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月下舊徑
- 蝕之瞳
- 花欞落
- 5274字
- 2025-06-01 21:03:19
暮山試煉的喧囂塵埃落定,學(xué)院生活似乎回歸了某種平靜的軌道。但對杜笙而言,每一天都浸泡在一種不真實的、帶著微醺甜度的光暈里。文嫣柔的留下,像一枚投入時光長河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竟奇妙地讓歲月倒流,模糊了“曙光小隊”隊長與失意學(xué)弟的身份溝壑,仿佛回到了兩年前——她還是那個即將畢業(yè)、光芒初綻的學(xué)姐,而他,仍是那個需要她偶爾點撥、目光總是追隨她的青澀少年。
午后陽光慵懶地鋪滿圖書館靠窗的舊木桌。杜笙習(xí)慣性地走向那個能望見紫藤花架的角落,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那個位置已經(jīng)有人。
文嫣柔正低頭翻閱著一本厚重的《元素共鳴理論進階》,陽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躍,長發(fā)的發(fā)梢柔順地垂落肩頭,側(cè)臉線條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柔和。她沒穿隊服,只是一件簡單的學(xué)院制式襯衫,袖口隨意挽起,露出纖細的手腕,仿佛還是當(dāng)年那個泡在圖書館的學(xué)霸學(xué)姐。
杜笙的心跳漏了一拍,腳步頓住。文嫣柔似有所感,抬起頭,看到他時,眼中閃過一絲熟悉的、帶著點促狹的笑意,像兩年前捉弄他時那樣。“杵在那兒干嘛?怕我吃了你的位置?”她的聲音輕快了些,帶著一絲久違的俏皮。
杜笙局促地坐下,拿出自己的筆記。兩人之間只隔著一臂的距離。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陽光曬過的書本味道,混雜著一點她特有的清冽氣息。空氣安靜,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窗外隱約的鳥鳴。偶爾,他們的指尖會在傳遞書本或筆記時不經(jīng)意地觸碰,那短暫而微涼的接觸,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杜笙心底漾開一圈圈漣漪,臉頰悄然發(fā)燙。文嫣柔的目光掠過他泛紅的耳尖,嘴角彎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隨即又專注地低下頭,仿佛那悸動只是少年獨有的錯覺。
杜笙無意中瞥見文嫣柔攤開的筆記本扉頁,上面不再是戰(zhàn)術(shù)圖解,而是幾行娟秀卻略顯潦草的小字:“……能量逸散加劇……精神錨點需加固……時間……”后面幾個字被匆匆劃掉了。文嫣柔迅速合上筆記,若無其事地拿起另一本書。
傍晚的訓(xùn)練場,人聲鼎沸。杜笙在練習(xí)一套基礎(chǔ)身法,汗水浸濕了額發(fā)。眼角余光瞥見場邊熟悉的身影——文嫣柔抱著手臂站在那里,不再是典禮上那個氣場迫人的隊長,更像是在看自家弟弟練習(xí)的姐姐,眼神里帶著溫和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懷念。
“腰腹發(fā)力不夠連貫,”她走近幾步,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喧囂,“這里,”她伸出手指,隔著空氣虛點杜笙動作的發(fā)力點,“要像這樣,核心收緊,帶動全身。”
杜笙依言調(diào)整,動作果然順暢許多。他下意識地看向她,眼神亮晶晶的,帶著少年人得到肯定后的雀躍。文嫣柔對上他的目光,微微一怔,仿佛被那純粹的、毫無雜質(zhì)的依賴所觸動,眼神瞬間柔和得像化開的春水。
“進步很快。”她輕聲說,語氣是兩年前那種純粹的鼓勵。夕陽的金輝勾勒著她的輪廓,微風(fēng)拂動她的發(fā)絲,有那么一刻,杜笙真的以為時間停駐了。
杜笙練到力竭,撐著膝蓋大口喘氣時,文嫣柔很自然地遞過來一瓶水和水系能量石(用于快速恢復(fù)體力)。杜笙接過,指尖觸到她微涼的指尖,心頭一暖。他抬起頭想說謝謝,卻捕捉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深沉的疲憊,那疲憊像不屬于這個陽光明媚的傍晚。她迅速別開眼,看向遠處喧鬧的人群,仿佛剛才只是光影的錯覺。
暮色四合,學(xué)院里亮起昏黃的路燈。兩人沿著兩旁栽滿梧桐樹的小徑并肩而行,影子被燈光拉長又縮短。氣氛安靜而微妙,帶著青春獨有的、心照不宣的悸動。
杜笙講起學(xué)院里新發(fā)生的趣事,講起某個嚴(yán)厲導(dǎo)師的口頭禪,試圖找回兩年前那種輕松聊天的感覺。文嫣柔側(cè)頭聽著,偶爾輕笑出聲,晚風(fēng)吹起她的長發(fā),有幾縷拂過杜笙的手臂,帶來細微的癢意和馨香。
“記得嗎?以前這條路盡頭有個賣烤紅薯的老伯,你總說吃了能補充火系能量。”文嫣柔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絲遙遠的懷念。杜笙的心猛地一跳,她記得!那些他以為只有自己珍藏在心底的、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
“嗯,記得。”杜笙的聲音有點干澀,胸腔里涌動著難以言喻的情緒。他鼓起勇氣,想問她更多關(guān)于過去的事,想問她是否也記得更多……關(guān)于他的事。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學(xué)姐……你那時候,累嗎?”
文嫣柔的腳步微微一頓,側(cè)頭看他。昏黃的燈光下,她的眼神深邃得像藏著星河的夜空,帶著一絲杜笙看不懂的復(fù)雜。“累啊,”她輕輕嘆息,聲音飄渺,“但看著你們這些后輩一點點成長,就覺得……一切都值得。”她伸出手,像是想揉揉他的頭發(fā)——這是兩年前她偶爾會做的動作。然而,手伸到一半,卻停在了空中,仿佛被無形的界限阻隔。最終,那只手只是輕輕落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就在她的手落在杜笙肩膀的瞬間,杜笙清晰地感覺到她掌心傳來一絲極其輕微的、不受控制的顫抖。那顫抖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他以為是錯覺。文嫣柔已經(jīng)收回手,加快了腳步,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平穩(wěn):“走吧,天涼了。”杜笙看著她的背影,那肩膀似乎比記憶中單薄了許多,路燈的光暈在她身上投下孤獨的影子。
周末的夜晚,星空璀璨。文嫣柔主動提出去“秘密基地”天臺。她手里拿著一個巴掌大的、密封的金屬小盒子。
“喏,”她把盒子遞給杜笙,笑容在星光下帶著點狡黠的少女氣,“時光膠囊。寫點東西放進去,約定一個時間再打開。”這舉動,像極了畢業(yè)前夕學(xué)生們常玩的游戲。
杜笙的心跳加速,一種隱秘的期待和甜蜜在心底蔓延。他接過盒子,指尖感受到冰涼的金屬觸感,卻覺得無比滾燙。他偷偷看了文嫣柔一眼,她正仰頭望著星空,側(cè)臉線條柔和,眼神里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寧靜。
兩人各自背過身,在紙條上寫下想說的話。杜笙的心跳得飛快,筆尖懸在紙上,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寫下幾個字。他小心翼翼地將紙條折好,放進屬于自己的那一半。
文嫣柔也寫好了,她將紙條放進盒子,動作輕柔而鄭重。她蓋上蓋子,啟動封印符文,銀色的光芒一閃即逝。
“好了,”她將盒子遞給杜笙,“由你保管。等……等我們都完成了各自的目標(biāo),再一起打開它。”她的笑容依舊,語氣輕松,但杜笙敏銳地捕捉到她話語中那個微妙的停頓。
“學(xué)姐的目標(biāo)……是前線任務(wù)成功,對嗎?”杜笙抱著盒子,像抱著一個易碎的夢。
文嫣柔沒有直接回答,她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杜笙,星光灑滿她的眼眸。“杜笙,”她的聲音溫柔得像嘆息,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憐愛,“記住現(xiàn)在的感覺。記住這片星空,記住這個天臺,記住……我們都在努力變得更好。”她伸出手,這一次,沒有猶豫,指尖輕輕拂過他額前被風(fēng)吹亂的碎發(fā),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寶。那指尖的溫度,帶著星夜的微涼,卻燙得杜笙靈魂都在戰(zhàn)栗。
在文嫣柔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天臺的瞬間,一陣強烈的夜風(fēng)吹來,掀起了她襯衫的后擺。杜笙的目光無意中掃過,瞳孔驟然收縮——在襯衫下擺與褲腰相接的縫隙處,他瞥見了一抹刺眼的白色——那是醫(yī)用繃帶的邊緣!而且似乎還隱隱透著一絲……不祥的暗色。文嫣柔似乎毫無所覺,只是攏了攏外套,步伐平穩(wěn)地走進了樓梯口的陰影里。
杜笙僵在原地,懷里的“時光膠囊”冰冷沉重。星光依舊璀璨,天臺上仿佛還殘留著她指尖的溫度和發(fā)間的清香,但一股刺骨的寒意,卻順著脊椎,無聲無息地爬滿了全身。那繃帶的驚鴻一瞥,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劈開了這一個月精心營造的、倒流時光的琥珀色幻夢,露出了內(nèi)里殘酷而猙獰的倒計時真相。
最后一晚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某種粘稠而苦澀的東西。暮色沉沉地壓下來,將學(xué)院小徑兩旁熟悉的梧桐樹影涂抹成模糊的暗色輪廓。昏黃的路燈一盞盞亮起,在石板路上投下兩人被拉長的、時而交疊又時而分離的影子。
文嫣柔走得很慢,腳步幾乎無聲。她換下了那身象征責(zé)任與宿命的【曙光小隊】隊服,只穿著一件簡單的米白色針織開衫,長發(fā)松松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fā)垂落頸邊。這讓她看起來,真的像是回到了兩年前那個溫婉的學(xué)姐。只是那過于平靜的側(cè)臉,在昏昧的光線下,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脆弱。
沉默像無形的藤蔓,纏繞著兩人。杜笙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搏動都撞擊著那句呼之欲出的話,撞擊著他的喉嚨,讓他呼吸困難。
終于,文嫣柔停下了腳步。她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杜笙。路燈的光暈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卻讓她的眼眸顯得更加深邃,像盛滿了星光的深潭,也像……即將熄滅的燭火。
她的嘴角努力向上彎起一個輕松的弧度,聲音刻意放得輕快,甚至帶上了一點記憶中學(xué)姐捉弄他時那種俏皮的尾音:
“杜笙,”她歪了歪頭,眼神里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期待,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等待著回音,“明天我就要走啦,可能……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來哦。”她頓了頓,像是在強調(diào)那個“很久”,又像是在給自己一個開口的契機,“你……有什么想跟我說的嗎?”
她的目光,帶著鼓勵,帶著包容,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牢牢地鎖住杜笙的眼睛。這可能是她給他的,最后的機會。這熟悉的語氣,這刻意營造的輕松氛圍,這仿佛倒流回過去的稱呼——“杜笙”,而不是“學(xué)弟”——都像一張溫柔的網(wǎng),輕輕罩向他,試圖捕捉住他心底那頭橫沖直撞的猛獸。
杜笙的心臟在那一刻幾乎要沖破胸膛。他看著眼前這張在夢中描摹過無數(shù)次的臉龐,看著她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期待。那句“我喜歡你!”、“別走!”、“留下來!”如同沸騰的巖漿,灼燒著他的喉嚨,燙得他舌尖發(fā)麻。
然而,就在那滾燙的話語即將沖破唇齒的瞬間,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的勇氣。他想起了曙光徽章的冰冷刺骨,想起了繃帶邊緣那抹刺眼的白和不祥的暗色,想起了她眼中深藏的疲憊和那句“沒想過能完整回來”……所有的伏筆,所有的預(yù)感,都在這一刻化作沉重的枷鎖,死死地扼住了他的聲音。
他猛地低下頭,避開了那雙仿佛能洞穿靈魂的眼睛。喉嚨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再抬起頭時,臉上已經(jīng)強行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我……額……”他頓了頓,仿佛在艱難地組織著最安全的語言,“祝……祝學(xué)姐任務(wù)順利!一路順風(fēng)!”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得他自己鮮血淋漓。
話音落下的瞬間,文嫣柔臉上那努力維持的、帶著俏皮和期待的笑容,如同被寒風(fēng)驟然凍結(jié)的湖面,出現(xiàn)了一道清晰的裂痕。一縷深切的、幾乎無法掩飾的失望,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瞬間刺穿了她強裝的輕松,在她眼底一閃而過。
那失望太過真實,太過痛楚,讓杜笙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窒息。他清楚地看到了。
然而,那脆弱的神情只持續(xù)了不到半秒。文嫣柔飛快地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顫動了一下。再抬眸時,臉上已經(jīng)掛上了更加燦爛、甚至帶著點夸張的“驚喜”笑容,聲音也拔高了幾分,充滿了刻意的、表演般的活力:
“哇!真的嗎?謝謝啦!”她甚至還夸張地拍了拍手,語氣輕快得像是在哄小孩子,“學(xué)弟真貼心涅!學(xué)姐收到你的祝福啦,一定會順順利利的!”她笑得眉眼彎彎,仿佛剛才那一閃而逝的失望只是杜笙的錯覺。
可那笑容越是燦爛,越是“哇哦”地叫著,杜笙的心就越往下沉,沉入無底的冰窟。這故作輕松的姿態(tài),比任何責(zé)備都更讓他無地自容。他知道,他親手打碎了什么。
“哈哈,是的是的……”杜笙只能發(fā)出干巴巴的、毫無意義的附和,臉上的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
空氣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這一次,連那刻意營造的輕松假象也徹底破碎了。文嫣柔臉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那強撐的“哇哦”狀態(tài)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癟了下去。她的嘴角一點點拉平,眼神里的光迅速黯淡,最終凝結(jié)成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她的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肉眼可見地陰沉了下去,甚至帶上了一絲難以掩飾的蒼白和……厭惡?不是對杜笙的厭惡,更像是對眼前這無力改變的局面、對這虛偽告別、甚至是對她自身處境的極度厭煩。
“嗯……”她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聲音變得異常冷淡,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我今天有點不舒服。”她飛快地說著,甚至沒有再看杜笙一眼,目光投向遠處模糊的黑暗,“現(xiàn)在先回去了。”
話音未落,她已猛地轉(zhuǎn)過身,像是要逃離什么可怕的東西,又像是急于擺脫身后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失望。她的腳步不再從容,甚至顯得有些倉促和踉蹌,米白色的身影迅速被小徑的陰影吞沒,只留下一個決絕而狼狽的背影,如同在躲避一場瘟疫,躲避著……那個剛剛親手將希望碾碎的人。
杜笙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遺棄在荒原的雕塑。晚風(fēng)吹過,帶著刺骨的寒意。他看著那個身影徹底消失在黑暗的拐角,路燈的光暈下,只剩下他孤零零的影子。
巨大的、遲來的悔恨如同海嘯般將他徹底淹沒。心臟像是被無數(shù)只手撕扯著,痛得他彎下腰,幾乎無法呼吸。
“我……我真是個笨蛋……”他對著冰冷的空氣低吼,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制的哽咽,“為什么不說呢……為什么……不敢說……”他用拳頭狠狠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那里悶痛得快要爆炸。
他抬起頭,望向文嫣柔消失的方向,眼中充滿了絕望的水光。那個倉惶離去的背影,像一根燒紅的針,深深刺入他的腦海。
“下次見面……”他喃喃自語,聲音破碎不堪,帶著無盡的迷茫和恐懼,“……下次……還能見面嗎?”
這個念頭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瞬間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氣。巨大的、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臟,勒得他喘不過氣。他仿佛看到那抹米白色的身影,被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再也不會回頭。
那句始終未能說出口的告白,連同這最后倉促狼狽的離別背影,還有這聲絕望的詰問,一同化作了最鋒利的巨刃,狠狠地、無聲地,將少年尚未真正開始、便已注定無望的初戀,連同那顆鮮活跳動的心臟,一并貫穿。
小徑空寂,唯有路燈投下他孤寂的影子,和晚風(fēng)送來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幼獸哀鳴般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