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文武大多是霍氏一脈，劉賀無論要提拔誰都要經過霍光的同意，做事束手束腳。但這并不代表劉賀無法積蓄自己的力量，上林苑就是絕佳之處。

上林苑是皇家林園，而他之前又受了太祖高皇帝的指點，即便隔三差五的前往上林苑霍光也不會在意。

退一萬步說，就算霍光注意到了劉賀的小動作，也無法正大光明的插手。

畢竟上林苑乃是皇家私產，之前他封許廣漢為宦者丞未在朝中掀起絲毫波瀾就是如此。

除了地方隱秘，外人不便插手以外，上林苑的力量也不可小覷。

上林苑往日不過是帝王游玩狩獵之所。但在孝武皇帝手上，上林苑擴充了數倍。

鑄錢，制陶，絲織，皆在于此；羽林軍，期門軍駐扎在上林苑，不僅如此，上林苑還有大量農田、苑囿。

職能的增加必然導致人員的增長。時至今日上林苑，官吏，駐軍，工匠加起來已有三萬余人，勞役，囚徒也有數萬。

這些可都是精壯勞力，稍加整頓便是一支大軍。若是讓他們對峙南軍北軍等精銳恐怕力有不逮，可若是讓他們對付像類似于廣陵王的十萬大軍，絕對是易如反掌。

不多時，劉賀出現在上林苑某處。身前是一大片荒地，劉病已正帶著工匠不斷調試“太祖犁”。

見劉賀到來，劉病已一路小跑上前，“臣，典農都尉劉病已拜見陛下。”

劉賀望著遠處翻起的新土，又看了看滿身灰塵的劉病已，“你受苦了。”

言罷伸手從侍從盤中取過兩盞茶湯，“隨我走走。”

“諾。”

劉病已接茶的手一顫，褐色的茶湯在陶盞里蕩開漣漪，他很不習慣劉賀的殷勤，甚至有些恐懼。

生于掖庭，長于民間，看遍人情冷暖。他從小就懂得一個道理，“禮下于人，必有所求”。

劉賀帝王之尊，他不過罪人之后，二者天差地別。

劉賀唯一能圖的就是他的身份——衛太子之孫。

對于從未謀面的祖父，劉病已的心情很復雜。他因為祖父鋃鐺入獄，也因為祖父舊臣幸存于世。

如今還要因為祖父，踏入爭權奪利的漩渦。

如果可以，劉病已寧愿生在平常百姓家，與許平君過平淡日子。

兩人沿著荒地愈走愈遠，身邊跟隨的唯有王善一人。

劉賀走到一陰涼處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劉病已坐下。

劉病已對上劉賀關切的目光，強壓下心中的悸動，跪坐于劉賀下首處，以示尊卑。

劉賀見此也不再勉強，隨口問道，“前日聽聞許卿舊疾復發。可好些了。”

劉病已心頭一驚，一瞬間想了很多。許廣漢發病不過宦者丞，兩日前發病，劉賀為何會知曉。

若是心念重臣，為何不賜藥。

此乃監視。

“蒙陛下垂問，外舅服了太醫新配的湯劑，已好些了。”

“那便好。”劉賀點點頭，轉而關心起劉病已，“烈日炎炎，當注意身子。累了便歇一歇，不打緊。”

溫和的語氣，不像是一位帝王，反倒像一位愛護侄子的長輩。

劉賀年輕的面孔，說出此等話，著實有些違和。

“陛下許臣典農都尉，本當以死報之。”劉病已將茶湯一飲而盡，“可臣乃罪人之后，才疏德薄，難當大任，恐負陛下所托。”

劉賀佯裝生氣的皺起眉頭，“不要動不動就“死”，更不要說什么罪人之后，你是劉氏兒郎。”

見劉病已低頭沉默不語，繼續說道，“衛太子之事，孝武皇帝已有悔意，不過礙于顏面，未曾平反。”

劉病已敏銳捕捉到了劉賀話中的深意，眼中精光一閃，“陛下意圖為家祖正名？”

“這點朕做不到。”劉賀搖頭說道，“孝武皇帝和先帝皆未證明，我豈能言先祖之過。”

“不過，你若有功勛在身。我倒是可以下詔，為其重修陵園。”

此時，劉病已終于壓制不住內心的疑惑，抬起頭問道，“臣斗膽，敢問陛下為何選中臣？”

“四叔反了，說是要清君側。若不是光祿大夫王吉，朕恐怕還不知此事。”劉賀突然說起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廣陵國不過四縣之地，四叔居然號稱十萬大軍，是不是很可笑。“

說著重重嘆了一口氣，“他這是在求死啊。”

劉病已看著頹廢的帝王，不禁感到喉嚨發干。”

“人皆言四叔與史樂成私通，可是我知道四叔沒這個本事。“劉賀冷笑一聲，“王吉尚未出宮門，大將軍就到了，如有神助。”

“宮中尚且如此，四叔和史樂成在大將軍眼皮底下私通，豈不是笑話。”

“廷尉右監申斥廣陵王，可悲，可笑。”

“征東將軍霍禹此刻正率期門軍疾馳廣陵，用不了兩月捷報就能傳回長安，順帶著還有四叔的人頭。”

“到那時，有資格繼承先帝皇位的就只剩下你我了。”

劉病已驚出一身冷汗，“撲通”跪倒在地，“臣絕無此意。”

“起來，別動不動就跪。”劉賀將人扶起，撣去他身上的塵土，“有沒有不在你。”

“我入京時，韋賢以天子駕相迎。當時我還有些許不解，知曉你后，我明白了。”

“相比我，霍光更中意你。若不是太祖高皇帝顯靈，以我以前的性子，說不定早就被霍光隨便尋個由頭聯合群臣給廢了。”

劉病已滿臉的不安，很快又恢復原狀，一字一頓道，“若有賊子以臣行悖逆之事，臣寧死不從。”

頓了頓，說道，“陛下有高祖庇佑，必能撥亂反正，掃除奸佞。”

“高祖雖有強國之策，卻無法操縱人心。”劉賀搖頭說道，“今朝中文武皆是霍光親信，南軍，北軍為其所掌。”

“說不定哪天朕就暴斃了，和先帝一樣。“

“你問朕為何選中你。其實不是朕選中你，而是朕已別無選擇。”

劉病已低頭看向地上的野草。微風拂過，野草隨風搖擺，半點不由己。

半晌，劉病已深吸一口氣，站起身，整理衣衫，隨后走到劉賀面前，行稽首禮。

“臣劉病已，奉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