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僧繇最開始不叫張僧繇。
叫什么他已經(jīng)有些記不起來了,時間太久了,只記得自己不是什么貴族出身,也沒有富裕的家庭。
這個世界上的榮華富貴,上流社會的紙醉金迷,本來都和他這種人永遠(yuǎn)不會扯上關(guān)系。
直到那天,一向喜愛作畫的他,在尋找?guī)в邢蓺獾木爸虏娠L(fēng)作畫時,遇到了一支筆,一支帶有超凡魔力的筆。
在這個封建迷信的年代,張僧繇本是最不相信所謂神仙志異的人之一。
不為其他,只因他也曾相信過追求過,結(jié)果一無所獲。
各類名山大川,江湖異人,志怪傳說,他都一一遍訪過,在他通過九品中正制選官失敗之后。
在當(dāng)?shù)厥兰掖笞宓陌芽叵拢矫癜傩沼肋h(yuǎn)不可能通過九品中正制選官成功。
還記得當(dāng)初的他放棄了自己的戶籍田地,孤身一人,作為野人踏上了求仙的道路。
縱情山水之間,何等快活,又是何等無奈。
在后來的數(shù)年里,名為求仙,實(shí)為寫生作畫的他真正將靈魂融入了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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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南山的霧氣在黎明時分最濃,濃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張僧繇緊了緊身上單薄的麻衣,踩著濕滑的山石向上攀爬。
他的草鞋早已磨破,腳底被尖銳的石子硌得生疼,卻仍不肯停下腳步。
“據(jù)說這終南山頂有仙人留下的筆跡...”張僧繇喃喃自語,呼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
他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為這種虛無縹緲的傳說翻山越嶺了。
三年前,當(dāng)他站在金陵選官衙門前,看著那些世家子弟被一一唱名入內(nèi),而自己這個寒門學(xué)子卻被攔在門外時,某種東西在他心中死去了。
九品中正制?不過是給權(quán)貴子弟鋪就的青云路罷了。
“張兄何必執(zhí)著?”同鄉(xiāng)勸他,“像我們這樣的人,能做個縣衙小吏已是祖上積德。”
張僧繇記得自己當(dāng)時只是笑了笑,第二天便變賣了僅有的幾畝薄田,買了一匹瘦馬,開始了游歷天下的生活。
說是尋仙訪道,不如說是逃避現(xiàn)實(shí)。那些名山大川間,至少沒有令人窒息的等級桎梏。
山頂?shù)娘L(fēng)更大了,吹散了部分霧氣。張僧繇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上坐下,從包袱里取出干硬的餅子啃了一口。
他的目光落在巖壁上——那里確實(shí)有些痕跡,像是人為刻畫的線條,但經(jīng)年累月的風(fēng)吹雨打已使其模糊不清。
“又是徒勞無功。”他苦笑著搖頭,卻還是從懷中掏出炭筆和紙,開始臨摹那些模糊的紋路。
畫畫是他唯一的天賦,也是僅剩的慰藉。
……
雨水順著鐘南山的峭壁傾瀉而下,打得林間枝葉噼啪作響。
張僧繇蜷縮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下,濕透的麻衣緊貼在身上。這場突如其來的山雨打斷了他的寫生計劃,也讓他錯過了下山的最佳時機(jī)。
“看來得在山中過夜了。”他自言自語道,嗓音在山雨中顯得格外單薄。
三年前離開家鄉(xiāng)時,他沒想到所謂的生活會如此艱難。
那些世家子弟可以帶著仆從、騎著駿馬游覽名山大川,而他只能靠一雙磨出血泡的腳和幾文銅錢維持生計。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剎那間照亮了山壁上的一道裂縫。
張僧繇瞇起眼睛——那似乎不是普通的山縫,而是一個被藤蔓半掩的洞口。
又一記雷鳴后,他下定決心,冒雨向那洞口攀去。
洞內(nèi)干燥得出乎意料,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特的墨香。
張僧繇摸索著掏出火石,點(diǎn)燃隨身攜帶的小油燈。
昏黃的燈光下,他看清這是一個不足丈方的石室,中央有一個天然形成的石臺,臺上端正地放著一個烏木長匣。
“有人來過這里。”張僧繇輕聲道,手指撫過木匣表面。沒有灰塵,似乎不久前還有人打理過。
他猶豫片刻,終于按捺不住好奇,打開了木匣。
一支毛筆靜靜地躺在紅綢襯里上。筆桿似玉非玉,筆尖的毫毛呈現(xiàn)出罕見的銀白色,在燈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澤。
張僧繇小心地拿起筆,一種奇異的溫暖立刻從指尖蔓延至全身。
“好筆!”他忍不住贊嘆。作為畫師,他見過不少好筆,但從未感受過如此趁手的。
筆桿上的紋路仿佛天生與他的指腹契合,毫毛的彈性也恰到好處。
油燈突然搖曳起來,張僧繇這才注意到洞壁上布滿了壁畫。
那些畫作風(fēng)格古樸,描繪的似乎是過去的畫師使用這支筆的場景。
張僧繇將筆捏在手中,在石壁上臨摹了一幅小魚兒玩水的圖畫,誰想一眨眼再來細(xì)看,圖畫消失不見,而地上多出來一處水洼和一尾青魚。
然而當(dāng)他第二天返回時,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個洞口了,仿佛它從未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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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我用這幅畫抵一晚房錢如何?”
張僧繇站在金陵城郊一家小酒館內(nèi),指著剛完成的《山居圖》問道。
這是他獲得那支銀毫筆后的第七天,也是他身無分文的第三天。
酒館老板瞇眼看了看畫,點(diǎn)點(diǎn)頭:“倒是有幾分意思,就抵一晚吧。不過你得在墻上再畫幾只麻雀,增添些生氣。”
張僧繇欣然應(yīng)允。他取出畫筆,蘸了蘸墨,在酒館土墻上輕松勾勒出幾只麻雀的輪廓。
畫到最后一只時,筆尖的墨用盡了,他順手用銀毫筆在那麻雀眼睛上點(diǎn)了兩下。
“好畫。”老板突然道,“你這鳥畫得跟活的一樣,真是妙筆生花。”
張僧繇退后兩步,自己又看了看。
那只被點(diǎn)了眼睛的麻雀確實(shí)格外生動,羽毛蓬松得仿佛能觸摸到溫度。
當(dāng)晚,張僧繇被一陣撲翅聲驚醒。
借著月光,他看見墻上一片空白,而窗邊有幾只麻雀正爭相飛出。其中一只回頭看了他一眼——正是他畫的那只,眼睛周圍還殘留著墨跡。
“這...”張僧繇顫抖著摸著銀毫筆,在油燈下反復(fù)查看。筆桿上的紋路在燈光中似乎組成了某種古老的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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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后,張僧繇站在銅鏡前,拔下了第一根白發(fā)。這根刺眼的白絲躺在掌心,像是對他無聲的控訴。
這段時間里,他測試出了銀毫筆的部分能力:
畫出的東西可以短暫變?yōu)檎鎸?shí),但存在時間越長,消耗他的精力就越多。
一只麻雀會讓他在完成后小睡片刻;一匹駿馬則讓他昏睡整整一天;而當(dāng)他嘗試畫出一個活人時,直接吐血暈厥,醒來后發(fā)現(xiàn)那幅畫已自燃成灰。
所以后來他更多的是利用神筆施展幻術(shù),而很少去使用畫生。
“以生易生...”張僧繇喃喃重復(fù)著那晚領(lǐng)悟的符文含義。
現(xiàn)在他明白了,這支筆是在用他的生命力賦予畫作生命。
鏡中的自己已經(jīng)有了細(xì)微的變化——眼角出現(xiàn)了幾絲細(xì)紋,臉色也不如從前紅潤。
但比起這些代價,金毫筆帶給他的可能性更令人振奮。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他心中成形。
如果能畫出一個完美的“張僧繇”,一個有著士族背景的身份,他就能打入那個永遠(yuǎn)對寒門關(guān)閉的權(quán)力圈子。
“需要先解決現(xiàn)在的身份。”他輕聲道,鋪開一張?zhí)刂菩垼y毫筆在墨汁中輕輕一蘸。
七日后的清晨,金陵城南的一間陋室內(nèi),一位名叫張午的寒門畫師“病逝”了。
里正帶著仵作簡單查驗(yàn)后,記錄為“肺癆而亡”。
同一天,城北豪宅區(qū)搬來了一位吳郡張氏遠(yuǎn)支的公子——張僧繇,帶著全套精美的畫具和幾幅令人驚嘆的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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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子的畫技當(dāng)真神乎其神!”
安成王府內(nèi),賓客們圍著一幅《百鳥朝鳳圖》嘖嘖稱奇。
畫中的鳥兒各具神態(tài),最神奇的是,當(dāng)陽光移動時,那些鳥兒的羽毛竟會隨之變換光澤,仿佛真的在抖動。
“不過是些小技。”新生的“張僧繇”謙虛道,袖中的手指卻悄悄掐入掌心——今早他又發(fā)現(xiàn)了幾根白發(fā)。
這幅畫消耗了他不少精力,但效果值得。
安成王蕭秀——梁武帝蕭衍的弟弟——撫須贊嘆:“張公子過謙了。本王明日便向皇兄舉薦,如此奇才,當(dāng)為朝廷所用!”
事情進(jìn)展得比預(yù)期更順利。
三日后,宮中來人宣旨,召張僧繇入宮面圣。
當(dāng)他跪在紫宸殿上時,能感覺到梁武帝審視的目光。
“朕聽聞張愛卿畫鳥,蚊蟲懼飛;畫貓,群鼠避退,可有此事?”蕭衍的聲音從高處傳來。
“臣不敢當(dāng)此盛贊。”張僧繇低頭回答,“不過是些取巧之法。”
蕭衍命人備好畫案:“那便讓朕親眼見識見識這‘取巧之法’。”
當(dāng)銀毫筆落在宣紙上時,張僧繇感到熟悉的暖流涌遍全身。
他畫的是殿外一株正在盛放的白梅,每一筆都精準(zhǔn)有力。
畫到最后,他故意讓袖中的銀毫筆輕輕掃過花瓣——那些紙上梅花頓時鮮活起來,散發(fā)出猶如真實(shí)的香氣。
滿殿嘩然。蕭衍從龍椅上站起,幾步走到畫前,難以置信地觸碰那些“梅花”。
“神乎其技!”皇帝贊嘆道,“張愛卿可愿入宮為御用畫師?”
“臣榮幸之至。”張僧繇伏地謝恩,心中卻想著:第一步計劃,成了。
當(dāng)晚,新任御用畫師的府邸內(nèi),張僧繇對著銅鏡,小心地拔下又一根白發(fā)。
鏡中人已經(jīng)與三個月前判若兩人——不僅是身份地位,連容貌都因銀毫筆的消耗而顯得滄桑了幾分。
“值得。”他對鏡中的自己說,展開一幅空白的畫卷。
畫上漸漸浮現(xiàn)出梁武帝的輪廓——這是他每晚必做的功課,練習(xí)模仿那個將來要取而代之的人的樣貌舉止。
窗外,一輪冷月高懸。張僧繇知道,隨著計劃的推進(jìn),銀毫筆會繼續(xù)吞噬他的生命。
但若能打破那腐朽的九品中正制,讓天下寒士不再因出身被埋沒,這點(diǎn)代價又算得了什么?
他看向案頭那幅未完成的龍圖,龍身已經(jīng)繪就,唯有眼睛處空白。那是整個計劃的關(guān)鍵,也是他為自己準(zhǔn)備的最后作品。
當(dāng)那一天到來時,點(diǎn)睛之筆將改變整個梁朝的命運(yùn)。
而歷史,或許不會記住這個來自寒門的畫師張午,但會記住他為天下寒士打開的上升之門。
(第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