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金融爭議解決年度觀察(2023)
- 鄭小敏主編
- 4787字
- 2025-05-15 09:45:54
第三節 裁判理念的新發展
一、穿透式審判理念進一步加強
近年來,金融領域創新尤為活躍。特別是隨著互聯網金融的興起,金融創新產品層出不窮、結構復雜,關聯性不斷增強,融資鏈條不斷加長。現實生活中,出現了假借金融創新之名規避監管的現象,如多層嵌套、通道業務、互聯網平臺違規融資、數字貨幣詐騙與傳銷等,導致潛在的金融風險增大。
《九民紀要》要求法院“通過穿透式審判思維,查明當事人的真實意思,探求真實法律關系”。金融領域的穿透式審判的基本要求是透過交易的外在設計和構造形式,根據其法律關系的實質確定當事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其方法論本質是“實質大于形式”。[4]為了解決新型金融矛盾糾紛,審判機關將監管機關對交易主體、資金來源和投向的穿透延伸和適用到裁判規則,綜合利用通謀虛偽表示、效力性強制性規定和公序良俗原則等實現對金融案件的有效規范,實現監管規范的立法目的與基礎私法規范的有效轉換。例如,在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20)京民終36號案中,法院根據《信托法》第2條及中國人民銀行《貸款通則》第7條第3款的規定認定委托人、信托公司(受托人)、借款人通過《資金信托合同》和《信托貸款合同》建立起來的關系為委托貸款合同關系,實質構成委托人與借款人之間的民間借貸關系。穿透式審判的理念還可見于上海金融法院(2021)滬74民終133號案、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2021)京民終4號案等。
穿透式審判的主要類型包括主體穿透和法律關系穿透。主體穿透中,常見穿透方法有母子公司穿透、關聯公司穿透、實際股東/名義股東穿透等;法律關系穿透中,常見的穿透方法有信托關系穿透為委托關系,其他交易穿透為借貸關系,非典型增信措施穿透為擔保關系等。
二、金融審判與監管的協同性進一步加強
強監管屬性是金融活動的主要特征之一。金融創新的超前性、金融立法的滯后性及金融監管的及時性,是近年來金融審判與金融監管協同性不斷增強的主要原因。2023年1月10日,全國法院金融審判工作會議上多次提到要落實中央金融監管政策、樹立金融協同治理理念。金融審判與監管的協同性不斷增強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金融審判與監管規則的協同性
近年來,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一系列司法解釋、司法文件,以及各地法院裁判的諸多金融爭議案例,越來越注重與金融監管政策的協同性。
2019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九民紀要》,其中諸多條款體現了金融審判要協同監管政策,如第51條,變相利息的約束,是為響應國家關于降低企業融資成本的精神;第52條,違反信貸秩序的高利轉貸、職業放貸行為無效,響應了國家關于防范化解重要金融風險的精神;第86條和第87條,關于場外配資合同無效的規定,響應了國家關于維護資本市場交易秩序和控制資本市場信用交易規模的政策;第92條和第93條,關于保底剛性兌付和通道業務的相關規定與《關于規范金融機構資產管理業務的指導意見》的精神相一致;等等。第31條更是規定:“【違反規章的合同效力】違反規章一般情況下不影響合同效力,但該規章的內容涉及金融安全、市場秩序、國家宏觀政策等公序良俗的,應當認定合同無效。人民法院在認定規章是否涉及公序良俗時,要在考察規范對象基礎上,兼顧監管強度、交易安全保護以及社會影響等方面進行慎重考量,并在裁判文書中進行充分說理。”
2020年12月31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民法典擔保制度解釋》第9條規定上市公司和上市公司控股子公司對外擔保效力以公告為準。
2022年6月23日,最高人民法院印發《新三板保障意見》,其中第9條規定:“……在上市過程中,對于為獲得融資而與投資方簽訂的‘業績對賭協議’,如未明確約定公司非控股股東與控股股東或者實際控制人就業績補償承擔連帶責任的,對投資方要求非控股股東向其承擔連帶責任的訴訟請求,人民法院不予支持。在上市公司定向增發等再融資過程中,對于投資方利用優勢地位與上市公司及其控股股東、實際控制人或者主要股東訂立的‘定增保底’性質條款,因其賦予了投資方優越于其他同種類股東的保證收益特殊權利,變相推高了中小企業融資成本,違反了證券法公平原則和相關監管規定,人民法院應依法認定該條款無效……”
2022年,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在其判決的(2020)滬02民初234號案中認為,投資人與上市公司控股股東達成的對賭協議,屬于與二級市場股票交易價格掛鉤且上市前依規應予清理的對賭事項[5],影響金融市場交易秩序和國家金融安全,違背公序良俗,應屬無效。
在金融審判與監管政策協同性日漸強化之下,協同的監管政策范圍也在日漸擴大,由最初的“部門規章”擴展至部門監管文件,甚至是交易所規則、自律監管組織制定的文件,如上述(2020)滬02民初234號案即依據交易所制定的上市審核規定作出裁判。而協同的重點領域也由最初的傳統金融向上市等領域擴張。
(二)金融審判與監管處理的協同性
協同性的另一個體現是金融審判與監管部門處理的協同配合。近年來,金融審判與監管處理的協同性亦在不斷增強。
2018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民二庭副庭長在北京金融法治建設研討會上指出:在強監管背景下,金融商事審判要注重與監管部門協同配合,這就要求人民法院在認定行為性質時,要盡可能尊重金融監管機構的專業性判斷,實現金融交易的橫向規范與金融市場縱向監管的有機結合。
2023年1月,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在全國法院金融審判工作會議上指出:堅持系統理念,對外與金融監管部門建立金融協同治理工作機制,法院內部建立金融審判協調機制。
司法解釋、地方性司法文件也越來越強調金融審判應與監管協同,如最高人民法院、證監會于2022年1月21日發布的《新虛假陳述司法解釋》第4條規定“案件審理過程中,人民法院可以就訴爭虛假陳述行為違反信息披露義務規定情況、對證券交易價格的影響、損失計算等專業問題征求中國證監會或者相關派出機構、證券交易場所、證券業自律管理組織、投資者保護機構等單位的意見。征求意見的時間,不計入案件審理期限。”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在其發布的《關于服務保障設立科創板并試點注冊制的若干意見》中指出:“強化司法裁判與行政監管的有機銜接機制。加強與國家駐滬金監管機構、地方金融監管部門的溝通交流,通過互訪、情況通報、專題討論會、聯席會議等方式,及時了解金融監管政策和監管規則。對涉科創板案件中交易行為的定性、合法性判斷等與行政監管有關的問題,充分尊重行政監管的相關認定,必要時征詢行政監管機關的意見,確保司法裁判導向與行政監管目標的協調統一。加強金融風險的協同化解,強化金融案件大數據資源庫和金融監管信息共享機制建設,根據實際需要,對涉科創板領域重大風險事件開展專項協調工作。”
從金融審判實踐來看,法院就具體問題征詢監管部門意見并據此作出裁判的情況越來越普遍。例如,在(2020)湘民終1598號案中,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即就信托公司簽署的信托受益權轉讓協議是否構成剛性兌付(以下簡稱剛兌)向監管部門征詢意見,并最終依據監管意見作出裁判。
三、金融服務實體理念的進一步加深
金融服務實體理念加深主要有兩個方面的體現:
(一)降低融資成本
在司法解釋或文件層面,《九民紀要》第51條規定,金融借款合同糾紛中,借款人認為金融機構以服務費、咨詢費、顧問費、管理費等為名變相收取利息,金融機構或者由其指定的人收取的相關費用不合理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提供服務的實際情況確定借款人應否支付或者酌減相關費用。2020年發布的《民間借貸司法解釋》將法定利率保護上限調減至4倍貸款市場報價利率。
在司法實務層面,近年來,法院對借款交易、融資租賃交易中的砍頭息、預扣租金、保證金、服務費、咨詢費、顧問費、手續費、管理費等各種費用的審查力度日漸加強,一旦借款人或承租人提出異議,法院一般會要求債權人給予合理解釋或提供實際服務的證據,如債權人未能提供,法院多傾向于作出對其不利認定。
(二)服務金融創新
金融創新的超前性與金融立法的滯后性之間矛盾如何解決,一直是金融審判的一大難題。近年來,無論是《九民紀要》《民法典擔保制度解釋》等司法文件,還是金融審判實踐,都在積極落實鼓勵和正確對待金融創新的理念。
《九民紀要》《民法典》《民法典擔保制度解釋》依法規定新類型擔保的法律效力。最高人民法院院長指出,法院要加大對服務實體經濟的創新金融產品的支持力度,依法認定新類型擔保的法律效力。在此之下,金融審判對于新類型金融交易所持開放的態度會日益增強,無疑將拓寬實體企業的融資和擔保方式,推動實體經濟發展。
四、保護弱者利益理念的進一步加深
保護弱者利益理念的加深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生存權至上
生存權是人的基本權利,生存權至上是司法審判所堅持的一個重要理念。2022年,生存權至上的理念在進一步加深,部分體現在:
第一,司法實踐在擴大商品消費者權利的認定范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辦理執行異議和復議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29條[6]和《九民紀要》第125條[7]、第126條[8]對于商品房消費者權利進行了規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辦理執行異議和復議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28條[9]和《九民紀要》第127條[10]對于商品房一般買受人權利進行了規定,但其中仍有諸多細節性爭議問題。2022年,諸多判例基于生存權至上的理念,放寬商品房消費者權利的認定條件。比如,最高人民法院在(2022)最高法民終85號案中將可對抗抵押權的商品房消費者權利范圍擴張至車位,認為車位是住房的必要配套設施,具有保障業主基本居住權益的屬性;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在(2022)豫民終251號、(2022)新民終200號案中認為,被拆遷人以喪失自己原有產權房屋為前提所獲得的安置補償權益是一種基本生存權,其權益應當比商品房消費者支付房屋價款后對所購商品房的權利更具有特殊性。
第二,部分判例認為樓盤爛尾情形下,購房人不需償還剩余貸款。根據《商品房買賣合同司法解釋》第21條的規定,商品房買賣合同被確認無效或者被撤銷、解除后,對于銀行已直接發放給開發商的購房貸款,開發商應返還給銀行,但在商品房爛尾情形下,究竟是開發商還是購房人承擔還款責任,司法解釋并沒有規定。對此,以往司法實踐中存在爭議。但在2022年,法院支持購房人無須承擔還款責任的判例大量增加,如山東省威海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魯10民終1295號、廣東省清遠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粵18民終1916號、廣東省江門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粵07民終2644號、山東省煙臺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魯06民終3193號、吉林省吉林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吉02民終539號、湖南省岳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湘06民終756號、云南省普洱市中級人民法院(2022)云08民終116號等案件,這背后的邏輯正是如購房者仍負擔償還貸款,將導致合同約定的各方權利義務嚴重失衡,危及購房人的基本生存權。
(二)保護中小投資者利益
隨著證券市場的迅速發展,欺詐發行、財務造假、虛假陳述、操縱市場的情況層出不窮,極大增加了中小投資者的投資風險。近年來,法院在處理證券虛假陳述案件、涉上市投資案件中日益強化保護中小投資者利益的理念。比如,2022年1月22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新虛假陳述司法解釋》將侵權責任主體擴張為發行人、上市公司及其控股股東、實控人、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保薦機構、承銷機構,會計師事務所、律師事務所、資信評級機構、資產評估機構、財務顧問等證券服務機構,公司重大資產重組的交易對方,發行人的供應商、客戶,為發行人提供服務的金融機構等多方主體。這都將維護中小投資者的金融資產安全。
(三)保護金融消費者利益
近年來,銀行、信托、證券、基金、保險等機構的金融產品蓬勃發展,隨之而來的是金融產品消費者以賣方機構未充分履行適當性義務或受托管理責任的索賠糾紛大量爆發。《九民紀要》對適當性義務、受托人管理責任均進行了規定,涉金融消費者保護的金融審判也在不斷發展。從2022年來看,金融機構因未盡到受托人責任而承擔賠償責任的案件比比皆是。越來越多的法院不再將產品清算作為確定損失的前提,不再將通道作為管理人免責的事由,不再僅依據書面文件來確定管理人是否履行了適當性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