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書名: 分貝以下的光年作者名: 姓劉的瓷翁本章字數: 2018字更新時間: 2025-05-07 18:56:21
雪粒撲簌簌地砸在琴房屋檐上,李想對著譜架哈了口白氣。門吱呀一聲推開,杜康裹著軍大衣晃進來,大衣下擺結著冰碴,手里拎著個油紙包。“嘗嘗,老劉家的羊肉燴面。”他掀開蓋子,熱氣裹著茴香和羊油的香氣撲到樂譜上,在《風在吼》的標題旁凝成細小的水珠,“吃完去趟教務處,王主任找你。”
李想的手頓了頓。自校慶風波后,王鹿鳴再未正眼瞧過他。那日老人摔門而去的背影仿佛刻在視網膜上,指揮棒砸地的脆響至今在耳蝸里回旋。他捏起一筷子面,滾燙的湯水滑入胃里,卻化不開胸口的滯澀。
教務處的暖氣開得很足,王鹿鳴的鏡片蒙著霧氣。老人從雕花木柜深處抽出一張表格,牛皮紙邊緣卷曲發黃,右下角蓋著鮮紅的校章。“維也納巡演的校內推薦名額,”他將表格推過桌面,鋼筆尖在“推薦人“一欄點了點,“填了吧。”
李想盯著那抹刺目的紅。一個月前,正是這雙手將改裝號嘴摔向大理石地面,青銅撞擊聲與1939年的炮火在他顱骨中共鳴。
“為什么給我?”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生銹的琴弦,“您說過,我的演奏方式不符合學院派標準。”
鋼筆尖在實木桌上敲出篤篤的響。王鹿鳴突然起身,軍裝呢料摩擦出沙沙聲。他從檔案柜抽出一本泛黃的相冊,封皮上“1987屆畢業留念“的金漆已斑駁脫落。照片里少年時代的他抱著小號站在最后一排,身旁是笑容燦爛的李云峰——那時的祖父已被戰火蝕盡聽力,軍裝胸前的銅紐扣在陽光下晃成光斑殘影。
“你爺爺教我時常說,真正的號聲要能鉆透三尺凍土。”王主任的指尖撫過照片上的裂痕,那道裂痕恰好橫貫李云峰手中的軍號,“當年我因為擅自改編《歡樂頌》被取消參賽資格,是他連夜騎車到省城,在文工團門口守到凌晨三點。”他頓了頓,又繼續說道:“要不是你爺爺他老人家竭力相助,我恐怕也沒有機會坐在這……”
窗外的梧桐枝椏抖落積雪,冰棱碎裂的脆響混著暖氣片的嗡鳴。李想看見老人鏡片后的眼眶泛起潮紅,那支曾摔在他樂譜上的鋼筆,此刻正在推薦表上簽出遒勁的“王鹿鳴“三字。
維也納巡演的邀請函壓在《黃河大合唱》總譜下,七個High C的標注被暈染得有些模糊。李想摘下祖父的舊懷表——表殼內側刻著“音從骨生”——這是上周父親從樟木箱底翻出的遺物。
杜康踹門進來時,軍大衣肩頭積著雪。“你怎么讓王老頭松的口?”他甩出一把黃銅鑰匙,“喏!他說倉庫頂層的老琴房歸你,那兒隔音好。”
琴房的松木地板已翹成波浪,李想卻覺得踏實。沒有拾音器,沒有骨傳導貼片,只有一扇氣窗漏進細弱的日光。他將號嘴抵在嘴邊,銅銹混著冰涼的觸感刺入皮膚。第一個音劈了,像鈍刀刮過生鐵。
父親是半夜來的。他蹲在墻角,就著應急燈的微光修一把斷了鍵的舊薩克斯。
“你爺聾了右耳后,”他突然開口,扳手敲擊銅管的叮當聲成了話外音,“把號管貼在戰壕壁上練震動。日本人的迫擊炮在三百米外炸開,他數著地面的震顫找節奏。”李想摸到號身彈片刮痕的凹凸,那是祖父數次在槍林彈雨中鳴響沖鋒號角的見證。
王鹿鳴的出現讓杜康感到意外。老人抱著牛皮紙裹的檔案袋,霜花凝在眉梢:“你爺爺教過我們怎么用凍僵的嘴唇找泛音……”
宋剛把道歉信塞進門縫時,李想的嘴唇已磨出血痂。信紙背面抄著《太行山上》的譜子,最后一個音符被涂改成蓮花形狀。“藥店說這藥膏能護嗓子。”玻璃瓶滾到李想腳邊,標簽上印著宋家藥材鋪的戳。
冬至清晨,李想掰開凍住的琴房鎖。譜架上攤著祖父的戰場日記,1948年12月24日那頁洇著褐斑:“氣管貫穿,靠顴骨震感吹集結號。”他吞下宋剛給的藥膏,苦味順著喉結爬上太陽穴。
錄制當天,父親搬來整箱松香。“抹這兒,”他點點李想鎖骨下的凹窩,“當年你爺說,這兒通著心脈。”杜康蹲在錄音棚角落啃燒餅,忽然哼起《黃河謠》的調子——走音走得厲害,卻讓李想想起炊事班燉白菜的香氣。
第一個High C沖出口腔時,監聽音箱爆出刺啦雜音。調音師皺眉去調設備,卻沒發現李想的腳后跟正輕磕地板——1939年的黃河冰裂聲,順著祖父的號管鉆進他骨頭里。第七個音炸開的瞬間,王鹿鳴沖進來摔了保溫杯。
“夠了!”老頭子的金絲眼鏡滑到鼻尖,“你非要學他咳著血吹號?”熱水在譜面漫漶,李想卻盯著蜿蜒的水痕——它們正沿著彈片刮痕的紋路,爬成太行山脈的輪廓。
宋剛的父親闖進來時,李想正在擦號嘴。“當年我給李老師送過藥,”男人把檀木盒拍在控制臺上,“這膏藥方子,該傳下去了。”
返程火車上,杜康用軍用水壺裝米酒,此刻的他特別高興,破例喝了一次酒。
“你爺有句話沒寫進日記,”他醉醺醺地笑,“說最好的泛音是活人的心跳。”李想摸到懷表蓋內的新刻痕——不知何時,父親添了行小字:“凍土三尺,春在骨里。”
維也納的回信和春汛同期抵達。拆封時,一片槐花瓣從信封滑落,粘在“正式邀請”的燙金字上。李想望向榮譽墻,祖父的照片在玻璃后微笑,裂紋恰好穿過那枚褪色的軍功章。
宋剛在梧桐道盡頭擺弄調音器。“喂,”他晃了晃纏繃帶的手,“下次改編譜子,加段尺八怎么樣?”遠處傳來灑水車的《黃河頌》,這次沒卡帶。
李想把五個號嘴按在胸口,冰涼的銅器正被心跳烘暖。他知道,當第一個音符躍出喉結時,祖父的凍土之下,必有新芽破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