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館的玻璃窗上爬滿雨痕，林晚星望著窗外模糊的街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手機屏幕亮起，是陸沉舟發來的消息：「星遙喜歡你的禮物，一直抱著那只星空熊不放手。」

林晚星嘴角微微上揚，回想起昨天見到那個三歲小女孩的場景——李星遙有著和父親李明哲如出一轍的笑眼，卻帶著母親簡知眉的溫柔氣質。當小女孩怯生生地拉住陸沉舟的手指，叫他“沉舟叔叔“時，那個曾經滿身是刺的男人眼中閃過的柔軟，讓林晚星胸口一陣溫熱。

“發呆呢？“

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林晚星抬頭，看見表姐孫思雨站在桌前，黑色皮衣上還掛著雨珠。五年沒見，孫思雨比記憶中更加棱角分明，左耳三個銀環在咖啡館昏黃的燈光下閃閃發亮。

“姐?！傲滞硇钦酒鹕?，突然不知該如何問候——一個擁抱顯得太親密，握手又太生疏。

孫思雨解決了這個難題，她直接拉開椅子坐下，將濕漉漉的摩托車頭盔扔在旁邊的座位上：“五年不見，我們的小星星變成大名鼎鼎的林醫生了。“她的目光掃過林晚星一絲不茍的發髻和職業套裝，“就是穿得還跟修女似的。“

林晚星無奈地笑了，孫思雨的毒舌一點沒變：“你怎么突然回國了？“

“倫敦待膩了?！皩O思雨向服務員要了杯黑咖啡，然后從包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主要是為了給你送這個。小姨的筆記，我在她遺物里找到的，一直忘了給你?！?

林晚星的手指僵在半空。母親去世十五年后，關于她的一切依然像未愈合的傷口。

“什么筆記？“她盡量保持聲音平穩。

“心理學研究筆記，她自殺前幾個月寫的。“孫思雨的眼神突然變得柔和，“晚星，小姨的抑郁不是你的錯。我們家族的女性，從外婆到媽媽再到小姨，都帶著同樣的陰影?！?

林晚星接過信封，感覺有千斤重：“你是說...遺傳？“

“我是說模式?！皩O思雨的指尖輕敲桌面，“外婆失去外公后酗酒，媽媽經歷破產后跳樓，小姨發現姨父出軌后...“她沒說完，轉而從錢包里取出一張照片推過去，“看看這個?！?

照片上是年輕的母親站在大學講臺上，背后黑板上寫滿了心理學術語。她笑得那么明亮，與林晚星記憶中那個陰郁的女人判若兩人。

“她曾經那么熱愛她的工作，“沈昭輕聲說，“直到她把所有價值都綁定在一個男人身上?！?

服務員送來咖啡，暫時打斷了談話。林晚星趁機深呼吸，平復胸腔里翻騰的情緒。她小心地打開信封，里面是一本手寫筆記，扉頁上母親的字跡寫著《創傷與重生：論心理韌性的建構》。

“我以為她早就放棄專業了。“林晚星喃喃道，翻開發黃的書頁。

“她只是假裝放棄。“孫思雨啜了口咖啡，“就像你假裝只把心理咨詢當工作，而不是救贖?！?

這句話像一把小刀，精準地刺入林晚星最脆弱的地方。她抬起頭，發現孫思雨正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

“我聽說了你和那個戰地記者的事?！睂O思雨單刀直入，“簡知眉是我在倫敦的同學，她告訴我你們見面了。“

林晚星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咖啡杯里的液面微微晃動：“那是專業關系?！?

“得了吧?！皩O思雨嗤笑一聲，“簡知眉說你看著陸沉舟的眼神，就像小姨筆記里描述的'創傷依戀'——既想治愈對方，又想被對方治愈?！?

林晚星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音：“你不了解情況。我是他的心理咨詢師，我們有嚴格的職業界限?！?

“是嗎？“孫思雨不為所動，“那你為什么臉紅？“

就在這時，咖啡館的門被推開，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林晚星轉頭看去，瞬間僵在原地——陸沉舟站在門口，身上還滴著雨水，身旁是兩位陌生女性。一個亞裔女孩嬌小玲瓏，黑發扎成馬尾；另一個金發高挑，穿著大膽的露肩裝。

“林醫生？“陸沉舟驚訝地眨眨眼，“這么巧。“

林晚星迅速調整表情，恢復專業面具：“陸先生，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你?！?

“工作室附近水管爆了，帶朋友換個地方?！瓣懗林劢榻B道，“這是陳慧嫻，鋼琴家；Lucy，音樂治療師。這位是林晚星醫生，我的...“他微妙地停頓了一下，“心理咨詢師。“

陳慧嫻禮貌地點頭，而Lucy則熱情地伸出手：“哇，終于見到真人啦！沉舟經常提起你?！?

林晚星握了握她的手，注意到Lucy稱呼陸沉舟的方式過分親昵。陳慧嫻在一旁挑眉，顯然也捕捉到了這個細節。

“要一起坐嗎？“Lucy已經拉開椅子，“我們正要討論下周的音樂治療工作坊，正好需要心理專業人士的意見?！?

林晚星剛要婉拒，陸沉舟卻突然說：“如果你們不介意，我想和林醫生單獨談幾分鐘?！八难凵裰杏蟹N不容拒絕的堅定，“關于上次的治療。“

陳慧嫻立刻會意，拉著Lucy往咖啡館另一側走去。孫思雨也站起身，意味深長地看了林晚星一眼：“我去買煙，筆記你好好看看?！八郎惤滞硇嵌叄弥挥兴苈牭降穆曇粽f，“別重蹈小姨的覆轍。“

桌邊只剩下林晚星和陸沉舟，空氣突然變得粘稠。雨水順著陸沉舟的發梢滴落，在他深灰色毛衣上留下深色痕跡。他看起來比上次見面時狀態好多了，眼中的陰霾散去不少，只是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暗示著他可能又熬了通宵。

“抱歉打擾你和朋友聚會?！瓣懗林巯乳_口，“但剛才路過看到你，就想告訴你...星遙的事謝謝你?！?

林晚星搖搖頭：“她很可愛。簡女士也很堅強。“

“嗯。“陸沉舟的指尖在杯沿畫著圈，“那封信...我重新做了記憶梳理治療。醫生說PTSD導致的記憶扭曲很常見，特別是...“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特別是當幸存者無法接受自己做過英勇行為時。“

林晚星微微前傾：“你現在相信信里的內容了？“

“部分相信?！瓣懗林厶痤^，眼神復雜，“就像相信照片比記憶更可靠一樣。但我還是想不起爆炸后發生了什么，只有一些碎片——尖叫聲，濃煙，還有那頂該死的棒球帽...“

他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林晚星立刻識別出這是PTSD發作的前兆。她下意識地伸手覆上他的手背：“陸先生，呼吸。這里是BJ，2023年5月22日下午3點17分。你安全，我也安全?！?

陸沉舟反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讓她疼痛。但這一接觸似乎確實幫助他回到當下，他的瞳孔重新聚焦：“抱歉，我...“

“沉舟？“Lucy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你還好嗎？“

陸沉舟迅速抽回手，林晚星也坐直身體，突然意識到剛才的接觸有多么不專業。Lucy走近，關切地將手搭在陸沉舟肩上——這個動作在林晚星眼中顯得格外刺眼。

“老毛病。“陸沉舟勉強笑了笑，“沒事了。“

“要不要試試音樂療法？“Lucy建議，“知微帶了便攜鍵盤，就在車里?！?

陸沉舟看向林晚星，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見。這個下意識的舉動讓林晚星胸口泛起一陣奇怪的暖意。

“音樂療法對PTSD確實有幫助。“她專業地回答，卻無法忽視心里那股莫名的酸澀。

五分鐘后，阮知微從車里取來一個小型電子鍵盤，在咖啡館角落支起來。她坐下試了幾個音，手指在琴鍵上的姿態優雅而自信。

“沉舟，想聽什么？“她輕聲問。

陸沉舟思考了片刻：“《月光》吧，德彪西的?！?

阮知微點頭，指尖開始在琴鍵上舞動。雖然沒有真正的鋼琴那么豐富的音色，但那熟悉的旋律依然如水般流淌開來。林晚星驚訝地看到陸沉舟閉上眼睛，整個人隨著音樂逐漸放松，那些緊繃的線條一點點軟化。

“他很有音樂天賦。“Lucy在林晚星耳邊低語，“如果不是當了記者，可能會是個不錯的作曲家?！?

林晚星點點頭，注視著陸沉舟沉浸在音樂中的側臉。這一刻的他如此不同，沒有防備，沒有偽裝，只是一個被音樂撫慰的靈魂。某種強烈的保護欲突然涌上心頭——她想永遠守護這樣的他，不再被噩夢驚擾。

這個念頭太過強烈，以至于林晚星自己都嚇了一跳。她迅速移開視線，正好對上沈昭倚在門口意味深長的目光。

一曲終了，陸沉舟緩緩睜開眼睛，眼中的陰霾似乎被音樂洗去了大半：“謝謝，知微。我好久沒這么...平靜了。“

阮知微微笑：“音樂比語言更直接，它能到達言語無法觸及的地方。“

“就像好的攝影作品?！瓣懗林刍貞溃抗鈪s不自覺地尋找林晚星，“或者好的心理咨詢?！?

Lucy插話：“說到攝影，沉舟，我們工作坊下周需要一些視覺素材配合音樂治療。你那組'光與影'系列能用嗎？“

陸沉舟的表情突然變得警惕：“哪些照片？“

“主要是風景和街拍，還有幾張人物特寫。“Lucy意味深長地看了林晚星一眼，“比如那位在窗邊看書的女士側影。“

林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那顯然是陸沉舟偷拍的她。陸沉舟的耳根明顯紅了，他匆忙站起身：“這事晚點再說。林醫生，能借一步說話嗎？“

外面的雨已經小了，他們站在咖啡館的屋檐下，雨水形成的水簾將兩人與外界隔開，創造出一個私密的空間。

“關于那些照片...“陸沉舟開口，聲音比平時更加沙啞。

“你不必解釋?！傲滞硇谴驍嗨?，“藝術創作是自由的。“

“但醫患關系不是?！瓣懗林壑币曀难劬?，“我越界了，不止一次。從救助站那天開始，也許更早。“

林晚星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她應該重申職業界限，應該糾正他的越界行為，但某種更深層的沖動讓她輕聲問：“為什么拍我？“

陸沉舟沉默了片刻，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滑落：“因為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就覺得你像一座冰山——表面冷硬，內里卻藏著整個海洋的故事?！八D了頓，“我想捕捉那些你不愿示人的瞬間，那些真實的、脆弱的、美麗的...“

他的話沒能說完?？Х瑞^的門突然打開，Lucy探出頭來：“沉舟，霍優諾來電話了，說展覽的事很急?！?

陸沉舟的表情瞬間變得復雜：“告訴她我晚點回電?！暗萀ucy關上門，他轉向林晚星，“霍優諾策劃的攝影展，她想用我在中東拍的作品，包括...阿馬爾市場那組。“

林晚星立刻明白了他的掙扎：“你不想公開展示那段記憶?！?

“不只是記憶問題?！瓣懗林劭嘈Γ澳切┱掌坏┱钩?，可能會被解讀為對戰爭的某種美化，而這正是我最不想傳達的?！?

“那就不參展?！傲滞硇呛唵蔚卣f。

陸沉舟搖搖頭：“合約已經簽了，違約金我付不起?！八蛴昴簧钐?，“也許這就是報應吧，為我那些扭曲的記憶，為我讓明哲的家人痛苦了這么久...“

“不?！傲滞硇峭蝗蛔プ∷氖滞?，那個帶著燒傷疤痕的手腕，“簡知眉已經原諒你了，李明哲如果活著也會原諒你?，F在，你需要原諒自己。“

陸沉舟定定地看著她，雨水在他的睫毛上凝結成細小的水珠：“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真希望你不是我的心理咨詢師?！?

這句話像一塊燒紅的炭，燙得林晚星立刻松開了手。某種危險的情緒在兩人之間流動，既熟悉又陌生。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起——診所的緊急來電。

“我得接這個?！八笸艘徊剑_安全距離。

電話是小楊打來的，說明天的重要會議需要提前準備材料。掛斷后，林晚星發現陸沉舟依然站在原地，目光灼熱地看著她。

“我得回診所了。“她低聲說。

陸沉舟點點頭，沒有挽留：“明天見？“

這個簡單的問句突然變得無比復雜。林晚星想起沈昭的警告，想起母親筆記中關于“創傷依戀“的描述，想起Lucy搭在陸沉舟肩上的手...太多邊界已經被模糊，太多規則已經被打破。

“明天見。“她最終說道，轉身走進雨中，沒有回頭看他是否還在原地。

回到診所，林晚星鎖上門，終于打開母親的筆記。扉頁上的日期顯示這是母親自殺前三個月寫的，字跡依然工整有力，沒有后來那種顫抖的痕跡。她翻到中間一章，標題是《創傷后成長：當傷口成為光源》，下面有一段被反復劃寫又重寫的話：

「治療師與患者的關系就像兩面相對的鏡子，彼此映照又彼此治愈。當治療師敢于面對自己的傷痕時，那傷痕便不再是軟肋，而成為連接兩個靈魂的橋梁。最有效的治療從來不是技術，而是兩個破碎的人共同尋找完整的過程...」

林晚星的視線模糊了。母親寫下這些文字時，是否也感受到了她現在這種矛盾——既想保持專業距離，又無法抗拒靈魂的共鳴？

窗外，雨又大了起來。林晚星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想起陸沉舟在音樂中平靜的側臉，想起他說“我希望你不是我的心理咨詢師“時的眼神，想起自己胸口那股無法解釋的悸動。

手機震動起來，是沈昭發來的消息：「看了筆記嗎？別學小姨把愛當成救贖，但也別因為害怕重蹈覆轍而拒絕被愛。有些裂縫，恰恰是光進來的地方?！?

林晚星輕輕觸摸屏幕上的文字，想起陸沉舟也說過類似的話。也許，她想著，有些星光注定要穿過裂縫，照亮彼此最黑暗的角落；而有些相遇，從一開始就超越了簡單的醫患關系，成為兩顆傷痕累累的靈魂彼此認出的瞬間。

她拿起筆，在母親筆記的空白處寫下一行字：「如果治愈意味著先被看穿，那么愛是不是最危險的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