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國,京都城。
這一日,街頭巷尾都在談論同一個話題:當今王上的同母胞弟——辰王南宮曄突然大婚,辰王妃身份不明。
而天下皆知,南宮曄十四歲帶兵平亂邊關,曾以十萬大軍殲敵數十萬之多,被譽為封國戰(zhàn)神。兩年前,先王遽逝,他以雷霆手段斬殺叛相葉恒一黨,平息朝廷內亂,扶太子南宮傲登上皇位,被封為辰王,對于犯罪官員有先斬后奏之權。
如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崇地位,少不得有許多王公大臣想與之攀親,但奈何辰王始終無意娶妃納妾。也曾有女子主動勾引,企圖謀個妾室之位,卻被赤身斬于床榻之上!
自此,再無人敢提及此事。
然而,今日,辰王突然娶妃,還娶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并且在這大婚之日,不設喜宴,也無喜娘和迎親隊伍,新娘自備花轎入府,未拜堂已送入洞房……著實令人費解!
入夜后的辰王府,各院燈火齊明。
朝惜苑里,沉靜簡樸的新房,除紅燭、新娘的紅蓋頭以及一身喜服外,再無一處喜慶之色。
年輕美貌的新娘,端坐床邊,已整整三個時辰,卻不驕不躁,平靜之極。
“王爺。”
門外傳來婢女的聲音,新娘原本毫無表情的面容終于微微動了一動,置于身前的纖細潔白的手指緩緩扣緊了另一只掌心,她聽見一道依稀有些熟悉卻又十分陌生的聲音帶著十足的威嚴在門外響起:“你們都退下。”
一陣略顯凌亂的腳步聲過后,周圍重又回復寂靜。
珊珊來遲的新郎南宮曄站在門口,掃了眼陳設簡陋的新房,才舉步入內,并不看新娘,只徑直走到房屋正中央的桌子旁邊坐了,端起酒壺,為自己斟了杯酒,緩緩送至唇邊,聞而未飲。
“你們要的,本王已經辦到。希望暗閣,莫讓本王失望才好!”須臾過后,這位身份尊貴的王爺開口,聲音冷漠,帶著警告,仍然不曾看向坐于床邊的女子。
女子淡淡抬眸,透過錦色鴛鴦的紅紗蓋頭,望見身穿墨色暗紋錦袍張揚著無比威嚴氣勢的男子,記憶中隨著時光流逝而模糊不清的容顏漸漸清晰起來。他依舊俊美無儔,舉手投足散發(fā)著渾然天成的貴族氣質,只是比從前更多了幾分冷漠和深沉。
他就這樣坐在了她的眼前,卻沒了遙遠記憶中的溫暖。
南宮曄感受到女子的注視,微挑鳳眸,一記冷眼立刻朝她掃了過來。
女子心頭一沉,立即收斂思緒,淡淡笑道:“王爺盡管放心。暗閣既然敢應,斷不會出任何紕漏。”
她清清淺淺的嗓音,帶著十二萬分的肯定。
南宮曄這才笑道:“那就好。”說完語氣一頓,轉了轉手中的青瓷酒盅,又道:“雖然你們暗閣在江湖頗負盛名,被譽為江湖之中最為強大的暗殺組織,但在本王眼里,不過螻蟻一只,想要捏碎,輕而易舉。你既進了我辰王府,就得遵守王府規(guī)矩,本王在此告誡于你,不要妄想得不到的東西!”
女子揚唇,嘴角的笑容略帶苦澀,卻不由自主地揚了揚下巴,傲然笑道:“王爺未免自視過高!只是,不嘗試……又怎知是妄想?”
如此明顯的嘲弄意味顯然對他的警告不屑一顧,南宮曄面色一沉,笑容頓失,目光帶著晦疑莫測的凌厲朝她直射而來,沉聲說道:“你膽子不小,竟敢出言嘲諷本王!本王,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資格狂妄!”
語畢,他倏然抬手,她只覺一股勁風迎面掃來,只聽“撕拉”一聲,頭上的紅紗蓋頭刷地向四面八方分裂而去,露出一張絕色傾城的面孔,在紅燭與喜服的映襯下更顯得膚如凝脂,眉如青黛。
此刻,她唇含淺笑卻眸光清冷,如脫離俗世之仙子看盡世間的一切表情,絲毫不見驚慌之色。
南宮曄心中微微一動,這樣一雙清冷蒼涼的眼睛,仿佛在哪里見過。
他輕皺了眉頭,正思索間,聽到女子笑道:“妾身無意嘲諷王爺,只是王爺的告誡妾身不敢茍同,妾身既已嫁進王府,自然是以侍候好王爺為己任。”
她優(yōu)雅起身,步伐輕盈如弱柳扶風款款走到他對面落了坐,纖纖玉指拿過他手中的酒杯,在他詫異審視的目光中竟仰首一飲而盡。
酒入喉嚨,辛辣濃烈。她卻盈盈笑道:“王爺不愧為妾身夢寐以求的好夫君,屈尊降貴親自為妾身斟酒,倒讓妾身受寵若驚呢!”
南宮曄瞇起雙眼,猛地抓住她纖細的皓腕,一把將她拉近,執(zhí)起酒壺,渾身散發(fā)出危險的訊息,低沉的嗓音帶著魅惑的磁性,定定望住她,笑道:“既然愛妃喜歡,不如……本王將這整壺酒全部賜予你,可好?”
他的語氣聽似溫柔,卻讓人感覺像是置身于寒冬臘月間的冰霜雨雪中,凜冽的寒氣從四面八風一齊涌進心底,令人不禁想要逃開。然而,女子卻不退反進,對著他俊美的臉龐吐氣如蘭,輕輕嘆道:“這可怎么辦,妾身不勝酒力,已經不能再喝了。”
南宮曄瞇著眼睛說道:“你想喝便喝,不想喝便不喝嗎?”他說著放開她的手,一把扣住她精巧的下巴,冷冷又道:“恐怕,由不得你!”
她還來不及反應,他已經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目光陰冷如利劍般刺向她的眼簾,壺中烈酒如同寒冬的冰雹砸向她小巧挺直的鼻梁,順著細瓷般的肌膚流向纖細優(yōu)美的頸項,再急急奔向鮮紅刺目的喜服。
有剎那的窒息,她沒有求饒,反而傲然抬眼,眸光中砰射出幽冷而倔強的光芒,迎上他陰沉的眼,并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唇邊殘留的酒水,竟然嫵媚笑道:“味道不錯,妾身多謝王爺賜酒!”
南宮曄動作一滯,猛地將她推倒在地,望著她依然含笑的嘴角,皺著眉頭道:“白費心機!”說完將酒壺往地上猛力一擲,毫不猶豫地轉身大步離開。
身后的女子,還半伏在地,微微抬起的眼,定定望著他離開的方向,目光有些飄渺,原以為,他至少會做做戲,想不到,他連做戲也不屑,直接而干脆的表達出她對這場交易提出的條件極其不滿,不滿到連她的名字都不愿問一句。
“南宮曄,我叫如陌!”
她對著已經消失的背影,嘲弄地勾唇,并無聲音發(fā)出。緩緩站起,對剛剛進門望著凌亂的地面露出詫異表情的丫鬟,隨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回神,忙低眸行禮,答道:“奴婢水月,見過王妃。”
如陌淡淡嗯了一聲,朝那丫鬟看了兩眼,見這丫鬟與她年紀相當,長得清秀水靈,眉宇之間有股子習武人的戾氣,微不可察。她不禁輕蹙眉頭,沉聲吩咐道:“本妃不喜多事之人,以后,沒我的吩咐,不準擅自進入這間屋子。你下去吧!”
丫鬟愣了愣,應了聲“是”,然后退出去。
房門合上,如陌這才脫下被酒水淋濕的大紅喜服,隨手往地上一扔,爾后走到銅鏡前坐下,卸了滿頭發(fā)飾,青絲垂落,鋪滿香肩,她執(zhí)起木梳,在發(fā)尾處梳了兩下,左肩衣領被帶動地輕輕滑落,她微微抬眸,望見鏡中人左肩靠前的位置,一瓣殷紅似落花形狀的胎記在青絲掩映下若隱若現(xiàn),將她原本清麗脫俗的容顏襯得妖嬈而魅惑。
她淡淡地掃了一眼手腕上的深重淤痕,眼神竟然淡漠至極,仿佛在看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物。
這一夜,還算平靜,而第二日一早,“王爺在新婚之夜拂袖離去,新王妃不受寵!”的流言在王府內悄悄傳開。
如陌用過早飯,讓水月帶著她在王府里四處轉轉,這一轉,就轉了大半日,整個王府,除朝惜苑以外,其它各處風景皆是不錯,尤其后花園,石徑盤紆,四周林木蓊郁,中間水榭亭臺與各色繁花輝映,猶如畫中美景,令人一見便覺心曠神怡。
如陌走在其間,望向四周,不發(fā)一語。水月跟著她后頭,也不說話,直到如陌走進一片青翠的竹林里,水月突然上前攔道:“王妃,前面不能去了!”
“為何?”如陌問。
水月回道:“前方是待月亭。王府規(guī)矩,上待月亭除非有王爺手令,否則,任何人不得擅入。”
如陌頓住腳步,抬頭望向翠竹掩映中一座紅廊碧瓦的八角亭屹立在層層石階延伸的頂端,雅致而又帶著龐然的獨孤氣勢。
“待月亭……”她若有所思地望了兩眼,問道:“王府里還有哪兒是不能去的?”
水月思索道:“還有……王爺書房。王妃,已經過了午飯時辰,我們回去吧。”
如陌點頭,帶著水月往回走,剛轉出竹林,一側傳來打罵聲,她原不打算多管閑事,但那邊卻有人怒斥:“芯顏,你這該死的小蹄子!”如陌準備離開的腳步立時頓住,一向清冷無波的眼神劃過一絲異色,旋即舉步朝那邊轉了過去。
一道低矮的青墻背后,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正雙手叉腰,趾高氣昂地對著嚶嚶哭泣的丫頭訓斥:“你才進王府幾天,就敢跟我作對,你活膩了?你以為你是朝惜苑里那個不得寵的主子嗎?哼!就算是主子,不得寵也照樣得看我的臉色!”
如陌聞言兩眼微微一瞇,這一上午,她在王府里轉了半圈,所見下人皆是恭謹有禮,按說這王府,應是規(guī)矩森嚴,尊卑分明,怎會有人如此狂妄?她淡淡地朝身后的水月瞥去一眼,水月連忙上前低聲稟道:“她是邢嬤嬤,王爺的奶娘!”
王宮里出來的人?難怪如此囂張!
如陌看了眼跪在地上、驚慌失措的綠衣丫頭,發(fā)絲散亂,臉頰高高腫起,正忙不迭給婦人磕頭求饒:“芯顏知錯了!芯顏初來乍到,不知道王府的規(guī)矩,沖撞了嬤嬤,求嬤嬤饒了我這一回吧!”
“饒了你?那下回還有誰把我邢嬤嬤放在眼里?來人,給我狠狠地打,打到她不能說話為止。要是誰敢手下留情,看我不剝了你們的皮!”
兩名青衣侍衛(wèi)領命上前,抓住綠衣丫頭抬手就要打,如陌眉頭一皺,沉聲道:“住手!”
她的聲音并不大,但足夠威嚴,令青衣侍衛(wèi)不由自主地頓住了動作。
邢嬤嬤立刻轉身朝她看過來,面上還帶著怒氣,但目光一觸及如陌,便愣了一愣,雖然她衣著素雅,并無華麗裝飾,可這冷漠威嚴的氣勢,絕對是個主子!而整個王府的主子,邢嬤嬤沒見過的只有一個,就是她方才所說的不受寵的新王妃!思及此,邢嬤嬤臉色頓有幾分不自然。
水月見眾人還在發(fā)愣,忙道:“王妃在此,你們還不快見禮!”
“拜見王妃!”侍衛(wèi)們先反應過來,連忙下跪行禮,而邢嬤嬤卻只是不慌不忙地欠了欠身子,語氣傲慢道:“奴婢邢氏見過王妃,王妃新入府,可能還不太懂王府規(guī)矩。府里每個園子的下人都有專人管理,這個小賤人歸奴婢管,今日她犯了錯,奴婢懲治她也是本分,請王妃莫插手。”
又是王府規(guī)矩!從昨晚到現(xiàn)在,已有三人提及這四個字。
如陌不禁笑道:“既是王府規(guī)矩,本王妃原不該插手,但說來奇怪,不知為何,我一看這丫頭就喜歡,想跟嬤嬤討個情面,把這丫頭給我,如何?”
她淡淡挑眉,語氣不輕不重。若擱在一般人身上,必定順水推舟,做個人情,但這邢嬤嬤卻硬著聲音說道:“請王妃恕奴婢不能答應!王府里,每個院子配備的丫頭下人都是有數的,王妃院子里要添人,需王爺同意才行。只要王妃能從王爺那里討得指令,奴婢馬上就把這丫頭親自給王妃送過去!”說完還瞟了如陌一眼,分明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如陌眼光一沉,沒說話。
水月皺眉道:“邢嬤嬤!你是怎么了?王妃是主子,跟你要個下人,哪里用得著這么麻煩?”
邢嬤嬤看也不看水月,昂頭道:“主子做事,也得講規(guī)矩!”
如陌聽了笑起來,那笑意卻并不入眼底,只盯著邢嬤嬤,口氣淡淡道:“嬤嬤說的對,是人都得講規(guī)矩。但不知王府規(guī)矩,可有允許一個奴婢如此不顧尊卑地跟主子講話?”
她眼神倏然凌厲,夾雜著久浸黑暗的冰霜,看得邢嬤嬤心頭一凜,皺著眉頭道:“奴婢雖是奴婢,但也不是一般的奴婢!從王宮到王府,嬤嬤我跟了王爺二十幾年,看著王爺長大……王妃要想懲治奴婢,只怕也得王爺……”
邢嬤嬤突然住了口,望向如陌身后,臉色驀地白了。
“王爺!”有人驚惶行禮。
如陌仿若不聞,徑自自嘲道:“看來我這王妃頭銜,也不過是擺來看看。”她輕輕嘆息,眼中厲光盡斂,垂下眸去,似是黯然準備離開,但腰間突然被一只大手握住,她身軀微微一僵,面上卻無半分詫異神色,轉眸見南宮曄正沉著眼光看她,似笑非笑道:“誰說愛妃的頭銜是擺來看的?來人,邢嬤嬤以下犯上,對王妃不敬,命其前往皇陵為澈王子守墓終生,永不得離開。”
如陌聞言一愣,周圍侍衛(wèi)皆吃驚抬頭,似是訝異于王爺竟為了不受寵的王妃而如此處置自己的奶娘,一輩子不出皇陵,守著死人過日子,凄慘可想而知。看來這王妃,也并非真的不受寵吧!
此時,邢嬤嬤的臉色已然恢復如常,聽完南宮曄的話,竟沒有求饒,而是緩緩地笑了,那笑容居然帶著幾分滿足之感,似乎這種懲罰正是她這些年來一直期望的結果。
“多謝王爺成全!奴婢一定會好好守著小王子,哪兒也不去,只請王爺今后多珍重自己!奴婢告退。”
如陌望著邢嬤嬤離去的背影,一雙黛眉微微凝住,若有所思,澈王子?一個六歲時被五馬分尸的小王子,南宮曄的孿生弟弟!
她轉頭看向身邊的男子,見他正望著邢嬤嬤離去的方向,面色雖無異常,眼光卻是晦暗難辨,感受到她的注視,南宮曄回過頭來,冷冷斥道:“你滿意了?才入府第二日,便如此不安分!”
如陌蹙眉,推開他仍攬在她腰間的手,退開兩步,目光犀利道:“分明是你們之間的恩怨,何必怪到我身上?”
她不會相信,南宮曄是為了她才罰邢嬤嬤去的皇陵。
南宮曄面色一沉,“別裝作一副什么都懂的樣子,本王最討厭自作聰明的女人!”
他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如陌望著他冰冷的背影,眼光深處有細微的波動。
“你叫芯顏?”須臾,她回頭看向仍跪在地上、惶然不安的綠衣丫頭。
那丫頭怯怯點頭,如陌凝眉道:“改了吧。”
綠衣丫頭愣住,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出了什么問題,但看王妃不喜歡,也不敢多問,只得點頭乖乖應了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