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定位顯示在C城的赤縣郊區，一個曾經鳥不拉屎的地方。

駱至遠活這么大年紀，城內城外都跑遍了，也只去過赤縣寥寥數次，上次來已經是二十年前，那次公司組織工會春游活動，在此選擇了一處風景秀麗、依山傍水的地方，上午漂流，下午燒烤。玩得不亦樂乎。

那時AI下崗潮還沒有開始，同事們一邊內卷一邊內斗，每天都過得像電視里的宮斗劇一樣精彩。

不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這些年赤縣的經濟發展很讓人眼紅，由于抓住了機器人制造的風口，赤縣開設了C城最大規模、最多數量的機器人工廠，新工業蒸蒸日上，勢不可擋。

就連營保公司的AI員工，也絕大部分來自赤縣，由此可見一斑。

空中的士駛過雙層高塔狀的高速收費站時，窗口有一個不知疲倦的智能收費機器人兢兢業業地執行公務，機械標準的聲音聽起來索然無味，駱至遠往下看了一眼，發現地面的收費站仍舊保留著，只是在路面上行駛的車子并不多。

“唉，幸虧考了空中行駛駕照，否則又得失業了。”

出租車司機是一個文縐縐的年輕人，帶著黑框眼鏡，穿著一身皺巴巴的西裝，年紀看著像二十七八歲，但臉上因為風吹日曬變得黝黑且粗糙，襯得眼珠的眼白部分格外突出，與膚色有鮮明的對比。

“你以前是做哪一行的？”

駱至遠本沒有聊天的興致，只想讓他盡量開快一點，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我學的是美學與藝術評論，想不到吧？藝術已死，滿世界都是垃圾合成品，早已沒有我的用武之地，只好開開飛的，混口飯吃。”年輕司機說這話時并不激越，語氣沉靜如一潭死水，像是心氣早已磨損殆盡。

“既然你覺得其他的都是垃圾，何不做點不是垃圾的玩意兒出來，給大家看一看瞧一瞧唄。”

“說起來輕巧，做起來太難，要生計要開銷，掙錢才是王道呀。”年輕司機顯然對這種廉價雞湯不感興趣。

駱至遠閉嘴不再多言，突然覺得自己的女兒并非一無是處，至少她還在堅持自己的夢想，雖然搗鼓的都是不值錢的玩意兒，好歹注入了她自己的思想。

快要抵達竺金珠發來的定位時，駱至遠提前下了車，步行前往目的地。

他擔心這輛空中的士的動靜太大，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在不知道前方的具體情形之前，還是不要提前暴露為好。

順著導航繞了七八個彎，一座氣勢恢弘的機器人工廠出現在他的面前。

建筑屋檐下方的顯眼處，六個大字閃著幽藍色的光芒：世紀數碼工廠。

現在已是晚上，廠區內的燈光卻亮如白晝，聽得到機器運轉和傳送的聲音，透過高高的玻璃窗往里看，能夠看到每一個廠房內都有不少人類員工在忙碌，有負責檢測的，有負責打包的，有負責擦拭的，更多的人是站在流水線上，確保機器人的每一個零件都精準安裝到位。

廠區的外圍有刺眼的紅色與藍色燈光交替，這是巡邏廠區的AI保安發出來的信號，他們被黑色的鋼鐵包裹，灰色制服下的身軀很是粗壯，要是被碩大的拳頭砸上一拳，一般人都會吃不消。

竺金珠怎么會跑到這種地方來，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駱至遠實在猜不透竺金珠的腦回路，但此行他也沒有回頭路，救人要緊。

至于怎么進去，硬闖必然行不通，只能智取，不，他也搞不定這么多AI保安，只能偷偷摸摸鉆進去。

再固若金湯的城池也有薄弱之處，用最笨的法子在世紀數碼工廠的東、西、南、北四個大門都考察了一番后，駱至遠最后選中了防備看上去最為松散的北門。

崗亭只有一個AI保安守著，而且從他笨拙緩慢的行走動作來看，大約是電力不足了。

電力不足這事，對駱至遠來說太熟悉了，也有著自己的小套路。

他從地上撿了一些大小均勻的碎石頭，先往草叢里拋一顆，等AI保安走到草叢邊上，他再往水池里面拋一顆，引得AI保安又繞一大圈走回來。

一顆接著一顆，弄出一點極其細微的動靜，類似是小動物發出的那種聲響，如果動靜過大，可能會適得其反，AI保安就不會再查看而是直接選擇呼叫援助。

在駱至遠充滿耐心的逗弄下，這一名倒霉的AI保安成功地將最后一點電量耗盡，沒能等到交班的下一位同事，直接躺倒在地，自動關機。

時不可失，失不再來。

駱至遠找到一個監控的死角，不帶一絲猶豫溜入了門內，差不多就在他貼著墻壁陰影處站好的同一時間，警報聲大作，一隊AI保安朝北門方向走來，確認這邊的異常情況。

幸好，他們確認情況后，沒有大肆展開搜查，只是提早完成了交班，將電力耗盡的AI保安抬到了充電艙。

好不容易躲過一劫后，駱至遠又一次犯難了，偌大的廠區如同迷宮，他該要從何找起？

仿佛是父女之間的心意相通，一條短信息恰如其分地跳了出來，這一次是一個明確的地址信息：D區39號車間。

有了明確位置就好辦多了，駱至遠掃了一眼廠區掛牌，這里是C區，D區應該就在附近，他將方向感交給直覺，選擇了其中一個方向。

事實證明他的運氣還不錯，不一會兒就走到了D區，并順利找到了38號車間。奇怪的是，38號車間就已經到頭了，外面就是圍墻，根本就沒有39號車間。

他不死心地圍著38號車間轉了一圈又一圈，都草叢和井蓋都扒開看了，也沒有發現通往地下的入口，除了將自己搞的灰頭土臉之外，一點線索也沒有找到。

正在他一籌莫展之際，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猛地回頭，發現是一個年紀比自己還大的瘦高老頭。

“新來的吧？亂跑什么，跟我來吧。”

駱至遠摸不清對方的身份，也不好為自己狡辯開脫，只好順從地跟著他往前面走，瘦高老頭帶著他徑直進入了38號車間，38號車間的內部空間很大，里面擺著很多廢棄的機器人零件，看來是個廢品倉庫。

“我們到這里做什么？撿廢品嗎？”駱至遠摸了摸頭，裝作一頭霧水的樣子。

“你不是傻的吧，當然是上班啦。”老頭不耐煩地啐道，吐了一口唾沫星子。

您這年齡也不符合上班要求了吧，駱至遠在心里默默回了一句。

俗話說人不可貌相，在瘦高老頭身上得到了驗證，只見他漫不經心地把一個耷拉著頭的機器人往旁邊一擺，墻上立即露出一個可容一人通過的小門，小門的上方赫然寫著一行小字“39號車間”。

怎么不用蠅頭小楷寫？這樣視力差一點的人就絕對找不到了。

竺金珠，親愛的女兒，你為何如此篤定我一定能夠找到這個藏得如此之深的39號車間呢？

駱至遠不太想懷疑自己女兒的智商，因為這樣也是在否定自己的智商。

踏入門內的那一步讓駱至遠有一種慷慨就義的錯覺，但為了營救唯一的女兒，他什么也顧不上了，就算是龍潭虎穴，也要闖一闖。

令他完全沒想到的是，門內的世界與他所設想的危險情境毫不相干。

39號車間竟是一個井然有序的大型超市，冷藏區、百貨區、水果區、烘焙區、零食區……各區設置齊全，儼然就是駱至遠經常會去逛的超市，與真實超市唯一有所不同的是，這里的收銀員、營業員全是人類，而顧客全部都是仿生人。

在超市入口處，有兩個世紀數碼工廠的工作人員，穿著像是科研人員的服裝，他們負責給從另一個通道入場的仿生人發放購物清單，而仿生人的任務就是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將購物清單上的物品采買到位。

駱至遠環顧四周，焦急地搜尋著目標對象，看了一圈之后，他沒有發現竺金珠，卻驚訝地看到了另一個熟悉的人——自己的前妻，竺晚晴。

只見她穿著一身營業員的服裝，佇立在洗護區，正在跟一個男性仿生人說話，從她的神情看來，似乎有一絲懼怕，又有一絲角色扮演的興奮，總之，露出的懵懂神態與她的實際年齡并不相符。

不過，駱至遠的謎團自行解開了，原來竺金珠突然跑到這個地方來，是為了找她。

“喏，這是新來的人，估計腦子不太好，給他安排一個什么崗位？”老頭將駱至遠推到了科研人員的面前。

其中一個方頭大耳、大腹便便的科研人員有些嫌棄地打量了一眼駱至遠，然后隨手指了指生鮮區。

“去那里吧，生鮮區，那里的營業員才被淘汰掉，正好還缺個人。”他嘴上仍在不停吐槽，“老楊你辦事越來越不行了，這等貨色也搞來了，估計干幾天就要淘汰，經不起折騰的。”

老楊聞言連忙換了一副討好面孔，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好煙，塞到對方兜里。

就這樣，絕非自愿的駱至遠被安排到了人生中的第二個崗位，成功再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