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虞山醫派對仲景之說北學南移的學術貢獻
常熟虞山人文薈萃,除廣為熟知以嚴天池為代表的虞山琴派,以黃公望為代表的虞山畫派外,尚有虞山醫派,古今代表醫家眾多,如趙開美、繆希雍、柯韻伯、錢潢、余聽鴻、陶君仁等,其皆推崇仲景之說,對仲景學術發展具有重要貢獻。
一、孜孜“活人之書”,傳承仲景思想莫善于此
仲景之書的出版,是虞山醫派對《傷寒雜病論》最大貢獻之一,明代趙開美刻印《仲景全書》,后世虞山醫派各醫家無不獲益于此,江南諸師亦以此研習仲景之說,趙本《傷寒論》與宋代成無己《注解傷寒論》有所區別,其補充了辨脈法、平脈法、傷寒例以及“可不可諸篇”,比較全面地還原了原著本來面貌,為后世醫家校注及研讀仲景之書提供了重要資料。
虞山醫派諸家在深入研習仲景學說基礎上,對其進行了創新發展,在仲景學術思想發展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其代表人物有柯韻伯、錢潢,被虞山醫派稱為“虞山傷寒雙杰”。
清代柯琴,字韻伯,祖籍慈溪,后移居虞山,在此行醫著述,終老于此,其精傷寒之學,并能運用《靈樞》《素問》藏象、運氣、脈診、病機、病能等學說以闡釋《傷寒論》,如其以《黃帝內經》兵法之要創經界之說、正六經之義,獨具匠心,又如其在繼承仲景脈學思想基礎上,提出病有陰陽,脈亦有陰陽,對后世脈學的發展具有重要貢獻;并敢于跳出前人傷寒學說的圈子,對前人王叔和、林億、成無己等人的編次體例進行深刻評斥并重新編次,獨出心裁,用批判的眼光,靈活的思維,并對其中某些不合實際情節的內容,做出了大膽革新;此外,柯師獨具慧眼,確立制方大法,開創仲景方劑學說新體系,所著《傷寒來蘇集》即是其在江蘇虞山行醫時對仲景思想的深刻領悟,其“來蘇”之意,是指因《傷寒論》之來,使很多的學術混沌得到蘇醒與明朗。
清代錢潢,字天來,其在前人《傷寒論》研究基礎上糾失補缺,按照“三綱學說”及“六經辨證”重新編次,獨具風格,并對各篇原文詳予注釋,其釋文遵從《內經》之旨,選取成無己以來歷代注家之精微,本著“合者擇之,謬者摘之,疑者釋之,混者晰之”的原則,而有所補闡、辨正,每方均有方論、析義、辨誤、論治,務使讀者能明立法之意、用藥之因,從中領悟仲景理法制方之妙,體現了錢氏“以法類證統方”的治傷寒學術特點,所著《傷寒溯源集》為后世醫家研習《傷寒論》必備入門之作。
二、寒溫互補知常達變,仲景活法臨機制化
柯韻伯推崇寒溫一體論,其“溫病癥治,散見六經”思想甚為有名,倡導六經辨證,不僅適合于外感風寒,亦適合于內傷雜病及溫病等諸疾,正如《傷寒論翼》所言:“豈知仲景約法,能令百病兼賅于六經,而不能逃六經之外,只在六經上求根本,不在諸病名目上尋枝葉”;此外,柯氏又認為傷寒、溫病同宗同源,臨證不應將兩者割裂,不必刻意區分傷寒方或是溫病方,此延續發展了繆希雍的“時地議”思想,對后世溫病學有重要啟示意義。
清末民國初年虞山醫家方仁淵認為傷寒、溫病寒溫有異,相互補充,如其所謂傷寒多言過汗傷陽,而溫病則汗多易于傷陰,提出“溫病誤汗亡陰論”,臨證常遇溫病誤用麻黃,導致痙厥神昏,過汗傷陰的患者,給予生地黃、麥冬、天花粉、石斛、沙參、羚羊(羚羊角)及石膏等滋陰清熱,多有良效。此外,方氏善于宗仲景理法而變通方藥,如其治療太陽少陽兩感證,所用并非一定是柴胡桂枝湯,亦可敗毒散加減,方中主要運用羌活、獨活、前胡及柴胡解表達邪、和解少陽,而治療少陽陽明合病時,有時因患者陽明腑實程度較重,用藥不僅限于大黃,也可加入玄明粉;又如其治療陰盛格陽(戴陽)之證,常以附子、人參、肉桂及紫石英等招納浮陽,甚至有時可適量配合旋覆代赭湯下斂虛陽;再如其治療寒包火之咳嗽帶血患者,以麻杏石甘湯為主方,聯合桑葉、薄荷、蔥管等開其玄府,瀉其郁熱,亦配合連翹、黃芩、梔子等加強清火之力,同時考慮患者火熱傷陰,故給予沙參、玄參、蘆根、茅根等滋養肺陰。
陶君仁為當代虞山醫派代表人物,其推崇醫圣張仲景之說,亦傳承虞山先賢寒溫互補之法則,認為傷寒、溫病雖寒溫說法有異,實則一脈相承:首先,就理論來源而言,兩說皆為對《黃帝內經》《難經》等先賢著作的繼承,同宗同源;其次,《傷寒論》雖以傷寒立名,然早有對溫病之記載,且其中亦有諸多清熱養陰之法,所載寒涼、滋補之劑多為后世溫病學派所續用,以白虎、承氣、炙甘草湯等類方為實例;再者傷寒、溫病的形成發展與其各自所處時代背景及地域因素相關,唯有寒多熱多之異而無本質之別,其以寒、溫命名,并非但寒、但溫,而應相互補充、相輔相成,不可刻意割裂。此外,陶氏臨證遵師而有發揮,繼承創新,正如其所創柔肝和胃之經典方柔肝飲,即是化裁于仲景之四逆散。
裴雁賓亦為當代虞山醫家之翹楚,其精于張仲景傷寒學說,又推崇葉天士之溫病思想,寒溫一體,尤善于兒科疾病之診治,如善以仲景炙甘草湯治療營陰內虛動風之內風證;又如裴氏兒科仿仲景之“溫粉”制作思路,將炒麥磨粉,并在此基礎上擇相宜藥品拌勻,治療小兒消化之疾,用之多有奇效,世人稱之“裴麥粉”;此外,裴氏亦針對兒童純陽之體質,變通仲景溫陽健脾之法,善于運用蒼術等運脾,同時配合神曲、山楂、麥芽、陳皮等消食和胃,其思想為當代中醫兒科學泰斗、虞山名醫江育仁所繼承。
虞山周本善,曾先后習裴、陶二師之術,其傳承裴氏善用猛藥治急癥之風格,以經方治重癥肝炎而聞名,又學習陶氏重視仲景理法的診療思路,臨證用藥多變,中氣痞滯漸成瘀,靈活運用仲景辛開苦降法,變通半夏瀉心湯,加入調血之丹參、芍藥等,創制清幽安胃顆粒劑,對各種消化系統疾病效果顯著。
三、承于仲景陽明熱化,首創脾陰啟創溫病之說
仲景陽明熱化證往往伴隨陰傷,經方除給予承氣湯類攻下法之外,尚有胃強脾傷之脾約證,則在攻下同時兼予顧陰,而后者更貼切江南濕熱溫病陰傷之機,明末虞山名醫繆希雍深諳其中奧妙,首次提出“脾陰之說”,其言:“世人徒知香燥溫補為治脾之法,而不知甘寒滋潤益陰之有益于脾也”,故用藥常以石斛、木瓜、牛膝、白芍藥、酸棗仁等為主,佐以生地黃、枸杞子、茯苓、黃柏等品,并以酸甘柔劑作為補脾陰的用藥原則;陽明熱甚,脾陰久傷不愈,則暗耗腎水,并在此基礎上提出“內虛暗風”說,其言:“真陰既虧,內熱彌甚,煎熬津液,凝結為痰,壅塞氣道,不得通利,熱極生風。”此開辟了仲景學說在溫熱病中運用的先河,并對后來溫病學派的興起具有重要啟示作用,其學術思想被廣泛記錄于《先醒齋醫學廣筆記》及《神農本草經疏》中。
當代虞山名醫陶君仁更是深得其真傳,除在溫病治療中重視脾陰之說外,其在治療肝胃雜病時更重視柔肝胃之陰,認為肝體陰而用陽,肝用偏亢,肝陰必傷,胃陰亦必受損,治之必須兼顧肝陰、胃陰兩個方面,方可取得較好療效,故在柔肝處方時每每加入生白芍、生甘草、木瓜、酸棗仁等,取仲景芍藥甘草湯養肝胃陰之意,是對繆師“甘寒滋潤益陰”養脾陰思想的繼承發展。
四、繼承仲景雜病思想,內外復法相得益彰
晚清名醫余聽鴻,為虞山醫派史上內外治皆精通的大家之一,其師承孟河醫派,推崇仲景之說,善將仲景之說靈活運用于雜病內外治中,在虞山有“余仙人”之美譽。余氏治病重視內外治結合,正如其所言“欲內外兩科合而為一,得醫術之全體”“如遇內外兼證,始終一手調治,醫者可得心應手,病者亦受益多矣”。如其內外結合引火歸原,治療少陰龍火上燔之齒衄,又如其中治療喉病時秉持仲景之內外治結合之法,運用刀針配合仲景治咽喉方半夏散及湯、桔梗湯等,效如桴鼓。
余氏所著《傷寒論翼注》《外證醫案匯編》及《診余集》為其代表之作,其中對《傷寒雜病論》外治思想進行了較為系統的總結,確立了辨證外治及辨病辨證相結合的治療思路;同時承于仲景多元化外治途徑的思想,給藥途徑廣泛,主要圍繞以下幾個方面:第一,經官竅給藥,主要為鼻吸、含咽、滴耳等;第二,經皮膚黏膜給藥,主要為洗(浸)法、撲粉法、藥熏法等;第三,經經絡穴位,主要涉及一些針刺及灸法的運用;第四,其他不便歸類的外治方法,如類似于現代人工胸外心臟按壓的方法等,這些方法形成后世虞山醫派外治療法的雛形。此外其深受仲景“治未病”思想影響,在外治中靈活運用針刺防病思路,對外感病及中風病皆可做到防患于未然。
五、創新仲景血證理論,臨證另辟治血要法
《傷寒論》血證條文有35條,占總條文8.7%左右,以透熱治血、清熱涼血、活血祛瘀及溫經固攝止血為仲景治血明訓,繆希雍言:“今之療吐血者,大患有二:一則專用寒涼之味、如芩、連、山梔、四物湯、黃柏、知母之類,往往傷脾作泄,以致不救,一則專用人參,肺熱還傷肺,咳嗽愈甚?!逼湓谥倬爸窝枷氲幕A上,改革了傳統收澀、攻伐及寒涼之法的治血思路,深入研究血證病因病機,開創性提出了“見血休治血”的“吐血三要法”:宜行血不宜止血、宜補肝不宜伐肝、宜降氣不宜降火,此對中醫認識血證的病機及其治療皆具有重要意義,后世虞山陶君仁所提出著名的“柔肝藏血治血證”正是受此啟發。
六、秉承仲景藥食同源,善用食療巧愈頑疾
藥食同源為仲景治病思想重要特色之一,如在其群方之冠桂枝湯運用中,該方藥物組成及藥后調理皆可視食療的重要性,又如其用血肉有情之品治療女子陽虛氣血不足之當歸生姜羊肉湯,堪稱中醫食療之經典。余聽鴻深得仲景食療之精髓,在諸多雜病治療中,配合運用食療,每每奏效,如其在治療精血枯槁之瘓癥和關格等疾病時,亦同樣強調扶正固本,多用血肉有情之品,諸如老母鴨、鹿角膠、龜板膠、線魚膠、牛筋、羊脛骨、雞翅、豬脊筋、羊腎、海參、淡菜等,正如其在《診余集》中引《黃帝內經》所言“精不足者,補之以味”,該思想在先師陶君仁診療中運用亦非常廣泛。
結語
虞山醫派源遠流長,歷代醫家層出不窮,對仲景學說繼承發展為本派醫學之精要所在;其臨證用藥新奇,既不拘泥古方傳統,又不失辨證縝密,知常達變。對此學術思想的提煉有助于我們認識虞山醫派的發展軌跡,更為我們探析吳門醫派的理論源泉提供了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