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山崖等候黎明。

蘇酥枕在薄樓膝上淺眠小憩，她裹在厚厚的氅衣里絲毫不覺得冷。

睜眼，是逐漸破曉的天際。

鼻息輕慢，薄樓就知道她醒了。

蘇酥略動了動，調整姿勢重新枕了上去，一副嬌憨未盡的懶散模樣。

“這么快天亮了？”

“恩。”

“準備打哪頭兒？”

“明知故問。”

蘇酥漫不經心：“你怎么說服我二哥的？”

薄樓哂笑：“你為什么不問，他是怎么說服我的？”

“是你腹背受敵好不好？”

“我可以立刻拿下京都城，再拒北蠻。”

蘇酥不相信：“十五年前你說不定真可以做到，但這些年，我父皇在城防上下了多少苦工？那些偃術城防殺傷力十足，易守難攻，把榮國七八成將士折在護城河里，你還拿什么拒敵北蠻？”

薄樓輕彈了她一記額頭。

“守城法器，偃術城防，都是來自摘星盟，是夏刀刀的手筆。十五年前打下京都城我需要三五日，如今，一日足矣。”

檀口微張，蘇酥好笑搖頭：“紫霄弄來的作弊器，最后卻便宜了你~”

薄樓目光掠過沉色云海下的靜默山巒：

“為殺一人而累萬年，我和蘇墨識又有什么分別？”

蘇酥從他膝上抬頭，目又驚訝：

“可你之前說過，不破不立，即便這一次你和我二哥重啟舊盟，聯手抗擊北蠻人，可子孫后代難以避免又陷入爭斗困局。你寧愿背負魔頭的罵名，也要統一九州掌握權柄，讓這一片疆土不再陷入頻繁的戰局。”

“是，九州一統，我初心不改。”

蘇酥怔了一下：“你要讓權給我二哥？”

薄樓抬手覆在她柔軟的發頂，聲音低緩幾許：“蘇墨識背盟在先，可與鴻蒙盟約來說，我亦不是純白無瑕。榮國國祚不興，我之重罪，我無子嗣，自當一力承擔……至于榮國百姓本就是華夏子孫，安居樂業，輕徭薄賦，誰當君主都一樣。”

這算是把后事交代了？

蘇酥：“你拿整個榮國和蘇硯做買賣，你虧得血媽不認吶！那他呢？蘇墨識要殺他，不是你救他出來，他朝不保夕。他什么都沒付出，就撿了這么大一個便宜？”

薄樓覺得蘇酥鉆牛角尖了。

他換了一種口氣問她：“那如果換做是你，你會覺得自己賺么？”

蘇酥不假思索：

“當然不會！當皇帝又什么可歡喜的？北蠻盤踞，榮人民心不歸，我得輕徭薄賦，還得給一堆好處安撫，賠著笑臉哄著他們高興，努力撐起自己寬仁圣君的樣子！三十年五十年的投資回報率低的可怕！疆域大了，費用也大了，開支減少支出增加，除了史書上寫得好看一點，對我個人生活享受沒有任何提高，對國庫充盈進賬也沒有絲毫幫助，哪里賺了？”

薄樓溢聲朗笑，風光霽月，眉目軒豁。

“果然是親生父女，這話我十五年前便聽過一遍了。”

蘇酥吐了吐舌頭，不再計較得失盈虧。

“爹爹的情絲已經被我澆灌茁壯了，最近連‘嫉妒’都識得了，我要是陪阿暴睡覺，爽了他的夜宵之約，他心里不高興猛吃醋，可第二天又好哄的很，周而復始，不知疲倦。”

薄樓靜靜聽她說話。

“還有阿暴~我不讓她來，怕好不容易歸位的小神尊魂魄不齊，被有心人找到機會，三界再起劫難。她偷偷跟著來了，留一個癡傻的呆兒給我解悶，大概是想要警告我不許生養二胎。”

薄樓低頭，溫柔目光比暖色天光先一步落在她臉頰上。

“你的生意呢？”

“哈，我可是摘星盟的東家姑娘，小小副本小小難度，不在話下~京都城接手伍家的幾個鋪子都開始賺錢了，這一次南下投錢的生意，等明年也會有不錯的收入。我和江南商會的陸歸九關系不錯，等到風頭過了，再化整為零，把熱錢流到江南去投資開鋪，等根基穩固了，就可以把爹爹和阿暴，阿母媋風一并接去江南。”

“公主不當了？”

“公主和親，慘死當夜，她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宿命，活在茶余飯后的談資里~至于我，只是一個小小生意人，我姓錢，我叫錢簌簌。”

薄樓眉梢一揚：“你倒是安排的挺好？”

蘇酥反問他：

“這點福利你都沒有替我爭取，你怎么放心舍我而去？”

薄樓嘴角散漫笑容一點點消失。

這件事他昨夜就要說了，可舍不得辜負她臉上緋紅的期待，他貪婪與她待在一起的每一瞬，拖延、逃避，至到現在，由蘇酥親口挑破。

他望進蘇酥的眸色深處，心里五味成雜。

他怕看到她的挽留不舍，怨懟埋怨，又怕她如此平靜的接受，好像他只是出一趟院門，暫別幾日。

蘇酥在他膝上仰頭，雙手捧住了他的臉，輕啄他嘴角，笑盈盈道：

“我知道的，你看，我的未來里沒有你。就算沒有你，我也給自己的余生安排的好好的，不是么？”

“蘇酥……”

蘇酥吻住了他的唇，用力啾了一下：

“和我的金石命魂一樣，問天地借了多少力，便要還回去多少~借來的要還，偷來的更要還了，而且是連本帶利的還。”

眉尾上揚，希望他坦白從寬：

“說吧，這一次要怎么舍己為人？”

“天淵劍。”

“開國戰獸的天淵劍……難道不是傳說么？”

“世人沒有辦法解釋它的力量，一代傳一代，自然就成了傳說，后嗣子孫也不將鴻蒙盟約放在眼里。”薄樓鄭重而徐緩：“北蠻入關，京都血洗，紫霄元魂入冥界，十殿閻王會以蘇墨識之身審判他的罪孽……我縱容了這件事的發生，為殺一人而喪萬民，這份罪孽由我始，由我終，我需以命償。”

薄樓坦白告訴蘇酥。

榮國大軍聲勢浩蕩進攻魏國，拿下城池后分兵駐守，軍令如山，他們不可搶劫百姓，有其中一條含糊其詞，沒有明文禁令：那就他們有權收繳富商貴族的‘保護接待費’。

當地富戶聽聞噩耗，收斂家財，紛紛潛逃出城！

富戶之家有自己的衛隊，或者請鏢局押送，官道飛馳，山道潛行，黃沙漫天瞇眼，馬蹄如奔雷。沒有人會細查這些突然出現的騎兵衛隊是從哪里來的，就這樣，薄樓分兵就簡，將善戰的精銳騎兵都派到了天淵堡，和蘇硯麾下一直駐守的邊軍會和在一起。

天淵堡是九州關內的一道大門，之前門開了，狼進來了。

現在到了關門打狗的時候了。

蘇酥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北蠻人把老底子全拿出來了，就算你派兵支援，那小刀子磨下來的，算上魏國邊軍，想關門打狗怕是不夠吧？”

“明日，我的軍令會和蘇硯的一起昭告天下，效仿榮魏二祖，重啟天淵劍，合力抗敵挽救蒼生。”

重啟天淵劍，怎么個重啟法？

“血脈王鼎，以榮魏二帝鮮血為祭，重啟天淵星斗大陣。”蕪綠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緊接著，他又連打三個噴嚏，吸了吸鼻子道：“對不住，我也不是存心打擾的，實在是……穿少了，沒人抱著我，冷得受不住了。”

蘇酥老臉一紅。

說實話，她和薄樓折騰大半宿就差高歌一曲‘死了都要愛’了！一辦完事兒她就賴薄樓出來看日出。現下，氅衣里著實單薄了些，又碰上蕪綠在身后視奸了一路，臉皮再厚也頂不住了。

裹緊氅衣站好，頭發被山風吹得四散。

“天淵星斗大陣，是什么？”

“以中原五岳為陣角，天淵堡為陣眼，取星斗之力布天羅地網。將血脈王鼎中的帝王血倒入江河之中，將士可飲其水，帝王歃血之盟，天命昭昭不可違。以血誓，以魂祀，天淵劍化為將軍手中執手之劍！將軍所率部下非尋常兵士可擋，皆能以一抵百，攻殺不懼生死。”

所以，激活天淵大陣之后，聯盟大軍從南向北攆殺北蠻軍隊，不懼死的邊軍在天淵堡關門殺狗——這道關，就成了北蠻人的鬼門關。

為了中原今后數百年的安定，這一仗，必須打。

……

蘇酥轉身，凝住了薄樓幽深暗沉的眸子。

“以血誓，以魂祀，你要用自己的命來喚醒天淵星斗大陣？”

薄樓聲音鄭重。

“我血染雙手，身負罪孽，鴻蒙盟約我亦違背過——我不死，天淵陣永不會啟。”

誅殺魔頭，以命魂祭劍，救蒼生萬民。

蘇酥努力牽出一絲笑容：

“什么時候出發？此去天淵堡路途千里，來得及么？”

蕪綠打了一個響指，山峰下的斜方林疾風陣陣，傳送靈陣之內，數千精甲兵士蓄勢待發——

蘇酥不解看向蕪綠：

“傳送靈陣以距離和人數要求靈力，你就這點微薄靈力，怎么送這么多人去千里之外？”

蕪綠又打了一個響指，身上開始燃燒起幽色火焰，以元神之火供奉靈力。

蘇酥大驚失色：

“你，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