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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折煞小臣

孫權躍馬還來,玄袍獵獵,腰間佩環鏗然作響。其鞍前橫臥完整虎皮,猶存怒嘯山林之威。他按劍環睨堂內諸將,目如寒星,聲若洪鐘:“山君雖猛,終困于吾彀中!諸君觀之,天下雄桀,何異于此?“

堂內諸將轟然拜伏,贊聲如潮。

魯肅整冠趨前,長揖稱:“主公神武,氣吞山岳,昔周穆驅虎、漢武搏熊,未若今日之雄烈!”

呂蒙抱拳再拜:“虎踞江東,乃天命所歸,今猛虎授首,實兆孫氏昌隆!”

眾臣呼應,頌詞迭起。

孫權撫須大笑,踏前半步振臂道:

“自赤壁破曹,江東王氣蒸騰,勢若中天赤日。劉玄德親至京口求盟聯姻,劉琦拱手以嶺南相托,士燮亦遣子入質示誠。此等功業,非諸君殫精竭慮、披堅執銳,安能致乎?”

“昔公瑾英姿勃發,率江東健兒鏖戰江陵,劍指處,曹軍望風披靡,終得南郡要沖,其功巍巍,至今銘刻吾心。然曹賊勢大,虎視江南,為分其鋒、緩北顧之憂,吾乃暫借南郡于劉備,以成犄角之勢,共御強敵。”

“江東欲圖大業,嶺南乃必爭之地。吾遣使者,周旋于交趾諸郡,然事多齟齬,終難如愿。將士遠征,瘴癘為患,水土不服,折損頗多。今天賜良機,嶺南有變,正是開拓之時。卿等皆股肱之臣,且直言方略,勿有所隱!”

孫權下令,將信件傳閱下去。張昭趨步上前,雙手捧信展閱,須臾眉間微蹙。諸臣次第傳遞,堂內漸起竊竊私語,或凝神沉吟,或交頭低語。

張昭展袖凝眸,沉聲道:

“士燮遣子入質,此非獨表誠于主公,亦令劉琦如芒在背。今劉琦困守蒼梧,北有劉備重兵戍守荊南,壁壘森嚴;南有士燮虎踞交州,覬覦其地。”

“彼求援之心,急若星火。放眼寰宇,唯我江東,兵強馬壯、威德遠播,若施以援手,既可收蒼梧為藩籬,更能制交州之變,此天賜良機也!”

魯肅心思敏銳,一語道破:“劉琦素有大志,豈甘久困蒼梧彈丸之地?其于人前卑辭厚禮,實乃韜光養晦之計,日夜所思,無非重奪荊州故地。今其遣使建言,必有二謀。”

孫權捋了捋短須,運籌帷幄道:“子敬素善謀斷,且細細道來,劉琦這步棋究竟藏著何等盤算?”

魯肅整肅衣冠,肅然進言:“其一,劉琦欲借我江東之勢,劍指荊南。若我江東疆土與蒼梧接壤,便可互為犄角、遙相呼應。屆時劉琦振臂一呼,我軍水陸并進,荊南劉備必首尾難顧。至于震懾士燮,不過是附帶之利,其志終究在重奪荊襄故地!”

孫權深以為然,荊州乃天下腹心,得之者可與曹操爭雄,士燮偏安交趾,不過疥癬之疾。昔年他欲取荊南,卻教劉琦搶先一步,此恨至今未消。

劉琦借荊州牧之名,又憑其父劉表舊威,旬月之間席卷荊南四郡。彼時江東精銳盡屯江夏、南郡,欲乘曹軍赤壁新敗之機銜枚北進,誰料劉琦不費吹灰之力盡取膏腴之地,劉玄德坐收漁利。此中算計,當真令人齒冷!

魯肅輕啜茶湯,喉間微響,旋即置盞于案,正色道:

“其二,劉琦欲假我江東之威,破嶺南盤根錯節之勢。士燮父子經營交州數十載,諸郡呼應如臂使指,劉琦雖據蒼梧,然勢單力孤,難撼其分毫。”

“今士燮質子入吳,既已結好江東,劉琦身為同盟,更無由擅自興兵。故其迫切求援,實盼我軍雷霆之勢,一舉蕩平梗阻,好在嶺南站穩腳跟。”

“我江東勢力入嶺南,劉琦雖受制衡,然士燮必如芒刺在背。劉琦此計,正欲借我軍威,挑動江東與士燮嫌隙。待江東與士燮生隙,他作為盟友,反能因‘唇齒相依’之由,與江東結好更固。此乃驅虎吞狼之謀,于劉琦而言,實乃百利而無一害。”

孫權目露精芒:“劉琦此子,智計太露!鋒芒畢現如錐出囊中,天下皆知其算無遺策,反成了機巧過甚。須知大巧若拙,過慧易夭。他只知借勢謀利,卻不知過剛易折的道理!”

呂蒙猛然抬首,朗聲道:“主公且聽末將一言!劉琦頻頻遣使求援,或存聲東擊西之計。他明求共圖嶺南,暗地恐覬覦南海郡!南海乃交州錢糧要沖,士燮重兵駐守,若我軍破了嶺南僵局,他便能趁機奇襲南海,不可不防!”

孫權呵呵一笑,道:“劉琦因勢單力薄,行事向來如履薄冰。昔蒼梧之亂,他寧可蟄伏數月,待握穩局勢才敢舉兵。今他僅據蒼梧一郡,若敗則再無立錐之地,豈會貿然賭命?必是先整合蒼梧舊部,吞吳巨、并區景,待根基穩固,方圖向外擴張。”

呂蒙聲如洪鐘,抱拳沉問:“主公若遣兵索南海郡,恐師出無名。士燮剛送質子示誠,我等驟然相逼,天下人豈不說我江東背信食言?”

孫權按劍起身,目光如刀劈向南方:“南海乃嶺南錢糧之淵藪,舟師出海之要津!縱劉琦為盟、士燮稱藩,若無寸土立于交州,何以制二人之變?待我據有南海,便可扼蒼梧之頸、斷士燮之臂,屆時江東威棱直達百越,縱劉琦千般算計,士燮百年經營,亦不過吾掌中之物!”

群臣聞言嘩然,或憂劉琦借盟生變,或慮士燮因索地懷怨。孫權按劍環顧,虎目掃過諸臣惶惑之色,力排眾議,決定試探試探士廞。

孫權設宴,金樽玉盞羅列,舞姬踏樂而歌,銅鈴隨樂輕顫。他親自執壺為士廞斟酒,笑眼瞇成月牙:“足下遠來辛苦,這杯蒼梧進獻的芋頭酒,權當為卿洗塵!”

士廞如坐針氈,錦袍下的五指攥得發顫。他偷瞄主位上笑靨吟吟的孫權,又瞥向階下按劍侍立的甲士,軟甲壓得肋骨生疼。

孫權執玉箸夾起鱸魚膾,眸光流轉:

“士家鎮撫交州,鑿山通道、興學勸農,真乃嶺南柱石!孤聞交趾百姓皆言‘士氏在,如父母在’,可見士家德澤被于萬民。此番閣下親至,足見士府君赤誠忠忱。”

士廞慌忙離席施禮:“吳侯折煞小臣!臣父常教誨,食祿當忠主,今吳承天命,臣家自當肝腦涂地。”

孫權淡然一笑,道:“士府君鎮交州二十載,血汗早浸南海水土。如今江東、蒼梧、交趾互為唇齒,孤念及三方商貨往來不便,欲在南海郡設互市。蒼梧的芋酒、交趾的珠璣、江東的錦緞,都得有個公道去處。不如便由江東派官署理,你看如何?”

士廞額角已見汗漬,急聲道:“南海乃叔父所轄,小臣未得軍令,斷不敢擅作主張。望吳侯容臣修書稟明,待父親和叔父回示。”

“修書?”孫權忽然擲箸,“孤聞交州山川險遠,書信往返數月,莫非足下借修書為名,暗中調兵遣將不成?”

殿外甲胄鏗鏘,執戟武士魚貫而入,玄鐵甲片散發出森冷幽光。

士廞渾身僵冷,心知肚明,吳主雄猜之主,非忠義可動,唯利害能安。他喉間發緊,強壓驚惶道:“吳侯明鑒!父親素慕天威,若知吳侯有旨,必星夜奉詔。臣愿留此為質,待父親回音。”

孫權凝視士廞慘白的臉色,忽而撫掌大笑:“足下何必如此!孤與士府君情同手足,豈會相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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