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等獎(1)
- 第一屆廣西網絡文學大賽獲獎作品選(2015)
- 廣西網絡文學大賽組委會編
- 14102字
- 2025-04-28 17:28:35
《壯鄉三人行》
獲獎理由
作者試圖喚起人們對于壯族的關注。壯族的歌謠、故事和傳奇,讓英雄走進了史詩,也走進了人民的心里。
作者文筆精練,民俗文化扎實,通過對壯歌的描寫,彰顯壯鄉文化魅力,抒發了一種強烈的民族情懷。
《一個人的龍窯》
獲獎理由
文章由“獨此柴窯”“貴臺的陶土和柴火”“點火燒窯”“出窯時刻,等待窯寶”“坭土留香”五個部分構成,講述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坭興陶從一窯“坭土”蛻變為“窯寶”的全過程,彰顯了十萬大山地區鮮為人知的民間風物和獨特的地域文化。句子樸實又富含情感,主題突出,其中既蘊含了濃濃的柴窯情,又有對燒窯人的勤勞與智慧的贊美。
壯鄉三人行
盧大任
1964年11月出生于廣西武鳴縣,壯族,中央民族學院壯語言文學專業畢業;廣西作協會員、廣西民協會員、南寧市戲劇曲戲家協會副主席、南寧市作家協會會員。
駱越女王,一首還魂的歌謠
有些歷史被記在竹簡、紙張上,甚至是刻在骨頭、石頭上;而有些歷史則是記在時光的嘴里成為歌謠,由老百姓代代口耳相傳,歷經千秋萬代,遠古的信息像幽靈一樣,在我們周邊徘徊,傾聽則有不傾聽則無,更顯得彌足珍貴。“二十葬咩王”,三十年前我就從母親的歌謠里聽到過,卻不知所以,也就不聽。最近回老家,母親嘴里又跳出了這幾個詞,牽動了我的某根神經,那個歌謠便又活了:
十七咩王傷,十八咩王太;十九多木架,二十葬咩王,二一咩王麻。
用壯語來讀,我們可以讀出這樣的信息:女王傷了,女王死了;做好棺材,把女王葬了,女王又回來了。這個歌謠里的故事,發生在兩千多年前的七月。
七月十七
兩千多年前的女王住在駱越國大明山腳下一個現在叫陸斡的都城里。以我們現有的想象力,無法描繪當時國破家亡的血腥,只知道這一天,農歷七月十七加重了這種血腥的濃度,都城周邊像屏障一樣的大明山沉浸在這種血腥里。在《壯族簡史》及一些有關壯族的書籍里,并沒有提到這一天發生的事。但從當時記載的一個大時間概念里,有一個叫益衣的人帶領嶺南百越抗擊秦軍的入侵。益衣這個人是國王嗎?是女的還是男的?這個名字這么怪,用壯語來讀又是什么意思?這些書籍里都語焉不詳,只能說明當時戰爭的殘酷。然而,那經久不衰的歌謠卻讓我們知道,“咩王”是女王之意,益衣國王便是駱越群族的首領。
“六王畢,四海一”。公元前221年,吞并六國、平定中原后,秦始皇還不夠過癮,立即派出三十萬大軍,北伐匈奴;命令屠睢率領五十萬大軍南下攻擊百越。
北伐匈奴用兵三十萬,南下平定百越用兵五十萬,可見嶺南在當時勢力之強盛,而這個強盛勢力里面,駱越國和西甌國是秦軍要搬的兩座大山。但是,憑著五嶺這個天險,駱越國和西甌國五萬兵硬生生地把這五十萬大軍擋在國門外四年。讓秦軍陷入戰爭泥潭,損失慘重,“三年不解甲馳弩,使監祿無以轉餉”。此時,五十萬秦軍只剩下二十萬,只好退出嶺南。屠睢將情況報告秦始皇,請求支援。
這回秦始皇才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便下令開鑿靈渠。此項艱巨的任務,交由監御史史祿和三位石匠擔綱。
公元前214年六月,長江水系與珠江水系連成一體,突破嶺南天險的靈渠開鑿成功并舉行了竣工典禮,隨后,糧草、武器和軍隊源源不斷地經過此地運往嶺南。與其說是竣工典禮,不如說是大屠殺的序曲。靈渠一通,湘江與漓江的水運航道銜接起來,存在于中原和百越之間的天然阻礙被潺潺流水所化解。兩個天然相隔的地域,兩個本來并不相通的世界,讓一段悠悠流水輕巧地系在了一起,從此再也無法分離。
秦國軍隊從陜西咸陽出發,沿漢水,順流南下至武漢。由漢口沿長江溯流西南而上至湖南洞庭湖,從洞庭湖沿湘江溯流南上,由永州沿湘江進入廣西全州至興安靈渠。由靈渠順流西向,至溶江進入大溶江,順流向南,進入漓江江段,經桂林、陽朔、樂平,入桂江江段,經昭平至梧州。從梧州向東則進入廣東西江江段,至珠江入海口到廣州,溯流西向進入廣西腹地。
幾十萬秦軍洶涌而來,直逼大明山腳下的駱越都城。
駱越都城王宮里一片肅殺氣氛。宰相波超說:“啟稟咩王勾(‘咩王勾’為壯語,意為‘我的女王’),秦軍半個月便可到達岜雖(大明山),駱越危在旦夕。”
百官一陣騷動。國王益衣問:“秦軍七日后應到何處?”
宰相波超說:“啟稟咩王勾,七日后秦軍將到達香山河峽谷。”
國王益衣沉思半晌說:“舉全國之力,三日內,編好十萬只大豬籠,違者斬!”
七月十七,駱越國與秦軍的決戰在距駱越都城三十多公里的香山河峽谷展開,女王益衣親征。在夜幕的掩護下,駱越兵將十萬多只大豬籠把秦軍的前后路堵死,并將秦大軍隔開,使秦軍首尾不能呼應。秦騎兵進入豬籠陣,馬腿踩進豬籠眼里拔不出來紛紛倒地,駱越兵擁上去就砍;遇到強將,就用豬籠往其身上套,然后再刺殺。在豬籠陣中,秦軍就像被束縛了手腳,處處挨打。女王益衣帶兵沖進敵陣戰斗,所向披靡,秦軍“伏尸流血數十萬”。秦軍急中生智——火燒豬籠,屠睢這才得以率領殘部退出戰場。敵眾我寡,女王益衣所率領的軍隊也幾近耗盡,高山下橫尸遍地。最為不幸的是,女王益衣在激戰中腹部中箭!
十七咩王傷。
有壯族山歌為證:
否勞谷牙懷,命太閑岜桑;
卜卜背那尖,掮公朗地畬。
(Mbouj lau guk yahwaiz,mingh dai henz bya sang;
boux boux aemq naq sueng,hen goenglangz dieg deih.)
直譯成漢文,就是:
不怕虎和狼,命死高山旁;
人人背利箭,護公朗土地。
好一個視死如歸的戰士,好一首驚天動地的戰歌!
七月十八
人類需要戰爭,就如羊群需要狼一樣。但我在想,駱越需要戰爭嗎?如果說需要,那就是摧毀。摧毀駱越的社會,摧毀駱越的文化,摧毀駱越的血統。如果不是廣西南寧市武鳴縣馬頭鎮春秋戰國墓葬的發掘,如果沒有出土銅針、青銅提梁卣,嶺南就是秦軍們的“南蠻”,一個不開化的地方,一個需要戰爭來升級的社會。而實際上,當時的駱越社會除了戰爭狂熱外,沒有哪一點比秦朝落后。就以五萬兵力來對抗五十萬秦軍四五年來說,那軍事思想就比秦朝先進。
秦朝強加給駱越的這場戰爭,實際上是秦朝不自信的一個表現。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一個經濟社會文化不遜于自己的族群,他日豈不是威脅?先發制人這樣的理念出自秦始皇不奇怪。
以這樣的思想來解讀秦始皇顯然是低估他了,或者說低估了當時的一種自大思潮。甲骨文就是現在所說的甲骨文嗎?前甲骨文在哪里?《越人歌》為什么用漢語讀不通而用古駱越語可懂?從海洋文化與高山文化的關系來說,這些問題值得深思。而秦始皇順手打的這一巴掌,耳光響亮,等于宣布嶺南就是“蠻”……
駱越國女王益衣和她的駱越國民為此埋了單。祖祖輩輩的智慧疊加而成的燦爛文明,要被另一個文明吞噬了,不是仇恨,不是阻礙,什么都不是。
駱越女王益衣愿以自己一命換來一國的安危,她做到了,或者說她基本上做到了。如果她能組織足夠反擊的力量,那定能將秦軍趕出嶺南,使靈渠為我所用。
但是,女王益衣卻傷得很重,她昏昏沉沉,已不知白天黑夜。只有從大明山上傳來的轟轟轟聲讓她知道她還在人間。她的內臟已被箭鏃及箭鏃上的劇毒破壞,憑著意念和壯醫特別是銅針的努力,她堅持到七月十八這天的傍晚。她從血腥和震天殺聲中悠悠醒來,沒有痛楚,只看見無數期待的目光。
眾人跪下沉重地呼喚:“咩王啊!”
女王益衣坐了起來,環顧四周,問:“且俊呢?”
宰相波超說:“啟稟咩王勾,且俊將軍正率部眾追殺秦軍,拿下屠睢人頭為大王報仇!”
“給庸……”
一句話沒說完,女王已被劇毒侵蝕,駕崩。
咚咚咚咚……大明山上傳來空氣跌倒的聲音,和著銅鼓低沉的聲音,在嶺南鳴響。
十八咩王太。
七月十九
同一種聲音,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時間和心情下,聽起來會給人不一樣的感覺,比如恐怖。小時候,讓我感到恐怖的聲音,是木匠制作棺材的聲音。鋸木頭的唰唰聲讓我腦海里呈現生命最后時刻的抽搐情景,而將大釘子釘進木板的咚咚聲,就如同被鐵錘敲打腦殼一樣,令人全身震顫,對生命的敬畏此刻達到一個想象力的冰點。
七月十九這一天,太陽升起來了,而駱越國依然在黑暗中靜默。他們的太陽——駱越女王,昨天隕落了。
清輝里,木匠們制造棺材的聲音,乒乒乓乓響起來,遠的近的都聽到了。痛楚陣陣襲來,令人生理心理嚴重紊亂,否定和肯定胡亂切換,手足無措。
作為駱越后裔,我似乎聽到了發生在兩千多年前制作棺材時產生的聲音。
唰唰唰,鋸木頭的聲音;咚咚咚,釘木板的聲音。這些聲音蘸著血腥,滴著恥辱,濕漉漉地塞進耳朵里,讓人驚愕、驚悚、驚厥。就是兩千年后,那種窒息的感覺還是那么的強烈和沉重。
乒乒乓乓聲停止了,木匠走了,漆黑的大棺材等待著。不久,巫師來了,身后跟著幾個捧著祭品的人,焚香念咒,祭祀棺材,之后幾個強壯的駱兵,抬起棺材,向宮里邁進。
銅鼓聲聲,在駱越都城上空和巷道彌漫,咚,咚,咚。
十九多木架。
七月二十
很多時候,我心中被重重謎團充塞著。我從哪里來?如果我們從遠古走來,為什么至今沒有找到半本壯語版的《論語》?除了干欄,為什么沒找到屬于我們的“羅馬柱”?回望身后,茫茫然。
看不到,我就聽。果然,我聽到了歷史的腳步聲。隱隱約約,似嘆、似喃、似呼、似喚、似呻、似吟。細聽,卻是那么粗獷,那么狂野,那么無拘無束,那么赤裸裸!那是一種叫作“歡”的歌!壯人以唱代言的歌。這種歡押腰腳兩個韻,是雙韻詩的鼻祖。就像蝴蝶以美麗斑斕承載生命一樣,“歡”以無與倫比的藝術魅力承載駱越歷史。
岜雖桑呼桑,公朗管上旁;
卜卜背那尖,掮公朗地畬。
(Byacwx sang hux sang,goenglangz guenj gwnz biengz;
boux boux aemq naq sueng,hen goenglangz dieg deih.)
估則種田地,雷岜參皮往;
岜雖桑呼桑,公朗管上旁。
(Guh cag ndaem reihnaz,ndoi bya caemh beivang;
byacwx sang hux sang,goenglangz guenj gwnz biengz.)
譯成漢語就是:
岜雖高啊高,公朗管世間;
人人背利箭,護公朗土地。
當兵種田地,來往山地間;
岜雖高啊高,公朗管世間。
這些“歡”,不但時間、地點、人物、事件說得一清二楚,還把當時的社會結構表露無遺。更重要的是,誓死捍衛國家的決心躍然紙上!
聽,那是什么?那是兩千年前的哭喪“歡”!說是唱,其實是哭訴!一種發自肺腑的哭訴,生死離別的哭訴,與命運抗爭的哭訴!壯族山歌是駱越文化的活化石,它能告訴我們過去的一切真相嗎?
咩王啊,咩王啊!
白縵的街道,如云的青幡,低回的喪“歡”。
出來了!巫師出來了,大棺材出來了,浩浩蕩蕩的送喪隊伍出來了,出宮門,出城門,緩緩地向勉嶺方向前進。
七月二十一
壯族人有個信念,他們認為親人是不死的,只是換了個形式活著而已。
咩王是不死的,所以有“二一咩王麻”說法。
“麻”是壯語回來的意思。七月二十一,是咩王上山后的“還魂日”。咩王是以怎樣的方式回來的?是蛇,是鳥,還是牛?歷史沒有記載,我們不得而知。我們知道的是咩王還活著,活在壯族人的思想里,活在壯族人的意識世界里。
“十七咩王傷,十八咩王太;十九多木架,二十葬咩王,二一咩王麻。”這首民謠像一本書,輕輕翻開了,閱讀不停;慢慢合上了,卻停不下閱讀。顯然,這首民謠早已“還魂”,它活在民眾的嘴里,活在時光的嘴里和一個民族的嘴里。
壯族人是駱越的后裔。在壯語日益式微的今天,有人說壯族是一個失魂的民族。一個失魂的民族,好像需要這樣的一首民謠。
神曲悠悠劉定逌
神曲悠悠,親近得就像在眼前,遙遠得猶如在天邊。其實,所謂的神,在神化之前,是實實在在的一個人。如,春秋末期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儒家學派的創始人——孔子,現在是文廟里供奉的神。又如,東漢名將,與張飛配對成為民間門神的關羽。再如,唐朝開國將領,與尉遲恭成為民間傳統門神的秦瓊秦叔寶。與孟良配對成為民間門神的宋朝名將焦贊。
被譽為“粵西第一才子”的劉定逌,是在文廟里占有神位的文昌星,在文昌閣里被供奉著。他就在廣西武鳴縣呱呱墜地,長大成人,盡一個壯族人包容、進取的本分,成就一曲曲命運交響樂章,最終演變為“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的神曲。
一
《師公舞》,武鳴太平是其發源地之一,劉定逌寫下“嘆神道之正,替祭者之心”。“嗚呼,君可出,父可獄,神不可欺;正可奪,祿可分,禮不可僭。”讓我們對神圣一詞有切身感受的同時,更能體會到準神與神之間那種默契和心馳神往。
對于劉定逌,我是停留在博聞強記、剛直不阿上,對先生身后得入主文昌閣、食廟香很是疑惑。直至看到先生的三副戲臺聯,我頓時明白了。神不是人敬畏的結果,而是對人事超越者的尊稱。這哪是戲臺對聯,這是振聾發聵的神曲!
“天下事原非是戲,世間人還要認真。”
“善如是看,惡如是看,有眼者注定眼眶,古人便作今人借鑒;福豈無因,禍豈無因,無心人細認心幽,幻景當以真境思量。”
“世事縱非真,須知忠孝節廉,畢竟好心有好報;形容原是假,細看奸淫邪佞,何能全始全終。”
先生的這三副對聯,對這塊土地,對這個民族,對這個族群,都是較好的交代;得先生的這三副對聯,于我,于我們,于我們民族,可謂萬世之師!站在那近兩百年不曾有蜘蛛結網的葛陽古戲臺前,裊裊清音,不絕于耳!
二
最近我整理舊物時,在一個破爛的筆記本里,發現有幾篇劉定游的故事,日期是1981年。看完這些故事,我才知道其實不是劉定游而是劉定逌。小時候在鄉間無聊,晚上圍灶旁聽老人講故事,就聽到好多關于劉定逌先生的故事,我還將故事記錄下來。在最近出版的《武鳴壯族民間故事》一書中,關于劉定逌先生的故事有十來篇。但據我所知,這十來篇故事都是可登大雅之堂的故事。民間的劉定逌,群眾嘴里的劉定逌,其實更多的是一種境界。
一個人的功績,能走進正史這不奇怪,也是不難的事,但能走進百姓的心里,千百年來掛在百姓的嘴上卻不容易,劉老先生贏得了這個殊榮。
誰能說一直在民間回蕩的《劉定逌的故事》不是一首首人間神曲?
三
語言,是最好的神曲。曲子的每一個音符,都是先人的魂靈。
劉定逌在北京生活十年,在壯鄉大地生活了七十五年,“花板”(為壯語,意為村話、壯話)就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東西!劉定逌老先生當年到桂平教書時,寫過這樣的詩,里面就有我們熟悉的“花板”:
一架小扁舟,潯潯不上浮。
哦呃叮咚響,六哩到潯州。
“潯潯”“哦呃”“六哩”均是壯語的象聲詞,是模擬劃船時發出的聲音,形容小船在水面上輕快行進的情景。
二月,我們來到太平鎮葛陽村,沒有見到劉老先生。回來后,有人提出疑問,我們真的沒見到劉老先生嗎?有人說,在金色霞光里,見他從花鼓麒麟間走過;有人說,聽見從文昌閣樓梯上傳來老人家下樓的腳步聲;更有人說,葛陽書院里老人家在唱讀:“去名心,去欺心,去驕心,去吝心。”
有精神的人,聽說是不死的。
南寧男人
一
說到南寧男人“勞碌命”,無法繞開一個人,一個1928年客死上海卻千里歸葬南寧的男人。
他壯語名叫特宋,漢語名叫陸亞宋,當官后叫陸榮廷。他的故事,老一輩的人大都耳熟能詳,年輕人也知道“陸老帥”這詞。當然,更多的讀書人是這樣認識他的:軍閥,舊桂系。作為“偉大的老鄉”,陸榮廷給我的印象是“勞碌命”,他盡管有“再造共和”的美譽卻因最后反對孫中山而“前功盡棄”,功敗垂成。在那個多不確定因素和多災多難的清末民初,除了反對孫中山,他的所作所為都可以找到落腳點,都是可以站得住的。因而,他的勞碌命也值得我在斑駁的墻上“涂鴉”。
我們可以這樣粗略地畫出陸榮廷的人生軌跡:少年窮困,青年苦斗,中年奔波,老年客死。或者可以這樣說,頑劣少年,驍勇戰將,老謀深算,兩廣總督,護國軍司令,副總統候選人,等等。如果說他生命“亮點”都在過程上,也就是說他的“亮點”與流星一樣,停止的時候,亮光就沒有了;而不停止運動,最終也會燒成灰燼而暗淡地從人們的眼界中消失。
當陸榮廷有了能主宰自己命運的權力時,他把自己捆綁在“南寧”這兩個字上,從此與這個邊陲重鎮分不開了。1911年6月,清政府升陸榮廷為廣西提督,他毫不遲疑地把提督衙門設在了南寧,這應該是高級別行政單位駐南寧的開始。隨著人氣的不斷攀升,臨時省議會又推舉他為都督,盡管這樣,一年后他才到桂林正式就任都督職。但是,沒過多久他就以出巡龍州為名回到南寧。在1914年6月和1915年3月被授予寧武將軍和耀武上將軍后,他并不在山水宜人的桂林大興土木而是在南寧建陸公館、寧武莊、上將第和明秀園,血液中的南寧情結在他身上形成了“桂林抗體”。1917年3月,他從北京回來,經過廣州,直接到南寧停下,長駐寧武莊,與幾位謀士閑聊,窺視時局變化。是南寧以獨特的人文地理時刻勾著這個當時的西南實力派人物的魂,還是陸榮廷獨特的遠見卓識離不開南寧的綠?
在這段“在家休養”時間里,他忙的是驚天動地的“護國運動”,而家鄉的山水人文給他的“勞碌”產生了更大的積極的效應,勞碌的陸榮廷最終保住了江山。如今,南寧的男人們創造了八桂都市的世紀輝煌,回頭望望,綠風燈影里,我還看見那些人勞碌的身影。
二
走在南寧街頭,總覺得有某種智慧在窺視和跟蹤著你,似乎怕你發現又怕你不發現,怕你認同又怕你不認同,特別是站在朝陽溝、堤園路和民歌廣場上,這種感覺特別強烈。給千年臭水溝加上蓋建成花園,把防洪堤建成帶花園廣場的馬路,中國—東盟博覽會永久落戶,坐擁北部灣……如此奇思妙想,在南寧比比皆是,這樣一種非常智慧是從哪里來?
南寧是廣西的首府,壯族人聚居的地方,每個建筑體現有壯族的文化,這里面應該有我們所要尋找的答案。不過,要說清楚壯族文化,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這也讓我想到一個人。在這個人的身上,可以看到濃縮的壯族文化。他就是前面講到的陸榮廷。
正因為陸榮廷,有一位鼎鼎有名的人物來到南寧,讓南寧這個邊陲重鎮一下子成為當時全國政治斗爭的旋渦中心,他便是梁啟超。陸榮廷拒絕參與聯名勸進,對袁世凱復辟帝制活動的怠慢,在梁啟超等人眼中,是一支潛在的討袁力量。在他們的計劃中,廣西應在云南反袁起義后兩個月響應,但廣西卻在之后的80多天里遲遲不動,陸榮廷他在干嗎?他在等一個人。面對袁世凱“余已取消帝制,爾應取消獨立”的勸誘,陸榮廷很想得到梁啟超的指點。4月4日,梁啟超終于抵達南寧,陸榮廷親至江口接船,“陸都督率水軍全部出迎,入城時全城軍民狂歡,非語言所能形容”。南寧,把一文一武、一北一南兩位“再造共和”的“民國偉人”拉到一起共圖大業。
如果那個時代是一根有毒且易折的生木薯,陸榮廷與當時不少的人一樣,也只能把自己的人格命運捆綁在這根木薯上與時代共進退了。梁庭望教授說,陸榮廷既有騎馬紫禁城的“殊榮”,又有能為百姓炒牛下水這樣的“賤事”;既是擁兵自重的軍閥,又不與傳世門閥聯姻;既擁孫又氣孫;既擁袁又反袁;既降清又反清;既守舊又能連滾帶爬跟上時代。他是一個充滿矛盾的民國人物。充滿矛盾卻能在矛盾中游刃有余、笑傲江湖,絕非陸榮廷一己之智慧所能及,實是壯族智慧全景式潤身的結果,他的背后是南寧,是壯族鄉親。
三
南寧成為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至今只有80多年。80多年前,孫中山說:“南寧為廣西之中心點,得南寧而北取桂林,以出湖南;東取梧州,以出廣東,革命之基礎可固。”可見在有遠見者眼中,南寧非同一般。當年,為擺脫封建王朝清政府的統治,促進民主革命發展,反對外來侵略,廣西遷省府到南寧已是大勢所趨,勢在必行。而這一艱難歷史任務,不偏不倚落到了陸榮廷的肩上。陸榮廷當上廣西“一把手”后,沒有在桂林坐上那把“舒服”的交椅,而是扛著“遷省府”重任上路了。他要在他權力最大時奠定南寧作為廣西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百年基業,為實現“桂人治桂”鋪路。
在當時,遷省府到南寧有三大理由。
一是廣西經濟、政治中心逐漸南移。1910年,單商品牛成交量梧州府為6000頭,南寧府為22000頭,歸順府(今靖西)為32000頭,而桂林府僅1000余頭。桂南的發展,讓遠離粵港澳的桂林顯得落伍了。
二是反對封建控制和壓迫。1909年起,廣西桂林統治當局在桂林拘捕革命黨人,新軍中傾向革命的一批青年軍官被清洗,同盟會主辦的《南報》被封。廣西認籌海軍開辦費50萬兩、常年經費6萬兩均從桂南榨取……引起官憤民怨。根深蒂固的封建統治,讓桂林當局積重難返,最終淪為民主革命的反動派。
三是抵抗法、英帝國主義入侵。1909年起,清政府與法國勾結,實行“中越邊境禁匪,申飭廣西沿邊戒嚴”,“即線縷巾帶之微,亦多仰給外人”,法國人想要占領廣西之心不死,而遠在桂林的封建政府卻鞭長莫及,“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遷省府到南寧理由充分,只是既得利益集團不甘心既得利益被毀,這條路荊棘滿布、絆石暗藏、陷阱處處。但實力逐步壯大的陸榮廷成竹在胸,以四兩撥千斤之勢,兵不血刃,和平達成遷省府到南寧之千秋大計,實現孫中山之宏愿。
遷省府到南寧再次展現了壯族式智慧,而陸榮廷的勞碌也顯得從容與淡定。
1912年1月21日,陸榮廷從南寧到桂林接任廣西都督職,改軍政府為都督府,把軍政統一起來,決定通過議會決定達成遷省府。但是“桂垣諸大紳”效忠袁世凱中央政權,極力排斥外人入主桂林,抵制遷省府到南寧。特別是梁昌誥、魏繼昌等人,他們面見陸榮廷,糾纏著不讓遷省府到南寧。這讓陸榮廷很憤慨,他說:“你們都知道遷省不是為了我個人的私利,為什么要為了你們的私利而反對呢?既如此,就交省議會討論吧!”扔下話,他出巡龍州去了。其實,他出巡是虛,不愿在桂林做官是實,說白了是對桂林省會的抗議。當覺得遷省之議已差不多時,陸榮廷這才從龍州返回南寧,在南寧召開省議會會議,表決建省南寧議案,以多數獲得通過,確定建省會于南寧。不久,便把省會辦事機構全部搬到南寧,完全擺脫封建政治統治,開啟了南寧新紀元。
有人據此說陸榮廷狡猾至極,燒了一把火就出門去了,再回來時飯菜已滿屋飄香。世人只知道吃芋頭容易,哪里懂得勞碌背后還有絞盡腦汁呢!
就是這樣一個勞碌的南寧男人,把南寧推向欣欣向榮,到頭來頭上的那頂“軍閥”帽蓋得他暗無天日,壓得他缺氧窒息……最后竟流落他鄉直至客死,家人靠林場生活。好在南寧人同病相憐,堪可一慰。當陸榮廷的靈柩運回停在南寧鎮寧炮臺下時,南寧男女老少蜂擁而來拜祭一月有余,靈柩所到之處,商界老板、市井小民、鄉下財主、尋常農夫等舉行路祭。我從小就聽說有個敬謂叫“陸老帥”,現在我站在他的墓前又似乎聽到他常說的那句口頭禪:“咪開戳。”陸榮廷無法淡出我們民族的記憶,南寧的記憶。
羅馬不是一天就建成的,南寧亦然。如今,南寧成為北部灣經濟區的核心城市,是智慧之花集體嬗變再次綻放的結果,我們有理由說,南寧男人真難,難能可貴!
讀者評論
文章行文流暢,語言精致優美,以壯族的歌謠為切入點,以三位壯鄉人物為線索,從獨特而新穎的角度講述了作者自身對于壯族文化和壯族歷史的理解。
一個人的龍窯
朱千華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直在揚州定居、工作、生活。2006年6月開始行走南方,做嶺南田野考察。現旅居廣西南寧,從事嶺南文化研究,專業寫作。系《中國國家地理》雜志資深作家。
(一)獨此柴窯
欽州坭興陶就像一個南方的傳說,世人只聞其名,少見其真品。坭興陶有官窯、民窯之分。《欽縣志》中有記載:“清光緒二十九年,李象來欽做官,曾由官家開設坭興習藝所,在其產品的底部有‘欽州官窯’小方印。”
如今,無論是官窯或民窯,實則無“窯”可言。燒制陶器,皆用電爐。置一柜形烘箱,通電即可,俗稱電窯。電窯的好處是方便、清潔、溫度可控、散熱均衡、產品合格率高,是目前坭興陶最主要的燒制方式。
然而,在欽州,有一處傳統的柴窯進入我的視野。
欽州的坭興窯很多,但要找到一處柴窯并非易事。這種古老的燒窯法,目前已被電窯淘汰。原因很簡單,柴窯的溫度、濕度、火候均不易掌握,成品率極低,燒窯成本高,當地人早已棄用。
欽州貴臺鎮一帶,位于十萬大山腳下,是著名電影《英雄虎膽》故事的發生地和拍攝地。如今,這里依然有人藝高膽大,重拾傳統制陶工藝,采用早已被淘汰的柴窯燒制坭興陶。是什么人如此“自負”?柴窯坭興陶又與眾有何不同?我決定前往,一探究竟。
2014年10月29日,我來到了欽州市的貴臺鎮。從貴臺鎮出發,向西南方向行進兩公里,進入那邏村的米蔞屯。一座原始簡樸的貴臺龍窯,靜臥在河邊的土坡上。
窯主名為施寶業,31歲。那天下午,我坐在龍窯的旁邊,一邊看窯工們緊張有序地忙碌裝窯,一邊聽施寶業講述這座龍窯的故事。
施寶業是土生土長的貴臺鎮人,家中父輩并不是燒窯出身,他進入制陶業,純屬偶然。當年,施寶業的母親經營著一個酸品小作坊,需要大量腌酸的陶缸。由于陶缸利潤微薄,無人燒制。后來,村中有個老窯工,名叫黃潤恒,他向施寶業建議,筑一座龍窯,自己燒缸。
施寶業聽從了老窯工的話。但由于陶缸體積大,電窯燒制很不劃算,只能用龍窯燒制。在黃師傅的幫助下,施寶業投資二十多萬元,一條二十多米長的貴臺龍窯在那邏村建成了。
這真是一條橫臥荒丘的蛟龍,龍頭高昂,龍脊拱出地面,龍身順坡而下。美麗的貴臺江流過身旁。村里人從未見過龍窯,紛紛前來圍觀。
然而,龍窯的燒制并不順利。黃師傅連燒兩窯,皆以失敗告終。施寶業前后投資的五十多萬元,全部打了水漂。黃師傅也不辭而別,不知所終。原來,黃師傅只會蓋窯,卻不善燒窯。
施寶業說,盡管黃師傅沒燒出產品,但他親手蓋起的龍窯,卻是十分的牢固堅實。2014年,15號臺風在貴臺鎮肆虐兩天,帶來了百年不遇的洪水,整個那邏村全部被淹沒。施寶業的龍窯也未能幸免,淹于水下兩日。然而,等大水退去之后,龍窯安然無恙。
施寶業說,如此結實的好窯,一定能燒出精品。他決定親自燒窯。施寶業一邊四處拜師學藝,一邊摸索燒窯技術。并且,他開始研究坭興陶的窯變原理。
坭興陶成為陶中瑰寶的主要原因,在于那驚鴻的一瞥——窯變。
神奇的窯變,是坭興陶化蛹成蝶的絕代華章。坭興陶產生窯變的機理,目前還沒有完全解開。但可以肯定的是,和陶土有關,和燒窯的溫度有關。一件上好的窯變作品,價值不菲,那是渾然天成的藝術精品,其色彩自然流淌,隨意變幻,讓古樸的坭興陶,成為一個魔幻的世界。
施寶業把窯變說成是“窯寶”。他決定在自己的貴臺龍窯里,燒出自己的窯寶。然而,在那條二十多米長、形態笨拙的土窯里,能燒出驚鴻一瞥的窯寶嗎?
(二)貴臺的陶土和柴火
坭興,不是地名,是“坭土留香,龍窯興旺”的寓意。坭興陶的陶土,在整個欽州地區都有分布,但優質坭土十分稀缺。施寶業發現了一處寶地——貴臺鎮那邏村,那里遍地都是上好的陶土,當地人稱之為“泥金”,這也是他把龍窯建在那邏村的重要原因。
為減少成本,施寶業決定采用當地上好的陶土拉坯,再請欽州的制陶工匠進行雕刻。
那天下午,施寶業開著滿是塵土的皮卡,載著我去野外尋找陶土。
這里是207鄉道,完全的山村風光,偶爾有一輛車經過。施寶業一邊開車,一邊告訴我,這鄉道兩側,都能找到上好的陶土。他說,很多人認為制坯要很多土,其實不是,陶土很耐用,一只普通茶杯,就手中一團陶土即可。
施寶業介紹說,泥土分為白泥和紅泥兩種。白泥,俗稱五花泥,為軟性泥土,它細密質軟,略帶黃白;紅泥,又稱紫紅泥,為硬質黏土,含鐵量較高,它細密塊狀,呈紫紅色。
陶土易找,兩種陶土的配比是關鍵。施寶業說,由于兩種土性質不同,白泥軟,為肉泥,紅泥硬,為骨泥,骨肉結合,方能成型。關于骨與肉的比例,這是商業秘密,只有少數有經驗的窯工知道。
為了找到兩種陶土的最佳比例,施寶業前后燒了28次窯了。
站在貴臺鎮的一處土坡上,施寶業說,這里的陶土最好,但卻從未有人發現。我放眼四顧,似乎明白了這里的陶土為什么那么好。原來,貴臺鎮地處桂南山區,這里的百姓,多以種植水稻為主。土坡上還種有不少經濟作物,有甘蔗、荔枝、龍眼、沙梨、菠蘿、花生等。這里氣候溫和,雨量充沛,腳下的陶土細膩溫潤,少有污染,是制作坭興陶的上好原料。
除了陶土,這里的山野多生長松樹。松脂是當地百姓重要的經濟來源。松樹多,松木與松枝就多,這是村民日常最主要的燃料。施寶業開著皮卡,上門收購松枝,也不用稱,雙手掂量一下,一捆曬干的松枝可賣五六元。
那一天,我和施寶業挖了一筐陶土,收購了十來捆松枝。滿載而歸。
山上還有其他的雜木,何以只用松枝燒窯呢?
施寶業說,松枝里有松脂,耐燒。更重要的是,松枝里的清香,是其他雜木沒有的。松枝的清香之氣,通過窯火的蔓延與熏染,就會滲入陶坯之中。這是貴臺龍窯與眾不同的秘密,也是其他坭興陶都無法具備的一種品質。
當我們回到貴臺龍窯時,裝窯工作已經結束。施寶業下令封門。進出龍窯的門用磚塊堵實,磚外面又涂了一層泥巴,把整個龍窯門封嚴。一切就緒,接下來,就要舉行燒窯的點火儀式了。
(三)點火燒窯
一條二十多米長的龍窯,可燒各類陶器四五千件,這不是一個小數目。其中,還有很多名家制作、題名、刻字的作品,所有的生陶坯都靜臥在龍窯中,等待著烈火的燃燒。
燒窯,是整個制陶工藝中最重要的環節,成敗在此一舉。燒窯絕對是個經驗活,需要窯工控制一定的火候與溫度,當然,還得看天氣,甚至,還得看燒火窯工的心情。
這是貴臺龍窯的第28窯。施寶業把這次的燒窯任務,交給了自己的岳父黃師傅。
中午,一頓好酒好肉,黃師傅十分受用,嘴一抹說:“上香,生火!”
在生火之前,有個簡短的點火儀式。黃師傅取出一把香,點燃之后作揖三次,閉目禱告,口中喃喃自語,然后將香插入香爐。黃師傅知道,這一窯寄托著一家人的希望,成敗全在他的手上。所以,每一道程序,他都嚴格而認真地去做。他手下有四個人,分四班輪換。
接著就是取火。取火需要有經驗,先用一把干草,在燃燒的香炷上取火。瞬間,干草點燃,送入龍窯尾部的火塘。緊接著,不停地向火塘里添加柴火,一刻也不能停。黃師傅說,如果火滅了,就是不祥之兆,這一窯肯定燒不好。火塘中的柴火必須連續燃燒,中途不能停熄。
封窯點火之后,陶坯受熱,會產生蒸汽,從龍窯觀察孔(亦稱火眼)中排出。約莫五六個小時后,蒸汽基本排凈,即可將觀察孔封嚴。這樣,火塘的火焰,經火道進入窯內,使火焰在窯內均勻蔓延。而濃煙,則由煙囪排出。
點火之后,只能溫火燃燒。如果火燒得太猛烈,則陶坯容易燒塌。之后,每隔一段時間,加大火力。
此時,龍窯中的窯火越燒越旺,整個龍窯開始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嗚——嗚——有點像防空警報,而且時高時低。黃師傅告訴我,這就是傳說中的龍吟。沉睡的龍蘇醒了,發出了聲音。說著,他跑到香爐前,點上了一炷香。
那種奇怪的龍吟聲一直印在我的腦海中,它低沉、渾厚,呼嘯生風。
黃師傅不停地往火塘中添柴火,觀察火勢。他說,火苗的顏色如果像太陽那樣紅,則窯溫過高。一般來說,火苗的顏色要燒成滿月時月亮的顏色,才算正常。此外,還得注意木柴的粗與細搭配,心情不能急躁,維持平常心態,才能保持火焰的穩定。
約莫一天之后,窯內溫度已達800℃以上,此時即可封火口,然后燒火眼。
自窯尾開始,從窯脊兩旁的火眼開始燒火。燒足一個小時后,看火眼里的火苗向窯頭躥,窯底火焰呈藍白色,陶坯表面油濕光滑,說明該火眼已燒熟,便可封住該火眼,繼續燒下一個。如此,燒熟全窯火眼。一窯陶器,全部燒熟要兩天兩夜,耗干松柴將近萬斤。
(四)出窯時刻,等待窯寶
貴臺龍窯的窯火,連續燃燒了兩天兩夜,才漸漸熄滅。
在這兩天兩夜里,窯主施寶業反而氣定神閑。因為一切都過去了,木已成舟。窯火漸漸冷卻,一家人在耐心地等待著出窯的那一刻。等待什么?等待一窯上好的成品?不是。施寶業說,是在等待窯寶,即通常說的窯變。因為一個窯寶的身價,遠遠高于未曾窯變的同類,那感覺,就像在一堆亂石之中發現寶石。
施寶業把出窯的日期定在2014年11月5日。那天早上6點多,天蒙蒙亮,我和攝影師向航一起驅車來到貴臺鎮。此時的貴臺龍窯,仿佛是一只疲倦的巨獸,一聲不吭地臥在貴臺江邊,它的懷里,藏著無數秘密,我們同樣充滿期待。
由于貴臺龍窯遠近聞名,大家都知道今日出窯,很快,從四面八方聚集了不少人前來淘寶。
他們當中,有賣坭興陶的商人,他們做生意需要新品種,只要哪里出窯,他們就像馬蜂一樣追尋而去,絕不放過任何一次淘寶的機會;有代燒商,他們把土坯拉來,放入龍窯代燒,同時付相應的代燒費;有電窯窯主,電窯的缺點,就是溫度均衡,產生窯變的幾率很少,所以,他們也來這里準備購買窯寶;有收藏家,他們眼光獨特,時刻尋覓著;有廣西大學藝術學院的老師和學生;還有前來看熱鬧的村民。
秘密即將揭曉。一時間,整個貴臺窯場擠滿了人。他們滿懷期待,都在想著緊閉的窯門里面,到底會有著怎樣的驚奇。
施寶業反而出奇冷靜,他買來很多橘子、大棗招待大家。然后把龍窯上的火眼全部打開,煙囪上的封蓋也打開,讓窯里所有的熱氣散去。
直到晌午,施寶業才不慌不忙地把香爐搬到窯門口,虔誠地點了一把香,對著窯門拜了又拜,嘴里說了幾句話。然后撤去香爐,親手將封閉窯門的磚,一塊塊拆開。一窯燒熟的坭興陶,出現在大家的眼前。
所有人聚集在窯門兩側,看著窯工把一件件燒好的坭興陶從窯里搬出。有人一下子看見了窯寶,發出一聲驚呼,其他人也看見了,再一起發出驚嘆。就這樣,在出窯的過程中,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響起一陣驚嘆聲。可想而知,這一窯的窯寶定然不在少數。
無論是一般陶器,還是窯寶,貴臺龍窯皆與眾不同。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電燒和柴燒。電燒的陶器,光滑锃亮,色澤勻稱;而柴窯產品,則器表稚拙,色彩不均,更有大量窯變出現。
隨著出窯的窯寶增多,我看到了柴窯真正的與眾不同。窯變的色彩,皆以金黃色為主,多為虎紋花斑。那些窯寶,如霞光萬道,金光閃閃,又如銀杏秋葉,遍地金黃。經銷商們,迫不及待地守在窯口,當一件窯寶出現,無不爭先哄搶。
在眾多的窯寶當中,我看到一只茶杯,經過窯變之后,杯身如同一片銀杏林,且由近而遠,銀杏樹的樹冠、樹身、落葉等,無不惟妙惟肖。這就是柴窯窯變的特征,色彩變化萬端,神秘瑰麗,帶給人們無窮的期待。
坭興陶質地堅硬,其聲如磬,輕叩之,則清絕悅耳。也可拋光,但更多的經銷商愿意保留原始的品相,盡管表面有些粗糙,有些斑點,有些水泡,這粗拙的風格,有返璞歸真之感,很能滿足現代都市人的心理需求。
施寶業告訴我,如果把茶葉置于坭興陶罐,可數年無霉變,用來泡茶,則清香四溢,茶水隔夜也色味不變。茶具用久之后,即使不放茶葉,倒入開水仍有茶葉的芳香。用坭興陶花瓶插花,花艷葉茂,經久不謝。更神奇的是,插入桃李枝,還能開花結果。
(五)坭土留香
經過半天工夫,貴臺龍窯里的陶器全部出窯了。那些陶器滿身都是柴火的灰燼,它們像剛剛出土的文物,一只只擺放在窯口。
此時的窯口變成了一個大市場。經銷商們在陶器間梭巡,他們經驗老到,目光銳利。一旦有看上的陶器,就毫不猶豫地放入自己的泡沫箱中。
有人專門收購窯寶,也有人專收變形的“次品”,這些看似次品的陶器,實則是一種現代藝術品,其中不乏精品佳作。大家曾看過西班牙超現實主義大師達利的杰作《記憶的永恒》,那些時鐘有的掛在樹枝上,有的軟塌如面。而在貴臺龍窯,我看到了許多這樣驚心動魄的畫面。那些茶杯、茶壺等,其變形程度,簡直就是《記憶的永恒》的再現,一些茶壺扁塌,或者歪了,或者像軟軟的面片一樣掛在石板上。在現場,就有很多人專門收購這種現代風格的藝術品。
直到下午,大家都有了收獲,心滿意足,站在自己的箱子前,等待窯主前來結賬。
這是收獲的時刻,也是窯主施寶業和他的夫人黃燕春最忙碌的時候。施寶業點數、記賬,黃燕春負責收錢、包裝。黃燕春已有身孕,她很少說話,安靜、甜美,誰也不知道她就是女老板。我看見她默默地坐在包裝箱前,用舊報紙幫客戶細心包裝。她的快樂像一朵花,在大山的寂寞里綻放。
這畫面有點像《詩經》中的意境,那些損壞的陶罐遍地都是。一家人的生活系于一條柴火小窯,簡單踏實。幾天的忙碌之后,有了一周的休息時間,養精蓄銳,等待著下一次的開工。歇窯的日子里,龍窯靜臥,一切安靜。可是任何人經過龍窯的時候,都會聽到里面曾經熱烈的窯火還在燃燒。
讀者評論
文章語言樸實,娓娓道來,燒窯的過程尤其是窯變的經過,講述得一波三折。文中還穿插地方風物史實,增強了文章的厚重感。文章寫的是龍窯,是施寶業,其實寫的更是柴窯的欽州坭興陶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