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隍廟的飛檐在月光下像野獸的獠牙,翹起的檐角掛著褪色的紅綢,風一吹,就簌簌作響,像是有人在低語。我攥緊手機,屏幕冷光映得指尖泛白,那條匿名短信的最后一句“子時,一個人來”刺得眼睛發疼。沈知白原本堅持要跟著我,可他手套下若隱若現的契約印記總讓我心悸——母親的秘密,我必須自己弄清楚。
推開斑駁的木門,腐木發出垂死的呻吟。廟里黑得像是被墨汁浸透,潮濕的霉味混著香灰的氣息撲面而來,像無數細小的爪子撓著鼻腔。我打開手機閃光燈,光束掃過布滿蛛網的神龕——城隍爺的泥塑像早已斑駁脫落,只剩半張臉,右眼的空洞黑洞洞地望著我,嘴角殘留的朱砂似笑非笑,仿佛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你來了。”沙啞的聲音從背后響起,像砂紙摩擦生銹的鐵門。我猛地轉身,閃光燈照出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是那個賣鏡子的老太太!她佝僂的背彎成詭異的弧度,手里提著一盞白燈籠,燭火在玻璃罩里明明滅滅,幽光映得她渾濁的眼珠像蒙著灰翳的死魚眼。
“我母親……到底是怎么死的?”我聲音發顫,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手機電量報警的提示音突然響起,在死寂的廟里格外刺耳。
老太太沒回答,只是咧嘴一笑,稀疏的黃牙間漏出咝咝的氣聲。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掌心躺著一枚玉指骨,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卻冰涼得瘆人:“第六個新娘的。戴上它,你就能看見她。”
我下意識地接過,指尖剛觸碰到玉指骨,一陣刺骨的寒意瞬間竄上脊背,仿佛有冰水順著脊椎澆下。耳邊驟然響起女人的哭聲,凄厲得像是從十八層地獄深處傳來,混著鐵鏈拖曳的嘩啦聲。
“宋微瀾!”一聲厲喝炸響,沈知白猛地沖進廟里,黑色風衣揚起如張開的蝙蝠翅膀。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掌心滾燙得像是烙鐵,透過皮膚都能感覺到他脈搏的劇烈跳動:“別碰那東西!”
玉指骨在他奪過的瞬間,表面浮現出血色紋路,像活過來的血管。沈知白將其狠狠摔在地上,“咔嚓——”骨裂聲回蕩的剎那,廟里的燭火全部熄滅。黑暗中,老太太陰森森的笑聲貼著耳畔響起:“晚了……她已經看見了……”
天旋地轉的眩暈感襲來,我的視野驟然扭曲。手機屏幕碎裂的藍光中,我看見沈知白右手的契約印記發出刺目紅光,而他望著我的眼神,竟比黑暗更復雜。
再睜眼時,我站在一條幽長的走廊里,兩側全是鏡子。鏡面蒙著薄霧,卻清晰映出無數個我——穿民國旗袍的我脖頸纏著白綾,渾身是血的我胸口插著銅鏡碎片,最可怕的是那面全身鏡,鏡中人沒有臉,五官的位置只有蠕動的血肉,卻沖著我露出牙齒。
“這是……哪里?”我顫抖著伸手,觸碰最近的鏡面。指尖剛碰到玻璃,鏡中的“我”突然動了,原本空洞的眼眶里涌出黑色血淚,嘴角緩緩咧開,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你終于來了。第七個新娘。”
我驚恐地后退,后背卻撞上另一面鏡子。鏡中的“我”穿著血紅的嫁衣,金線繡的并蒂蓮上沾著暗紅污漬,手里握著一把金簪,簪頭的鳳凰栩栩如生,尾羽卻滴著血。她緩緩抬起手,金簪對準我的眼睛,鏡面開始滲出黏液,像某種生物的涎水。
“別看鏡子!”沈知白的聲音突然在耳邊炸響,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一只手猛地捂住我的眼睛,另一只手拽著我向前狂奔。他身上的檀香混著血腥味涌入鼻腔,我能感覺到他的手臂在微微發顫。
鏡廊仿佛沒有盡頭,我們跑得越快,兩側的鏡子就越扭曲。有的鏡中,沈知白被鎖鏈吊在刑架上,胸口刻著“契約背叛者”;有的鏡中,我和他渾身浴血,被無數鏡面擠壓成碎片。鏡中的“我們”開始獰笑、尖叫、甚至伸出手想要抓住我們,指尖劃過皮膚的觸感真實得可怕。
“砰!”沈知白一腳踹開走廊盡頭的門,腐朽的木板在撞擊下碎成齏粉。我們跌進一個完全黑暗的空間,他將我護在身下,后背撞上墻面發出悶響。喘息間,我感覺到他的手指緊緊扣著我的手腕,脈搏跳得極快,像是驚弓之鳥。
“這里是……”我剛開口,就被黑暗中傳來的滴水聲打斷。那聲音規律而冰冷,像是某種倒計時。
“鏡中世界。”他低聲道,聲音沙啞得厲害,“銅鏡的詛咒空間。”黑暗中,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溫熱的,帶著淡淡的檀香,還有一絲鐵銹味。我這才發現,我們靠得太近了,近到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近到能感覺到他劇烈起伏的胸膛。
“你為什么要來?”我輕聲問。手機不知何時不見了,四周的黑暗仿佛有實體,正緩緩擠壓過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就在滴水聲越來越急時,他開口了:“因為……你母親死前,曾經找過我。”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張泛黃的照片,遞給我。
照片邊角焦黑,像是從火場里搶出來的。年輕時的母親穿著白大褂,站在一面古鏡前,鏡子里映出的卻不是她的臉,而是一個穿著明代服飾的女人,面容模糊,唯獨那雙眼睛——和我一模一樣。女人的脖頸戴著枷鎖,鎖鏈延伸出鏡面,纏繞在母親腳踝。
“你母親不是自殺。”沈知白的聲音很沉,像是壓著千斤重負,“她是被鏡子‘吃’掉的。這面銅鏡,是明代巫女祭祀用的‘攝魂鏡’,能吞噬活人的魂魄。而你母親……是第六個被選中的人。”
我渾身發冷,仿佛掉進冰窖:“那第七個……”
“是你。”他的話音未落,黑暗里突然響起“滴答、滴答”的水聲,這次比之前更急促,混著鐵鏈拖拽的聲響。沈知白猛地拽起我:“快走!”
我們沖向唯一的出口,可門一開,外面卻不是現實世界——而是一間民國時期的喜堂。紅燭高燒,火苗卻泛著詭異的青白色,喜幔低垂,上面繡的鴛鴦眼睛是空洞的黑點。七具蓋著紅蓋頭的尸體整齊地坐在太師椅上,左手無名指的位置,全都空空如也,像是被生生剜去。
最可怕的是——第七把椅子上,放著一套嫁衣。金線繡的牡丹栩栩如生,卻滲出暗紅液體,而嫁衣內襯,用朱砂繡著我的名字。
“歡迎回來,第七個新娘。”幽幽的女聲從身后傳來,帶著潮濕的霉味。我僵硬地轉身,看到鏡中的自己緩緩走出,穿著那套血紅的嫁衣,蓋頭上的珍珠垂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血坑。
“你是誰?”我顫抖著問,指甲掐進掌心的舊傷,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我是你。”她輕聲道,聲音卻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混著無數人的回音,“也是她們。”她抬起手,指向那七具尸體,每根手指都纏著紅線:“程家二小姐,被沉塘前照了鏡子;林繡娘,新婚夜死在梳妝臺前;趙家寡婦,跳井時懷里還抱著銅鏡……還有你母親。”
她的指尖最終指向我,嘴角的笑意愈發詭異:“現在,輪到你了。”
沈知白突然擋在我面前,右手猛地扯下手套——他的掌心赫然是一道血符,正泛著詭異的紅光,邊緣的紋路和我見過的玉指骨如出一轍。血符的熱量透過空氣傳來,燙得人臉生疼。
“滾回去!”他厲喝一聲,一掌拍向鏡中女人。掌風帶起鏡面震顫,女人尖叫一聲,鏡面瞬間龜裂,裂痕中伸出無數蒼白的手,抓向我們。整個喜堂開始崩塌,房梁斷裂的聲音震耳欲聾,紅燭傾倒,燃起的火焰卻是幽藍色。
最后一刻,女人死死盯著我,嘴唇蠕動,無聲地說了一句話——“找到我的骨頭。”
天旋地轉間,我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城隍廟的地上,月光透過破碎的窗欞灑進來,在青磚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沈知白正半跪在旁邊,臉色蒼白如紙,額角的血順著下頜滴落,右手的血符黯淡無光。
而我的左手無名指上,不知何時纏了一根紅線,觸感冰涼。線的另一端……消失在碎裂的銅鏡里,鏡面深處,無數雙眼睛正在黑暗中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