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身穿宇航服、頭戴頭盔的女孩正抱著一根檢測探針，蹲在不遠處的墻邊給一個報廢的機器人“按摩”。

她頭也不回，說：“別嚇我啊，我還以為你不會再來了。結果你這次，是拎著一團爛腦子來的。”

林凡眉頭皺起。他的身體沒穿護甲，也沒攜帶武器。身上干干凈凈，像剛洗過澡。他試圖活動手指，那團“米拉穆的大腦”已經不見了，只剩下手心一片淡紅色的痕跡。

“這……我死了？”

“你活著。”烏龜妹起身，啪一下把探針插回墻上的凹槽，“只是你腦子里多了個地球不該存在的數據包，就又被我這里的引導程序拉了一次。”

林凡環顧四周：“這里是……哪？”

女孩拍拍手，像是在介紹一件庫存商品：“月面觀測站，編號L-V12，建成于‘最后一輪人類文明倒計時的第十紀元’，主要功能是對地表的精神波動和引力污染進行數據采樣，方便那些自以為神的家伙把世界調回正軌。”

林凡靠近她：“你一直在這里？”

“我？我只是這個站點的AI引導程序，代號‘Turtle OS 7.11’，你可以叫我烏龜妹。‘他們’走之后，我就守在這兒，等著再也不會上線的系統，和永遠都不會來的人。”

林凡盯著她的頭盔：“所以你是個程序？”

“我可比你見過的程序都有人情味。”烏龜妹一邊說，一邊按下旁邊一塊面板。整條走廊的燈光開始移動，遠處的大門自動滑開，一條更深的通道緩緩展開。

林凡跟著她走進去。每一步都回蕩著空曠而堅硬的回聲。

“地球發生了什么？”

“你現在問的這個‘地球’，其實是第六號模型。前三個版本在大氣層內燒毀，兩個版本被‘他們’放棄了，只剩這個勉強可用。”

林凡抬起眼：“他們？是誰？”

“你不是才從一個披著神皮的人腦袋里爬出來嗎？那幫人，就是你說的‘他們’的后代。原初的設定是讓人類進化，不是讓他們互相剁腦子。”

林凡沉默了一下：“那你們建這個觀測站，是為了看地球毀滅？”

烏龜妹偏了偏頭：“原計劃是救——不過后來也沒人管得上了。地球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部分，這顆星球只是個孵化器，孵成什么東西……全靠人類自己。”

他們穿過一間廢棄的中樞控制室，成排的主機都封了塵，一些半透明的觸控屏幕還懸掛在空中，閃著微弱的藍光。

烏龜妹在其中一個操作臺前停下，指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曲線圖和消失的時間戳說：“你來的時候，系統波動異常高，這說明你帶來的東西，極其不穩定。”

林凡站在她身后，冷靜地說：“你是說米拉穆的大腦？”

“不，只是借用了它的介質。”烏龜妹轉過頭，語氣忽然變得認真，“你體內的那個東西，不是來自地球的構造，不屬于你們人類。‘蒼白之血’，是從外域掉進來的一點‘編織錯位碎片’，現在和你綁定了。”

林凡咧了下嘴角：“聽不懂。能不能說得更像個正常人類？”

烏龜妹看著他幾秒：“你要是想聽人話，就該去找人類，不是我。”

“……那我現在能干嘛？”

“你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醒過來。”烏龜妹拍了拍他肩膀，手穿了過去，“你能留在這里的時間是由你精神波動決定的。現在波峰開始下滑，你的意識要回地球了。”

烏龜妹張了張嘴，林凡的眼前已經開始塌縮。

四周的空間如水銀落地，整個月球基地在他眼前溶解、斷裂、旋轉、墜落——

林凡睜開眼的那一刻，大腦像是塞進了碎玻璃。他猛吸一口氣，喉頭灼熱，一股腐臭的鐵銹味卡在氣管深處。

視野中全是灰白色——灰白的燈光、灰白的天花板，還有不遠處兩個模糊的身影，迅速向他靠近。

“——別動，他醒了！”

是泡泡的聲音，她沒有跟著撤離，居然出現在這里。

林凡想坐起，身體卻像不受控制。他的手猛然向前一抓，五指帶著一股不屬于他的力量，像是從骨頭縫里硬生生伸出來的。

“——別靠近他！”泡泡吼了一聲。

林凡已經站了起來。他聽見自己喉嚨里發出低吼，卻完全不是他的聲音。那種聲音粘稠、模糊、混雜著某種野獸般的回響，像有人在他體內試圖掙脫束縛。

他看到泡泡沖了上來，動作極快，身影帶著一連串的虛影。

“林凡，把你那雙狗手收回去！”

她的手按住了他肩膀的兩個穴位，猛地一擰。

咔。

林凡半個身體頓時一麻，腿軟得像灌了水泥，砰地一下跪了下去。他滿臉是汗，喘得像一頭被逼入角落的獵物。

“……操……”他咬著牙，低聲罵了一句。

泡泡把他摁住，一手按在他后頸的神經節點上，另一手迅速拉開她的背包，從里面抽出一個手持裝置——像是某種舊型號的醫療掃描儀。她的動作像在拆炸彈，沒有一分猶豫。

“你的大腦活動異常，精神頻段重疊，某些……碎片正在影響你的中樞神經。”

林凡想說話，但喉嚨發不出聲音。眼角余光掃到墻角的反光玻璃，映出他此刻的樣子：雙眼泛黑，瞳孔邊緣浮著一圈灰白色的漣漪，像是精神正在從眼睛向外泄露。

他知道，這不是普通的失控。這是蒼白之血與米拉穆記憶碎片在他腦中對抗的副作用。

泡泡從背包里扯出一根銀色的注射針頭，咬著牙低聲說：“這是鎮壓類神經阻斷劑，你最好別反抗。”

林凡的右手在發抖，肌肉像被某種無形力量拽著往外翻。他知道再晚幾秒鐘，他可能會徹底失控。他強撐著開口，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字：

“來……快點。”

泡泡咬緊牙關，干脆利落地一針扎進他頸側動脈。

嗤——

藥劑推進去的剎那，林凡像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那股翻騰著的躁動、憤怒、撕裂感開始緩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沉的空洞。

他的身體癱倒在地，呼吸終于恢復規律。

泡泡蹲下，仔細看著他眼睛：“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林凡躺著，盯著天花板，幾秒后才點頭：“泡泡……短發的瘋子女獵人。”

泡泡站起來，擰了一下腕上的手環，輕聲說：“系統。”

【系統提示：宿主意識狀態——極度不穩定。檢測到異構精神碎片融合，當前進入“碎片干擾期”。】

【提示：干擾期內簽到點將出現“偽點”和“誘導獎勵”。建議宿主謹慎分辨，避免陷入精神陷阱。】

林凡聽到“誘導獎勵”四個字，眉頭皺得更緊了。

“什么意思？獎勵還會騙人了？”

泡泡抬腳踢了踢他小腿：“你這次融合的不是一般的記憶，是個高智能體的核心大腦。你現在身上，起碼混進去了五種不同的意識殘留。如果它們想引導你自殺，你連從哪跳都分不清。”

林凡撐著坐起來，頭還在發暈。他摸了摸自己后頸的血管，那根注射針的刺痕仍在跳動。

“所以我現在連簽到都不敢了？”他說。

泡泡看他一眼，語氣冷淡：“你敢，我就敢拿槍崩你腦袋。”

林凡笑了一下，卻沒有回嘴。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醒了嗎？剛才那一聲吼把整個監控塔都震了。”

理查德沖了進來，手里拿著一根電擊棒，渾身是汗。他盯著林凡，眼里還留著些許不安。

林凡看著他那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勉強擠出點語氣：“放心，下次我咬你之前一定提前打招呼。”

理查德沒笑，他只是看了泡泡一眼：“他現在還受控嗎？”

泡泡點頭：“藥劑起效，臨時壓住了。我們得盡快找到穩定他精神波動的方法，不然再發一次，他就真不是我們的人了。”

理查德沉默幾秒，然后扔下電擊棒，走出房間前說了一句：“別信他的判斷。他的眼睛現在，看誰都像一塊獎勵。”

林凡靠在墻邊，低頭看自己的手。

這只手，他剛才差點用它殺掉自己的同伴。

房間陷入短暫沉默。

泡泡也坐在他旁邊，從兜里摸出一塊能量壓縮口糧，啃了一口。

“你還記得你看到什么了嗎？在融合之后。”

林凡點頭：“我去了月球。烏龜妹還在。”

泡泡咬住口糧，含糊不清地說：“你這人，每次一昏迷就能跑到月球度假。其他人失控不是嗜血狂暴，就是人格分裂，你倒好，還他媽能遇見人工智能聊天。”

林凡沒理她的諷刺，認真地看向她：“那不是幻覺。那個觀測站是真實存在的。烏龜妹說過，蒼白之血是‘編織錯位碎片’的一部分。”

泡泡抬頭看他：“然后呢？你準備跟它和平共處？一起對付世界？”

林凡沒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坐著，一動不動，像是腦中還殘留著那種瘋狂的余震。他知道自己這次差點走不回來。

“我現在連自己是不是我，都不能確定了。”他低聲說。

泡泡沒有說話，只是把剩下的口糧往他手里一塞。

“吃點東西，至少這東西你咬下去還是你自己。”

林凡盯著那塊壓縮塊，半天才動手撕開包裝。

室外有風聲掠過，遠處的尸潮哀嚎隱隱傳來。

系統在他腦中再度低語：

【干擾期剩余時間：93小時26分】

【即將出現新的簽到節點，請謹慎判斷——】

【你所看到的一切，未必是真的。】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金屬的味道，前哨基地南樓指揮間的燈閃了幾下，天花板上盤繞的輸電線像是某種動物的腸道，時不時發出吱吱的電流聲。

林凡坐在鐵質病床邊，左手還纏著殘留電擊后留下的焦痕，右眼視線模糊，神經系統還沒從干擾期恢復。泡泡站在門口，手還扣在電擊槍的護套上，臉色陰沉，一句話沒說。

“你要再瞪我兩分鐘嗎？”林凡的聲音低啞，似笑非笑，“我已經不抽搐了，應該可以判斷我不是伏都尸轉型了吧？”

泡泡沒笑。她轉過身，從門邊拉出一根鋼纜，把門內鎖反扣上。

“你知道剛才你差點咬穿我的手套？如果我手慢半拍，現在你就被送去北樓冷藏庫了。”

“你知道我現在腦子里有多亂嗎？”林凡靠在墻上，嘆了一口氣，“我連你說話都聽成系統提示音。你要我安靜，我做到了。你要我別抵抗，我也沒動。現在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外面沒人了？”

泡泡盯著他幾秒，走近，在他面前蹲下。

“你聽好了。費城任務失敗，‘仲夏夜驚魂’殘部潰逃，但我們代價很大。指揮官在轉移過程中失聯了。現在上面分成兩派，一派要全力回收你體內的那塊碎片，哪怕動手。”

“另一派呢？”林凡的目光慢慢聚焦。

“另一派是我。”泡泡低聲道，“我不相信你會失控成那個樣子。”

“我已經失控過了。”林凡笑了一下，眼神淡漠，“而你在我咬你手套的時候猶豫了三秒。我記得很清楚。”

泡泡沒解釋。她站起身，從旁邊的金屬柜子里拿出一套干凈的黑衣，把一把折疊槍壓在衣服上。

“穿上，跟我走。”

林凡望著那把槍，沒有伸手。

“去哪？”

“新澤西。”泡泡說得很干脆，“我們在澤西市有個廢棄港口前哨，獨立供電。那邊沒人知道你的狀態，也沒人知道你在。”

“那是你私設的？”

“是‘指揮官’留的備用點。”泡泡頓了一下，“他失聯前最后一句話，是讓我帶你離開。”

林凡終于伸手，慢慢把衣服拿起來。

“你現在對我還是信任？”

“不是信任，是賭。”泡泡語氣冷，“你體內的碎片，是費城死了四十二人的代價。我不信這東西就這么把你變成怪物了。我們有窗口期，最多兩天。”

林凡沒說話。他低頭穿上那件衣服，發現上面有一條斷裂的縫線，像是某人曾經穿著它負傷逃亡。

他突然想起帝國大廈的樓梯間、想起那個背著他逃亡的夏洛特。

他閉了閉眼，眼中那點溫度很快壓下去。

“我們怎么走？”

“從北通道，老供電區有備用通風井，能通往廢棄地鐵。二十分鐘后有一班無人軌道車巡檢列車，我們搭那車去哈德遜河口。”

泡泡語速很快，像是在背流程表。

“你準備這路線多久了？”林凡問。

“從你那晚抽搐的時候。”泡泡回頭看他，“我就開始查你的全部系統狀態。你體內的碎片激活方式是‘融合式干擾’。這種狀態下，系統會自動生成偽簽到點和誘導獎勵，用來加速宿主與碎片之間的認知融合。”

“意思是，接下來我看到的簽到點有可能是假的？獎勵是陷阱？”

“對。”泡泡點頭，“偽點是干擾產物，誘導你暴露、誘導你錯殺、誘導你自毀。你要記住：沒有我確認，別碰任何新的簽到點。”

“……你現在是在做什么？”林凡問，語氣不輕不重。

泡泡抬頭看他，神色復雜：“在防你，也在救你。”

兩人沉默。門外傳來幾聲腳步，很快停在門前。林凡立刻轉身，手指搭在床尾鐵管上，身體向后彎曲成防御狀態。泡泡卻沒動，只緩緩解開槍套。

“我們沒時間了。”她低聲說，走向門口。

門外傳來敲門聲，一聲，兩聲，然后沉寂。

“是我，伊恩。”外面的人說。

林凡側耳，聲音像是之前在會議桌上坐著的高層之一。他記得那人說過一句話：“‘獵狗’一旦受傷，就該放血處理。”

“你一個人？”泡泡問。

“不是。”門外頓了頓，“我和比爾。我們有新命令。”

“誰的命令？”

“委員會的。”

泡泡回頭看林凡，低聲說：“你現在不說話，不開門，我頂著。”

林凡輕輕點頭。

門外聲音再次響起：“泡泡，我們知道你藏著他。現在把他交出來，系統讀取記錄顯示，他剛才試圖攻擊你。如果你堅持庇護，我們將以叛離指控拘留你。”

泡泡不吭聲。

“泡泡。”另一道聲音傳來，沉穩粗糲，是比爾，“你不是那種人。你該知道這個后果。你再等五分鐘，我們就破門。”

泡泡轉頭，對林凡道：“三分鐘，去下水井接應口等我。”

“你呢？”

“我擋他們。”

“你不能再擋。”林凡低聲說，“你剛才扣了槍，現在他們已經懷疑你動機。”

“我愿意被懷疑，也不愿看到你被切開。”

泡泡掏出一枚鐵鑰匙，把他推進通風井口：“走，三分鐘后，我若沒跟上，就別回頭。”

“你不是說兩天窗口期？我就不信我扛不過這點偽點誘導。”

泡泡望著他，忽然笑了一下，笑意疲倦又堅定：“因為你是林凡，不是‘獵狗’。”

林凡盯著她看了一秒，終于鉆進通風井，閘門在他身后合上。他順著滑道一路滑下，身體貼著金屬壁快速下墜。腦中混亂的系統界面開始閃爍，右下角不斷刷新新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