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已經很接近了。

飛機遠離歌瑞爾家族的莊園，駛向那座曾經的霧都，不列顛在暗面世界的都城。

“你可以留在這里，不需要回到莊園了。”

貝蒂端著一杯紅酒，柔和的燈光落在她的身上，畫著淡妝的臉蛋沒有之前那種少女式的脆弱，而是透著一種誘人的成熟感。

她品嘗一口紅酒，心思完全沒有在酒上，坐在角落里靜靜聽歌的少年也像是沒有聽到那句話。

于是她再次重復：“我試過了，這里的聯系已經很微弱，如果你要留下，就算是先祖也不敢把你從這里直接抓回莊園。”

“有先導會的庇護，就算祖先復蘇了，祂想要來找你也只是找死，會有很多人愿意替你殺掉祂。”

“你可以選擇新生活了。”

羅素睜開眼，兩雙同樣是紅色的眼睛相互對視，如出一轍的平靜，完全相同的非人。

耳邊的歌還在繼續，但他從一開始就只是在借著歌來逃避現實，好像戴上耳機以后就給自己包上一層殼，不用聽到那些令人作嘔的話。

格列佛也說過這件事，搭上這班飛機，如果感覺累了，可以去休息一下，不用理會那些事。

可是真的面臨選擇，他卻又感到一種空虛感，越發的疲憊，像是積年的爛攤子沒有處理，完全想不出之后還能選擇什么樣的生活。

好不容易才有一個目標，要現在就放棄嗎？

可是繼續回到歌瑞爾莊園，那個爛泥塘一樣的地方，光是想一想就覺得渾身上下都惡心的要命。

沒有任何救贖價值的家族。

特產是瘋子和孤兒。

“你只是沒想好究竟要做什么。”

女孩纖細的手指夾著高腳杯，將殘留著唇印的一面抵住少年的唇瓣，蠱惑他：“喝點酒吧，這點酒精不會影響思考，但是能讓你不那么痛苦，有些人就靠著酒活著了。”

“喝完之后再仔細想想，你去莊園究竟是想做什么。”

牙齒微微張開，液體流入口腔，舌頭品嘗到的卻是一種甜味，不像是酒水，也不是果汁，有一種極為微妙的味道。

口感像是血。

羅素抬眼凝視著貝蒂，只得到一個輕佻的微笑，看著她跳著舞步，回到原先的座位挑釁安樂。

被血送進來的還有一段記憶，是一場盛大的舞會。

少年與少女，牽著手，在血染的紅毯上起舞，奢華的水晶燈還掛著半截人體，眾多賓客歡笑著，贊嘆，鼓掌，而后謝幕。

在舞會的最后，還有一個長久且放肆的深吻，咬破彼此的嘴唇，吮吸著彼此的鮮血。

兩個怪物在交換熱烈的愛意，而他是其中之一。

羅素不知道貝蒂究竟要做什么，為什么把這樣一段記憶送給他，難道是指望著他可以通過這段記憶來原諒那次背叛嗎？

不，或許更值得銘記的是記憶里蘊含的情感。

那種完全自由的，甚至有些放肆的情感。

熾烈的像是火，可是比火更加的灼燙，原先有些陰郁的身體因此稍稍有些放松了。

但他仍然感到空虛和疲憊，這種感受直接源自現實，如今這一切的苦難和令人作嘔的悲劇。

這種疲憊不會阻止他的行動。

野狗不能停下腳步，只可以狂奔，直至最后一根脊骨也銹爛成泥，才有解脫的一日。

他覺得自己比野狗好不了多少，也是毫無目標的在狂奔，作為殘缺的連人都算不上的生命，不知道該向何處追尋人生意義。

注意到他的目光，安樂溫柔的笑了笑。

她不像是貝蒂那樣占有欲極強，更多是在旁邊安靜的注視，等到發現需要自己的時候，才會像個天使一樣出現，安慰心靈。

這是個多變的女孩，難以看清，從一開始就籠罩著迷霧，有時候活潑，有時候溫柔，有時候又會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神性。

脆弱、溫柔、活潑、樂觀、膽怯……偶爾裝出的愚蠢，究竟哪個才是她真實的模樣？

羅素回以微笑，笑得有點勉強，像是僵硬的木偶在嘴角用刀子刻了兩道口子，想要用這種傷痕來偽裝成一個開朗的人。

他在這個瞬間真的有種想要逃避的想法。

想要不管不顧的拋掉歌瑞爾家族的一切，帶著安樂去倫敦，然后一起去世界各地旅行。

太痛苦了，現實。

越是回想歌瑞爾家族的情況，越是有一種被人掐住脖子的窒息感，像是溺水的人那樣無力。

可是旅行這種事不一樣啊。

光是安樂描繪的那種情景，兩個人自由自在的去各種漂亮的地方，一起吃披薩，一起看風景，在巴黎鐵塔上合影，乘著威尼斯的小船，在洛陽的街頭漫步，在莫斯科看第一場雪……光是想想就很美好。

完全沒有現在這種壓力。

什么七天之內不能解決一切，大家一起去死——這種事光是聽著就讓人窒息了。

回過神來，面前不知何時已經站著一個孩子，捏著紅色和藍色的藥丸，誠懇的問他：

“您可以幫我選一個嗎？”

羅素張張嘴，什么也沒說出來，他不覺得自己在這種事上有幫助別人選擇人生的能力。

往后的余生怎么生活，不是自己來選更好嗎？

這也是一種自由，有很多人連選擇人生的機會都沒有。

他垂下眼瞼，讓眼神盡量不那么銳利，表情更加溫和一些，以便于自己不像是在訓斥：

“這種關鍵的問題，最好還是自己來選。畢竟你以后要生活很久，可能長達幾十年，在這樣漫長的時光里，說不定偶爾會為別人替自己選擇了人生而感到一點遺憾。”

“……可是。”雪稚抬起頭，眼里有淚光：“午夜快到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去。”

“我從來就沒有自己選擇的權力，從出生開始，一切都被爸爸安排好了，從簡單的吃飯，到現在要作為祭品去死。”

“我不知道該怎么選，真的把機會放在手里的時候，我卻感到恐懼，無論選擇哪個結果，好像都會失去什么，都會產生后悔的情緒。”

“沒事的……”

羅素輕聲說：“放心的選吧，你不是已經選擇了自由嗎？我會保護你，幫你走向自由。”

“你的人生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