱瞞它更加迫切。因為每當(dāng)看到那個房間,他們恐怕都會想起那個死掉的孩子吧。

的確,若不是出了相當(dāng)嚴(yán)重的問題,一般人不會在馬上要建一棟新房子的時候,臨時下決心取消一個設(shè)計好的房間。

根岸 如果我的推測是真的,我也就能從一定程度上理解母親對我的態(tài)度了。之所以過度保護,是因為她不愿再失去一個孩子。

與此同時,母親或許還對我心存恐懼。因為我是那個沒能保住的孩子的手足。也許就連我的出生都會令母親內(nèi)心產(chǎn)生罪惡感。這樣想想,我似乎也能理解壁櫥里的那個人偶了——那個被折斷一只手臂、一條腿的人偶,可能是為了表現(xiàn)她“失去另一個孩子的痛苦”。

根岸從手包中取出一張照片。

根岸 整理遺物時,我在父親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一沓照片。

這些照片都是房子在建過程中從遠處拍攝的。父親大概是想將房屋逐步落成的情景留存在記憶中吧。這是其中的一張。

照片中的房子還在搭框架的階段,房梁上掛著一張寫有“正在修建House Maker美崎”的幕布。“House Maker美崎”應(yīng)該是這套房子的建筑公司。

不過,照片中最吸引我的卻是角落里的一個小小的紅色物體

那東西在畫面右下角,就放在大馬路的路邊。

凝神細看,那竟是一朵插在玻璃瓶中的花。

根岸 我猜,父母或許是在用這種方式供奉另一個孩子的魂靈。

我感到事情蹊蹺。

給早夭的孩子供奉鮮花這種行為自然可以理解,但一般來說不是應(yīng)該供到在建的新居里嗎?無論怎么想,供花的位置都很奇怪。與其說那花是供給自己家小孩的,不如說是……

※※※

根岸 從客觀角度上,您覺得……我的推測怎么樣?

筆者 這個嘛……您的推測很有條理,也有說服力。不過在我看來,確實也有幾個疑點。

筆者 比方說,如果這里原本打算建房間,您父母的房間就不能安窗戶了。因為那樣一來,您父母的房間就沒有朝向戶外的墻了。

這張戶型圖,是您的父母和建筑公司的人一起商量著設(shè)計的吧?很難想象專業(yè)人士會同意住戶這樣設(shè)計。

根岸 您說的確實有道理……

筆者 另外我也懷疑,房屋施工前,是否還能對戶型圖做如此大的改動。屋頂?shù)男螤畋仨毟兓ú挠嗁彿矫妫峙乱矔虼撕馁M不少時間和金錢。建筑公司能不能同意都是個問題……

根岸 也對……

筆者 綜合這幾點考慮,您的推理恐怕是不現(xiàn)實的

其實我真實的想法是:根岸的推理也不是毫無可能。但若貿(mào)然予以肯定,根岸今后仍會沉浸在痛苦中,會繼續(xù)因為那個甚至不能確定是否存在過的手足的魂靈而恐懼。

既然如此,不如果斷地否認(rèn)她的推測,讓她從過去的詛咒中脫身。她肯定也希望如此……我想。

然而和我的預(yù)期相反,根岸卻不知為何露出了悲傷的神色。

根岸 謝謝您。得知自己的推測是不現(xiàn)實的,我感到輕松的同時,也覺得有些落寞。因為我現(xiàn)在才意識到,這其實正是我所希望的“答案”。

筆者 ……此話怎講?

根岸 我直到今天,還是討厭母親。

盡管她已經(jīng)去世了這么久,我仍然絲毫沒有“如今想來,她是個好媽媽”的想法。這一點讓我很難受。

所以我大概是想通過那個答案來讓自己相信“原來母親那樣對我也是無奈之舉”“原來母親有不得不對我那樣嚴(yán)厲的隱情”吧。

※※※

走出咖啡廳時,夕照十分強烈。我和根岸道別,朝車站走去。

“不愿一直討厭母親”……她的推理或許真的源于這個想法。

即便如此,我還是認(rèn)為她應(yīng)該忘記,不必因為早已不在人世的母親而活得如此痛苦。我相信,自己否認(rèn)她的“答案”并沒有錯。

只不過,有件事仍然令我介懷。

照片里的那朵紅花,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花到底是為誰供奉的?

根岸認(rèn)為,那是她的父母供奉給早夭的孩子的。這不可能。

供奉的地方太奇怪了——那朵花被供在大馬路上。

若從常識角度考慮,供在路旁的花應(yīng)該是……

這時,我的腦海中靈光一閃。一種假說猝然成形。

不會吧……但若真如我想的那樣,那條封閉的走廊便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我用手機上的地圖軟件查了圖書館的位置。

從咖啡廳步行三十分鐘,我來到市里的圖書館。這里存有歷年的縣內(nèi)地方報紙。根岸的老家是一九九〇年落成的,于是我翻遍了那一年的報紙。

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則新聞。

一九九○年一月三十日 早報

昨日下午(二十九日)四時許,富山縣高岡市發(fā)生了一起致人死亡的車禍。死者是住在該市的小學(xué)生春日裕之介(八歲)。警方稱,裕之介過馬路時被一輛從建筑工地倒車出來的卡車撞倒。車禍發(fā)生時,涉事卡車正在運送建材。司機是一名男子,供述稱“視野受限,沒注意到那個小男孩”。該男子是House Maker美崎的員工……

報道刊登了案發(fā)現(xiàn)場的照片。那里就是根岸剛才給我看的照片上的位置。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條封閉的走廊是因為這起事故誕生的。我急忙走出圖書館,給根岸打電話。

根岸 喂,您好。

筆者 根岸女士,有件事想拜托您。您能和House Maker美崎取得聯(lián)系嗎?就是建您老家房子的那家公司。您可以直接問那家公司的員工。

根岸 直接問……?不過,父母的房子已經(jīng)是三十多年前建的了。房子建好后,我們家和建筑公司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

那么多年前的客戶,建筑公司肯定不會認(rèn)真對待。而且,熟悉當(dāng)時情況的人是否還在職都成問題……

筆者 我之前也這樣想。不過,剛才我在圖書館查閱舊報紙,有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

您對House Maker美崎來說,一定很重要。

根岸 這話是什么意思……?

筆者 是這樣的……

根岸隨即與對方取得了聯(lián)系。果不其然,公司的人還記得她。“我想和熟悉情況的人聊聊”——聽說她提出要求后,對方還給她介紹了一名員工。員工名叫池田,似乎是House Maker美崎的人事部部長。

下個星期五,我們被請到公司總部,和池田見面。

※※※

星期五的午后,根岸和我來到House Maker美崎總部的會客室。

坐在我們對面的池田是個上了年紀(jì)的男人,看上去謙恭和藹。他端詳著根岸的面龐,感慨良多。

池田 哎呀……當(dāng)時那位千金,已經(jīng)長這么大啦。

筆者 池田先生,您見過根岸女士嗎?

池田 嗯,她還在她媽媽肚子里的時候,我們就見過了。

當(dāng)時我負責(zé)在門店接待顧客,根岸女士的父母建房子的時候,我很榮幸地幫了不少忙。我記得您的父親那時經(jīng)常摸著夫人的肚子,高興地對我說:“是個女孩。”

然而……您的父母好容易選中了敝社,我們卻釀成了那樣的事故。對敝社來說,這是無法磨滅的恥辱。

筆者 今天我們前來叨擾,就是想了解那起事故的相關(guān)情況。能否請您詳細地和我們說一說呢?

池田 當(dāng)然可以。事故發(fā)生在……地基勘察已經(jīng)完成,馬上要開始搭建框架的階段。

敝社的員工在建筑工地前的馬路上,軋了一個小男孩。

筆者 那個男孩在這起車禍中去世了。

池田 是的,我們犯了絕不該發(fā)生的錯誤。

根岸拿出那張照片。

根岸 供花的人,是池田先生您嗎?

池田 不只是我。房子竣工前,敝社員工每天輪流在事故現(xiàn)場上供。當(dāng)然,我們不奢望這樣做就能得到原諒。我們真心誠意地想對死者家屬做出持續(xù)的賠償。同樣的,我們也對根岸女士的父母感到萬分抱歉。

由于敝社釀成的大錯,您的家門口發(fā)生了這起死亡事故。

筆者 所以后來,你們修改戶型圖,改變了入戶門的位置對吧

池田 您真是明察秋毫。

池田說,起初的戶型圖將入戶門設(shè)在南側(cè)。

沒想到,那起車禍發(fā)生在正對著入戶門的地方。即使不迷信的人,聽說“門口就是車禍現(xiàn)場”,也不會有什么好的感覺吧。聽說根岸的父親對公司發(fā)了一頓脾氣。

平息根岸父親怒火的是她母親。不過,她提出了一個要求。

希望把入戶門的位置改一下——這便是根岸的母親向建筑公司提出的條件。

母親要求做改動的位置是一條走廊的盡頭,把入戶門建在那里并不難。公司便答應(yīng)下來,沒有收取變更費用。

這樣一來,原本作為入戶玄關(guān)的那個位置就失去了作用,成了一條封死的走廊。

當(dāng)時建筑公司也有過“去掉走廊,把房間做大一些”的提議,但最終似乎由于減少一堵墻會大大削弱房屋抗震效果,而放棄了這個方案。

“令堂的絕妙提議,實在令我佩服。”池田不住地夸獎道。這樣一來,住戶確實不必在家中看到事故現(xiàn)場,心理感受會好很多。但根據(jù)我的直覺,這不是根岸的母親提出建議的真正目的。

她的真正目的恐怕是避免危險,不想讓腹中的孩子長大后跑到門口的馬路上,遭遇同樣的悲劇。

母親對我說:“無論如何都不許到那條大馬路上去,出門時要走小巷。”

事故的發(fā)生令人難過。但得知“母親生前是打從心底牽掛女兒”的事實,對根岸來說,或許是件好事。

我一直相信……根岸的母親雖然不懂得如何與孩子打交道,也曾怒吼、拒絕過孩子,但她還是打從心底愛著女兒的。然而后來,我們卻聽到了一件令人費解的事。

※※※

講完從前的事,池田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池田 對了,有件事我想問問根岸女士您。

根岸 什么事呢……?

池田 您知道令堂為何想把房屋改建成那樣嗎?

根岸 改建……什么改建……?

池田 啊,看來您也不知道啊。

其實,大概在這棟房子竣工五年后,令堂獨自來過敝社。那時,她問了我一個不可思議的問題:“能否請你們把東南角的房間拆掉只拆這一個房間。”

根岸 拆掉……?

池田 我們也承接拆除房屋部分主體的“縮建工程”,但只拆掉一個房間的項目還是很少見的。我問她為何要這樣做,她卻什么也沒有說。

不過,我從令堂的神情中看出,讓她提出這一要求的事由并不簡單,于是姑且為她做了一份報價。由于價格不低,令堂似乎放棄了這個打算。不知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起放在根岸母親的抽屜里那六十八萬日元。

莫非她為了湊足改建費用,一直在暗中存錢?

筆者 話說這“東南角的房間”,到底是哪一間呢?

池田 呃……就在玄關(guān)旁邊……

根岸 是我的房間。

筆者 欸?!

東南角的房間……確實如此。可是……

根岸 母親……果然討厭我啊……

筆者 不,不可能的!您看,她那么擔(dān)心您在大馬路上遇到車禍……

根岸 那她究竟為什么……!

為什么要考慮拆掉女兒的房間呢

我一時無言以對。

資料①《被封死的走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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