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的王府后花園，花團錦簇，繽紛如故。

臨湖一座花廳，南宮曄閉著眼睛靠在躺椅上，耳邊是琴姬嫻熟而又婉轉(zhuǎn)的琴音，依舊悠揚悅耳，他卻忽然聽得索然無味，只覺得這琴音似乎少了點什么。

“王爺，您在想什么？”

一曲彈罷，琴姬見南宮曄沒反應(yīng)，忍不住叫了一聲，可他仿佛不曾聽見，琴姬不由蹙起了柳眉，失落地來到他面前問道。

南宮曄這才睜開眼睛，淡淡地掃了一眼琴姬，沒說話，起身就準(zhǔn)備離開。

琴姬一急忙拉住他，“王爺，妾身最近學(xué)了兩道新菜，請王爺移步朝沐苑……”

“琴姬！”南宮曄冷冷打斷她的話，頭也不回地道：“本王的膳食，自有廚子會去操心，你只需彈好你的琴，謹(jǐn)記自己的身份！”

他毫不客氣地甩開琴姬的手，看也不看身后滿臉委屈的女子，大步出了花廳。

花廳后方的長廊里，如陌正好經(jīng)過，聽到花廳里傳出琴音，微微頓一頓腳步，轉(zhuǎn)頭問道：“依顏，這便是你說的‘江南第一琴’？”

依顏立刻點頭，快走兩步追上她，笑瞇瞇地問道：“王妃，很好聽吧？”

如陌淡淡道：“琴技嫻熟，琴音上乘，卻只為取悅他人，可惜……早已失了琴魂。‘江南第一琴’，已是空有其名。”

剛出花廳的南宮曄聞言一怔，琴魂？原來琴姬缺的是琴魂么？他不由自主地朝花廳后的長廊轉(zhuǎn)了過去。

百步長廊的拐角處，朝他迎面走來的女子一身素雅長裙，飄然若仙，看到他出現(xiàn)在長廊的盡頭，她微微一笑，邁著優(yōu)雅的步伐，仍是不疾不徐地走著。

長廊盡頭處，負(fù)手而立的南宮曄，一身墨色錦袍，身姿挺拔，夕陽的光照將他一貫冷峻的眉目變得稍微柔和，他負(fù)手而立，面無表情地深深將她望著，似在思索著什么。

如陌眼光一動，朝他走了過去，按著禮數(shù)叫了聲：“王爺。”

南宮曄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半響，方語調(diào)深沉地道：“想不到愛妃還是個懂琴之人，本王越看越覺得愛妃你不像是個江湖女子！”

如陌笑道：“那王爺覺得我像是什么人？”

南宮曄不答，忽然將眼光轉(zhuǎn)開了去，略略沉聲道：“愛妃方才說……琴魂？何為琴魂？本王聞所未聞！”

如陌道：“琴魂，自然是琴之靈魂。王爺不曾聽說，并不代表它不存在！好比人，人無靈魂，如行尸走肉，琴若無魂，不如去聽風(fēng)雨之聲！”

琴若無魂，不如去聽風(fēng)雨之聲……

南宮曄微微詫異，如此說來，琴姬的琴音倒是一文不值了！不禁皺眉道：“你說琴姬的琴音無琴之靈魂，那愛妃你……又是否能彈奏出具有靈魂的琴曲？若是不能，便不要妄評他人！”

如陌心間一沉，見他突然不悅，她笑容頓時冷了下去，微帶嘲諷道：“王爺對琴姬果真寵愛有加，竟容不得他人說琴姬半點不好！既如此，妾身，往后不說便是。妾身告退。”

她說完扭頭就走，還未踏出兩步，手突然被拽住。

“愛妃不高興了？”

南宮曄握住她的手，往回一拽，她纖細(xì)的身軀便撞進他的懷里，他順勢將她圈住，緊緊地，竟不留一絲縫隙。低頭望住她清冷的眼，他不緊不慢地問。

如陌錯愕，抬頭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眸子，她的心砰地一跳，如此近距離的相對，他的呼吸竟清晰可聞，依舊是清新爽朗的味道，他還是當(dāng)年的那個少年，可他們卻已經(jīng)不再是他們。

“南宮曄……”她不由自主地叫道。

南宮曄愣了一愣，下意識地應(yīng)了一聲，然后瞇著眼睛問：“告訴我，你是誰？”聲音竟充滿蠱惑。

如陌面色一怔，幾乎是直覺地推開他，垂眸再抬眸，不過是轉(zhuǎn)眼功夫，臉上又是盈盈笑意，直視于他，緩緩問道：“王爺是問妾身的身份，還是名字？若是身份，妾身以為，不必再說。若是名字，說與不說，也無分別，因為對王爺而言，妾身只是一個臨時王妃，三月之后，即成陌路。”

其實不用三月，如今在這王府，她與他，早已是陌路之人。

眼光倏然黯淡兩分，她嘴角的笑容，也染上一絲淡淡的苦澀。

南宮曄眉頭一皺，心里莫名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那種感覺，讓他想抬手去撫摸她的嘴角，觸碰她的笑容，然而，那只手尚未抬起，便已習(xí)慣性地拂袖斥道：“你還記得自己是臨時王妃？”

如陌自嘲道：“一刻也不敢忘！”

“不敢忘？那你方才生的是哪門子的氣？”南宮曄挑眉，對她斜目而視，似是并不相信她的話。

如陌眉心一擰，態(tài)度冷淡道：“王爺誤會了，妾身不過一時惆悵，這世上男子，如王爺這般，竟也不能免俗。王爺若是真心疼愛琴姬姑娘，就當(dāng)給她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名分，往后一心相待，斷了其它念想，也斷了她人念想。而臨時王妃的身份，妾身一直謹(jǐn)記在心，三月一到，不勞王爺開口，妾身自行離開，絕不糾纏。妾身告退。”

她不等他再開口，已經(jīng)飛快地轉(zhuǎn)身離開。

南宮曄在她身后望著她纖細(xì)的身影，心中陡生煩悶之感。

回到朝惜苑，如陌屏退依顏，關(guān)上房門。

黃昏的光線透窗照在她腳下，薄薄的一層，被染上窗紙的顏色。如陌怔怔望著那團已失去暖色的涼白的光，許久不動。

“小姐，發(fā)生什么事了嗎？”大床的帷幕后方閃出一名黑衣女子。

如陌沒有回答，也沒轉(zhuǎn)頭看那女子，只輕聲問道：“微瀾，你心里可還有一點溫暖？”

叫做微瀾的女子愣了愣，似是詫異她會問出這種問題，不由目光一閃，垂了下去，卻沒作答。如陌也不在意，似乎那個問題她只是隨口問問，并不想知道答案。對于她們這些在黑暗里長大的女子，溫暖，是個陌生的詞。

如陌終于將目光從那團白光上收回，面上的表情回復(fù)一貫的清冷，轉(zhuǎn)眸淡淡道：“這園子四周暗衛(wèi)眾多，以后我不叫你，你別出來。明天一早，我要去一趟圣心湖，你在此替我。退下吧。”

“是。”

入夜，朝翔苑。

南宮曄躺在書房里間的大床上，翻來覆去，竟難以入眠。忽然想到夕陽籠罩下的長廊里的女子，總帶給他一種似熟非熟的奇妙感覺，她是暗閣中人，卻沒有絲毫的江湖氣息，不僅能見字認(rèn)人，更一語道破琴姬之缺陷，他直覺，這個女子精通的遠遠不止這些。不知她究竟是什么人，在暗閣擔(dān)任何種職位？他讓人去查，至今查不到半點消息。這個女子，似乎比暗閣本身更為神秘。

披衣起床，他走到窗邊。窗外夜黑如墨，無星無月，仿佛永遠也看不到光明的深淵，讓他的心沒來由的一陣發(fā)緊。

窗外忽然有琴音響起，是從未聽過的曲調(diào)，輕柔飄渺，詭秘難言，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又好像近在耳旁。

他幾乎可以肯定，這聲音絕不是出自琴姬之手。而這王府里頭，還有誰，敢在半夜三更撫琴，擾他休息？

南宮曄沒有叫人，自己打開窗子，一躍而出，順著琴音方向?qū)とァ?

黑夜里萬籟俱寂，那陣飄渺的琴聲顯得格外的詭秘，他走了一路，在這平常戒備森嚴(yán)的王府里，竟未遇見一個巡邏的侍衛(wèi)，好似整座王府都已經(jīng)在這奇異的琴聲中沉睡了過去。他依靠自身強大的內(nèi)力，在漆黑的夜里行走如白晝，當(dāng)他循著琴音來到朝惜苑附近，那琴聲戛然而止，相比它在黑夜中自然地響起，這停止顯得尤為突兀。

南宮曄怔住，這琴音，好生奇怪！回想起來，竟說不上是好聽還是不好聽，只覺有種魔力，將他一路牽引至此。他掃了一眼前面的朝惜苑，那里漆黑無光，安靜異常，似乎方才的琴音只是他的一場幻覺。

心底一沉，南宮曄立即返回書房，將所有的一切都細(xì)細(xì)地檢查一遍，并沒有動過的痕跡。他不由皺起了眉頭，心中頓生疑惑。

第二天晚上，同一時間，那琴聲再度響起，仍然停止在朝惜苑附近。南宮曄起初只當(dāng)是朝惜苑里的那女子故作神秘，為引他注意，但第三天晚上，他早早等在朝惜苑附近，想看看那女子究竟玩什么把戲，卻不料這一次，琴聲才剛剛響起就突然發(fā)出錚的一聲。

琴鉉斷了！

朝惜苑內(nèi)傳來細(xì)微的響動，緊接著一個人影從朝惜苑的另一頭飛掠而出，極迅速地淹沒在王府之外的黑暗當(dāng)中，竟沒驚動一個侍衛(wèi)。

南宮曄眼光一沉，正要進那院子，忽聞里面有人說話。

“不用追了。”

是那女子的聲音！南宮曄腳步一頓，之后，里頭再無聲音傳出。南宮曄也沒再進去，而是轉(zhuǎn)身回了朝翔苑。

“長風(fēng)，問清楚了？”

書房內(nèi)，南宮曄負(fù)手而立，身后站著他的暗衛(wèi)首領(lǐng)長風(fēng)。

皮膚略黑，長著一張?zhí)焐湔叩膱砸忝婵祝瑴喩砩l(fā)著久居黑暗的幽冷氣息。聽到問話，長風(fēng)恭敬地回道：“稟王爺，府中所有下人皆未聽到過半夜有琴聲，屬下……也不曾聽見！”

南宮曄面色一凝，連長風(fēng)都沒聽到，這琴聲顯然有問題！

究竟這琴聲為何人所彈？

是她故弄玄虛，還是有人冒充她彈琴引他過去？

“朝惜苑里的那個女人，這些天都跟什么人有過來往？”他轉(zhuǎn)過身，習(xí)慣性地皺著眉頭。

長風(fēng)回道：“王妃自入府以來，未曾見她與府外之人有過聯(lián)絡(luò)。不過……朝惜苑出現(xiàn)過一個黑影，應(yīng)該是王妃的暗衛(wèi)。”

她有暗衛(wèi)，南宮曄并不奇怪。她入府那晚，他探過她的脈搏，脈象虛弱，若不是毫不會武，或身患頑疾，那便是武功之高深不可測。

“讓他們盯緊些，記住，只盯著就好，無論她做什么，不必阻止，只管來報便是。”他瞇著眼睛說完這些話，等長風(fēng)應(yīng)下后，又道：“近日京都城有何新鮮事？說來聽聽。”

長風(fēng)想了想，回道：“是有一樁，這兩天早晨，有一個帶著面紗的神秘女子在圣心湖彈了兩首曲子，被恰巧在圣心湖游湖的三大風(fēng)流名仕之一的予舒公子聽到，驚為天人，且稱贊道：琴者，當(dāng)世第一人！現(xiàn)如今，很多人叫她‘圣心琴仙’，才短短一日，慕名而去的聽琴之人多不勝數(shù)。”

“圣心琴仙……當(dāng)世第一人？”南宮曄眉心一動，問道：“是刑部尚書古大人的兒子古予舒給的評價？”

“是的，王爺。”

南宮曄凝眉，記得父王在世時，曾說，古尚書之子予舒，雖只會品評，不會彈琴，卻也可稱之為封國琴師。想必這古予舒對琴確有些造詣和心得。

封國歷代王室都對琴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愛，南宮曄自小伴著母后傷感而憂郁的琴音長大，對琴也有著獨特的感情及天賦異稟。六歲時，他就曾用琴音一次次的將獨寵凰貴妃的父王引到了母后宮中，父王帶著欣喜的目光慢慢變得晦暗難懂。那時候，他不明白原因，終有一日，這琴音為自己和最親之人招至毀滅之災(zāi)時，他才幡然頓悟，從此不再碰琴。只喜歡聽琴。

“既然如此，明日一早下了朝，本王也去聽聽，看看她是否能當(dāng)?shù)闷稹?dāng)世第一人’之美譽。”

圣心湖，和風(fēng)熏柳，花香怡人，在初晨的陽光映照之下，更是柔光靜水，景色雅致，素為文人墨客所喜。

最美的當(dāng)數(shù)湖中央的棲心亭，清晨薄霧繚繞，亭四周垂掛的柔白色的半透明紗幔，隨風(fēng)而起，飛舞在空，隱隱約約現(xiàn)出亭中之景。

亭中一主一仆兩名女子，主子是一名年輕的白衣女子，此刻正坐于琴案前，長發(fā)未挽，輕紗覆面，露出一雙清冷如冰、仿佛看盡世間滄桑的雙眼，專注地望著某一個方向，眼神飄渺，似是沉浸在某一段思憶當(dāng)中。侍女安靜地站在她身后，警戒地望向四周。

周圍湖面已經(jīng)聚集了大大小小的畫舫，不下數(shù)十只，其中一只精美雅致的二層畫舫在眾多畫舫之中極為顯眼，一看便知那舫中之人身份不同一般，但也遵循規(guī)矩，停在棲心亭十丈以外。

四周寂靜，各畫舫之中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來的人皆全神貫注地等待琴聲的響起。

婉轉(zhuǎn)如流水般的音符自女子纖細(xì)的指尖緩緩流淌而出，那是一支不為人們所熟悉的曲子，前半段悠揚悅耳，動人心弦，令人聞之忍不住彎唇而笑，憶起過往的美好時光。到了后半段，蒼茫漸露，悲愴驟起之時，讓人不禁想到前程渺渺，不知歸路，不覺就黯然神傷起來。

直到一曲盡，那種悲傷迷茫的情緒竟已深植周圍聽琴之人的心底，久久縈繞不去。

“此琴音果然不俗！”

湖中唯一一只二層畫舫之中，鮮少稱贊他人的南宮曄不由自主的贊道，并望向十丈外的棲心亭，忽然想起那日長廊中的女子，若有所思地道：“倘若她在，不知又會如何品評？”

“她？你說的誰？”畫舫中的另一男子頗有興趣地問，那男子身著亮麗的紅色華服，赫然就是那日南宮曄書房里的紅衣男子。他斜倚窗欄，望著南宮曄，一貫的慵懶表情帶著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

南宮曄自嘲笑笑，“我的王妃。”

紅衣男子眼光一亮，“她還懂琴？”似是來了興致，一身懶骨突然都直了起來。

南宮曄點頭，拿手往遠處的棲心亭一指，“不只是懂，她若會撫琴，定不比這亭中女子差！”說完似想起什么，沖著紅衣男子挑眉笑道：“她說，你的女人，空有其名。所彈之琴，只為取悅他人，沒有靈魂。與其聽琴姬彈琴，不如去聽風(fēng)雨之聲。”

紅衣男子面色一怔，隨即思忖道：“這是她說的？你這王妃，有點意思！曄，你對她……可是有興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