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東坡先生,那不是墻上的老祖宗嗎?”蘇泰驚得合不攏嘴。
“噓……別聲張。”蘇滿緊張兮兮地回頭看看,見已經把后面人拉得老遠,這才叮囑道:“財不露白,寶更如此。這要是讓外人知道了,咱家就要遭殃了。”
“嗯嗯!”蘇泰趕緊捂住嘴使勁點頭,悶聲道:“大哥你放心,打死我也不說!”
“嗯,這事兒光咱倆知道就行了。”蘇滿低聲道:“連秋哥兒也先別告訴,他還小,嘴巴不夠嚴。”
“嗯嗯。”蘇泰深表贊同,絕對不能讓弟弟再置身于危險境地。
“不過大哥,你確定是那寶貝顯靈嗎?”但這事兒過于離譜,蘇泰也不能大哥說啥他就信啥。
“嗯……”蘇滿被問住了,手摸著下巴道:“那東西是個老和尚給的,說是讀書的時候,遇到過不去的坎兒舉一舉,老祖宗就會保佑我們過去。”
“啊?還有這種事?”蘇泰嘴巴張得老大,忙問道:“那你舉了嗎?”
“一開始我是不舉的。”蘇滿輕咳一聲道:“當時拿到這樣東西我沒當回事,只是礙于長輩所賜不好丟棄,就卷上褥子當枕頭了。”
“后來時間一久,我都把這茬忘了。”他接著道:“要不是今天離校,得清空寢舍,我才想起它來。又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把它帶上。”
蘇滿說著雙手合十,向眉山方向告罪道:“不孝子孫真是罪該萬死。”
“后來呢?”蘇泰問道:“今天也沒見你舉啥啊?”
“一開始我不想舉來著,覺得以秋哥兒的水平,過關水到渠成。”蘇滿嘆口氣道:“可是等后晌,秋哥兒考完出來,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又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
“你不是還抽了自己兩耳光嗎?”蘇泰哪壺不開提哪壺道。
“我那是急得,自責明白嗎?!”蘇滿沒好氣道。說完壓低聲音道:“當時我也是病急亂投醫,就想到那塊寶貝上了。然后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大舉特舉了一番,求祖宗保佑秋哥兒榜上有名。”
“然后呢?”蘇泰追問道。
“后面的事兒你都看到了。”蘇滿一攤手道:“所以我聽你們說沒有秋哥兒,才會不死心上前仔細再看一遍。結果就看到了,那紅紙消失了一角!”
“祖宗顯靈了!”蘇泰這下也深信不疑了。
“對吧!”蘇滿又一攤手,無可奈何道:“按說讀書人當‘敬鬼神而遠之’,可誰攤上這種事兒,誰不迷糊?你讓我能怎么想?”
“不管怎么說,這都是好事兒呀。”蘇泰笑著安慰大哥道:“這說明咱家要文運昌盛了!說不定咱們老祖宗的文脈,要續在你們哥倆身上了!”
“別瞎說……”蘇滿趕緊喝止蘇泰。“說了就不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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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家一行十余人,借著月光走在回二郎灘的路上。
蘇滿蘇泰哥倆,在隊伍前頭大搞封建迷信,蘇錄哥幾個在中間也聊得歡。
大伯則拎著佩刀,走在隊尾斷后,眉頭擰成了個川字。
自打看到侄子考上書院后,他就沒笑過。
這時蘇有才故意落在后頭,與他并肩而行。
大伯目不斜視,或者說避著二弟。
“大哥有心事?”蘇有才搭話道。
“婆娘不在身邊,老子開心還來不及,能有啥子心事?”大伯粗聲道。
“那今天你那番話,啷個意思嘛?”蘇有才便圖窮匕見。
“啥子話嘛?”大伯裝傻。
“就是中午秋哥兒進考場時,你跟他說的那番話。”蘇有才直截了當道:“明顯話里有話。”
“唉,要不說你們讀書人好鉆牛角尖,整天瞎尋思什么,沒有的事兒。”大伯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是不是秋哥兒念書,錢不湊手?”蘇有才低聲問道。
“不是不是,家里頭能解決。”大伯先硬后軟道:“……實在解決不了,一準兒跟你說。”
“我真沒別的意思,你大哥說話不著五六,你又不是不知道。”說著他用刀鞘輕敲了二弟一下,笑道:“今天高興,別說掃興的話。”
蘇有才點點頭,沒再追問下去,但對一位教書先生來說,大哥剛才這番話,已經足夠他做一番閱讀理解,解讀出八層意思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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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二郎灘的時候,蘇家一行人追上了程家的隊伍。
秀才在鄉里還是吃得開的,何況程秀才這種出了名的老秀才。他親自送考,書院當然奉為座上賓,請入客堂中,好吃好喝伺候著。
錄取名單一出來,就送給他過目了,好讓他早點啟程回家,省得再伺候他一頓晚飯……
所以程家大部隊提前出發了好一會兒。只有幾個不信邪的,還留下來看榜,期待奇跡發生。
沒想到,大部隊還是被蘇家這幫牲口追上了。
主要是程秀才的排場太耽誤事了,得兩個抬夫抬著滑竿兒,前頭還得有學生打著燈籠照路。黑燈瞎火的,能走快了就怪了……
程家人的小子們像霜打的茄子一樣,看到蘇家人擦肩而過,也不開嘲諷了。
程秀才還破天荒地對蘇有才道:“沒想到小友還有點本事,真是人不可貌相。”
論關系,他是小嬸的叔父。講規矩,讀書人達者為先,進了學的是前輩,沒進學的是晚輩,所以叫蘇有才小友一點毛病也沒有。
“前輩謬贊了。”蘇有才顧全大局,也沒有跟他冷眼以對,客氣地拱手道:“寒家只考上了兩個孩子,貴門卻考上了三個,還是前輩更勝一籌。”
“話不能這么說。”程秀才卻搖搖頭道:“這成績對你們來說,已經是超水平發揮,可喜可賀了。”
說罷他瞪一眼那些程家子弟,恨鐵不成鋼道:“但他們是老夫親自教出來的,應該至少考中六個的,結果只考上三個,真是氣煞老夫!”
“……”一番話把兩家人都干沉默了。
蘇有才尋思了好一會兒,才確定不是在嘲諷自己……
跟粗鄙的蘇家不一樣,程家可是自認書香門第的!當然在這秀才都鳳毛麟角的烏蒙山里,人家怎么說都有理。
而且這批學生,還是程相公,這種十幾年的老秀才親自教出來的。基本功極其扎實,甚至都會寫八股文了。
這種程度的入學考,應該全都不在話下才對。
按照程相公的預估,保底至少考中六個。要是超水平發揮,唉,不提也罷……
他想用題太難來安慰自己,可蘇家考上的人數還翻番了呢……
所以結論只能是考砸了。
也不是程秀才不會說話,人家在場面上也是妙語連珠、能讓人如沐春風。只是跟蘇有才這種老童生講話,完全不必過腦子,怎么痛快怎么來就行。
幸好已經到了鎮頭上,不用再尬聊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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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已經是半夜了,二郎灘上卻火把如龍,蘇程兩族加起來兩百來人,都在鎮口等候。
按說考個書院而已,犯不著這般興師動眾,但凡是兩族較勁開了,就沒有道理可講了。往年兩家斗得厲害的時候,是不會放過任何打擊對方氣焰的機會。
那些年,程家每到這時候,都會興師動眾,敲鑼打鼓,迎接考生凱旋,就是為了讓年年剃光頭的蘇家難受。
正是因為飽受刺激,蘇家當年的老族長才會痛下決心,開設族學,培養子弟考秀才。
打那之后,蘇氏子弟的水平才逐年提高,雖然一直還沒中秀才,但好歹每年都有一個半個,能考上書院了。
盡管成績上依然被程家死死壓制,可輸人不能輸陣,于是蘇家也每次興師動眾,迎接自家的考生。
雙方一架起秧子來,就都騎虎難下了,于是便造成了這種奇景。外人還以為每年臘月十六,是二郎灘的火把節呢。
“回來了,回來了!”看到自家兒郎凱旋,蘇氏族人興奮地大叫。中午那波已經帶回來,五人進筆試的消息。那五個里怎么還不得考中一個?
結果一問蘇有才,得知考中了兩個。蘇家這邊就更高興了,鞭炮喇叭齊上陣,給三人戴上了大紅花。
蘇有彭還弄了三具滑竿,要把載譽歸來的師生抬到祠堂去。
蘇錄看著滑竿兒都臊得慌,小聲對一旁的老爹吐槽道:“不至于吧,離著考上秀才還差老鼻子遠呢。”
“正是因為出秀才的希望太渺茫,現在不樂呵就沒機會了。”蘇有才呵呵一笑,一撩下擺,先坐上了滑竿。
“就當先體驗體驗吧,說不定就沒下回了。”素來刻薄的嚼精兒,此時也十分配合,理了理胸前的紅花,跟著先生坐上了第二具。
蘇錄也只好入鄉隨俗,厚著臉皮坐上去。蘇家人便喜氣洋洋、吹吹打打,抬著滑竿兒鉆進了狹窄的街巷。
反倒是考中三個的程家,卻完全樂不起來。各自接上孩子就回家了,這么點小事就不去驚動祖宗了……
所以說起點太高不是什么好事。起點高閾值就高,就很難感受到快樂了……
再看人家蘇家,起點低、敏感肌,隨便刺激就興奮……一路興高采烈游街到祠堂,給祖宗上了香,稟報這有史以來的最好成績。
完事兒師生幾人還去后頭的老族長家里,吃了碗豬腳面,鬧騰到下半夜才家去。
家里頭,老爺子老太太居然還沒睡,一直等著他爺們兒回來。
“爺爺,我沒慫,沒給你丟人。”蘇錄進屋納頭便拜。
“很好。”老爺子滿意地大笑道:“這才是我蘇大成的好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