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晚寧端著藥回到院子里的時候,許老夫人剛剛離去,而許淮沅還是那個姿勢躺在榻上,一雙明亮的眸子靜靜的盯著她。
謝晚寧只當沒看見,自顧自坐下,給自己倒了一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碗沿。
葉景珩狠辣非常,若不是遇見許家的迎親隊,現在自己怕是已經成了亂葬崗的一具尸體。
不過,今夜刺殺葉景珩不成,回去該如何向師父交代?
想起出門前師兄的叮囑,“烏鵲,葉景珩并非表面看見的那般簡單,要殺他的人不計其數,但你見哪個活著回來了?今日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謝晚寧苦笑一聲,嘆了口氣,舉起藥碗一飲而盡。
真苦。
還同師父交代,如今這般,自己先保證能活著回去再說吧。
身后,有淅淅索索的聲音,接著便是重重的咳嗽。
謝晚寧沒有回頭。
許淮沅身子弱,她點穴力道便也不敢點重,算算時間,也該是解開的時候了。
“唉,剛剛也不知怎么,竟渾身一軟,連聲音也發不出來,”許淮沅的聲音輕飄飄的傳了過來,“讓娘子擔心了……不過,這不是為夫的藥嗎,娘子怎么自己喝了?”
“替你試試溫度?!敝x晚寧面不改色。
“是嗎?”許淮沅咳嗽著起身,在她旁邊坐下,衣襟松散,露出一截蒼白的脖頸,“不過這藥聞著倒與平常不同?!?
“王大夫調整了藥方吧?”謝晚寧挑挑眉,有些心虛的伸手準備收走,“若是不喜歡,那便不喝?!?
許淮沅身子一側躲開,對她一笑,“藥倒無妨,只是娘子——”
他湊近嗅了嗅,“你身上怎么有股鐵銹味兒?”
謝晚寧穩如磐石,“藥爐子舊了,難免有味兒?!?
“可好像,不是爐子的味道,”許淮沅的呼吸噴在她耳畔,“這個味道甜腥,像是……血?!?
謝晚寧呼吸一窒,面上卻不動聲色。
果然,他已經發現了。
“夫君到底想說什么?”謝晚寧直視他那黑若深譚的眼睛,微微一笑。
“沒什么,”許淮沅卻突然撤回了身體,坐得端端正正,手指在藥碗旁邊輕輕敲擊,卻不著急喝。
“就是好奇,我這從鄉野娶來的小娘子,怎么肩上會有傷。”
屋內一片寂靜,唯有他手指那清脆的敲擊聲,一聲又一聲。
良久,謝晚寧終于出聲了。
“既然被你發現了,那我也不瞞了?!?
她嘆了一口氣,像是下了好大決心,開口。
“我肩上的傷,其實是被……我爹砍的?!?
“你爹?”許淮沅挑挑眉,有些疑惑的偏頭,“岳丈大人怎會……”
“他才不配做我爹!”謝晚寧突然義正言辭的錘了錘桌子,面上一片悲憤之色。
“他是個醉鬼,一天就知道喝酒和欺負我和娘!”謝晚寧努力回憶著從劉二妮那聽到的事兒,添油加醋的胡編亂造。
“他好吃好喝又好賭,自小我沒少挨他的打!而這婚事其實我并不愿意,但是他卻偷偷收了你們許家十兩銀子,又怕毀了婚事失了銀錢,所以強迫我上了花轎,說不嫁就砍了我娘?!?
謝晚寧擠出幾滴眼淚,哭泣道,“我不信,他便揮刀要砍,我去擋,結果沒想到……嗚嗚嗚……”
許淮沅沉默著,定定的看著她。
謝晚寧輕輕拭淚。
關于這些劉家的家事她可沒撒謊——
這些都是劉二妮自己對著那破廟里早已枯死的古樹說的。
唯一不同的就是,劉爹只打了劉二妮兩個巴掌,作勢要拿刀砍她而已,但是現下,謝晚寧只能讓他更窮兇極惡一些了。
“原來如此?!?
半晌,許淮沅終于開口,長長吐出一口氣,似是有些疲憊的開口,“娘子生活竟如此不易,你放心,日后我定好好對你?!?
話落,便又是一陣重重的咳嗽。
“多謝夫君,妾身以后便要靠您了,”謝晚寧哭哭啼啼的撲過來,手指狀似無意的搭上許淮沅的脈搏,“藥冷了,要不妾身給你熱一下再喝吧?”
“不必了,”許淮沅卻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一頓藥,吃不吃又有什么要緊?”
謝晚寧任由他握著,對他一笑。
“夫君這般舍不得娘子?”
“自然不舍,”許淮沅也笑瞇瞇的看著她,“為夫怕娘子此去便不回了。”
“怎會?”謝晚寧笑得見牙不見眼,“我夫君病弱如斯,我還想他長命百歲……雖然要好好調教?!?
“很好,”許淮沅也笑,“我娘子果然舌燦蓮花,東誑西騙,同我真是天生一對……不過來日方長,就看誰調教誰吧?”
謝晚寧卸著頭上的珠釵,透過菱花鏡去看半躺在榻上的許淮沅,咬了咬牙。
這個比狐貍還賊的家伙!
她雖沒講真話,但是這許淮沅也未必就是個干凈的!
他無時無刻都咳得那般厲害,可為何剛剛自己去搭他的脈,他卻瞬間躲開,還反手摁住了她的?
不是有鬼是什么?
還好她反應快,瞬間鎖住了自己的真氣,不然只怕便要徹底暴露了。
不過,今天這事兒也讓謝晚寧發覺許淮沅這個人實在危險,萬不可掉以輕心。
當務之急必是得先解決他,不過如果可以的話……
謝晚寧眼睛一斜,掃了一眼那紅木箱子里幽幽發光的金子。
她也不介意發個小財。
“夫君早點休息?!?
謝晚寧“啪”一聲放下手里的梳子,將鞋一甩,壓著他就往榻上倒,“早睡早起才能身體好?!?
“咳咳咳,等下,為夫得吃……”許淮沅卻突然抵住她的胳膊。
“還吃什么?”謝晚寧寸步不讓,橫眉冷對。
然而,許淮沅卻突然羞赧起來。
“娘子……今夜是咱們洞房花燭夜,若是想圓房的話,為夫,為夫得吃一顆‘春風一度散’……”
室內頓時一片尷尬的安靜。
圓,圓房?
謝晚寧呆愣的看著面前許淮沅那躲閃卻興奮的目光,又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腳踩在榻上,一手摁著他強行往后倒的姿勢,突然后知后覺地發現——
怎么好像……
像是自己在霸王硬上弓?
要死不死的是,許淮沅還在繼續說。
“娘子放心,為夫雖然體弱,但是那處……”
謝晚寧“啪”一聲將帕子甩在了他的臉上。
力氣之大,大到能拽倒九牛,掀翻四海。
許淮沅的確被掀翻了,或者更準確的來說——
是被注入謝晚寧真力的帕子砸昏了。
拍拍衣服,謝晚寧站直,目光一掃。
很好,呼吸均勻,心跳平穩,除了沒死,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江湖行走多年,謝晚寧早已有了自己的準則——
能動手就別吵吵。
她吹熄燭火,輕手輕腳的走至后窗,輕輕一推。
夜風帶著涼意涌了進來,謝晚寧環顧一圈,飛身而出。
許是大婚的緣故,許府家中侍衛巡邏、侍女來往絡繹不絕,謝晚寧不得已的左躲右藏,轉了不知多久,最后突然驚訝的發現——
她迷路了。
“怎么跟迷宮一樣?”謝晚寧重重的嘆口氣,望著身后那堵圍墻,決意直接飛出去。
她也的確這樣做了。
然而當她腳下一點,剛剛在墻頭上冒了個腦袋時,卻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