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四月,草長鶯飛。
微山派山門之前,清閑子手持拂塵,望著不遠處已經打點好行李的四匹駿馬,老頭臉上的笑容從未有過的真誠慈祥。
轉頭看向身邊的裴夏:“東西都帶上了吧?”
裴夏掏耳朵:“帶上了?!?
掌門搓了一會兒拂塵,又小聲地問:“你爹,今年應該不到五十呢?”
裴夏抿著嘴回憶了一下:“大概吧?!?
“那,”清閑子陰惻惻地說道,“不會有康復的風險吧?”
裴夏不說話,拉直了眼神看著他。
掌門訕訕一笑。
今日遠行,裴夏還是如常打扮,一身粗布青衣,頂著亂糟糟的頭發,和那張好像永遠睡不飽的臉。
倒是屁股后頭跑來跑去的梨子,難得換了干凈衣裳。
那短發也不刺撓了,細細軟軟,配上她帶著幾分嬰兒肥的可愛小臉,一眼看去,你都差點以為她是個小女孩。
沒多久,整理好行囊的羅小錦喊了一聲:“差不多了!”
要走了。
裴夏伸手拍了拍老掌門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怡紅院的終生貴賓我已經轉贈給你了,你年紀大了,注意身體?!?
清閑子抽了一下嘴角:“我……”
我謝謝?
情長話短,裴夏鄭重地抱了個拳,轉身把陸梨夾進了咯吱窩,然后翻身上馬,跟在羅小錦陳觀海身后,下山而去。
背影漸遠,山路上遠遠傳來陸梨不忿的聲音:“我要騎馬——”
然后就是裴夏帶著冷笑的回應:“你都沒有馬腿高,你蹬得上去嗎?”
望著自家長老的背影慢慢遠去,終于消失不見,清閑子手握拂塵,喟然一聲長嘆。
身后,那睡在搖籃里的幼小女嬰,吮著自己的手指,咿咿呀呀,仿佛夢囈。
老頭聽見了,搖搖頭,回道:“掌圣宮所謂白衣十二,也只是天識境罷了,裴夏兩番再造,不比凡人,若有心爭力,只需重入武道,掌圣白衣也奈何不了他。”
女嬰一時無聲,又片刻,才囫圇呢喃起來。
清閑子明白她的顧慮,卻也只能苦笑:“我明白你的意思,有‘禍彘’掣肘,他能壓住那萬千心魔已是不易,草率修行,萬一真修出個‘道心’來……”
老頭撫著自己的斑白長須,眼神漸趨冷冽:“若真有那一天,我吞了他便是?!?
……
翎,是整個九州歷史上出現過的,最為龐大的帝國。
在鼎盛時,這個巨人掌管著蒼鷺、樂揚、幽、庶四州之全境。
即便是在幽州已經失陷北夷,樂揚也被侵吞過半的如今,大翎幅員之遼闊仍是獨一檔的。
裴夏本以為,帶上了他和陸梨,羅小錦趕路的速度也會相應放慢,微山到北師城這么遠,怎么也得一個月才能到。
結果,兩個掌圣宮的年輕人根本就不講武德,一路快馬加鞭,絲毫不憐惜馬力,就是入夜,也要趕路到三更才露宿休息。
白天所有的吃喝拉撒,只在驛站換馬的時候能解決一次。
憑此變態一樣的殘忍行徑,半個月,裴夏一行就入了京畿。
驅馬走在最前面的羅小錦終于稍緩了馬蹄。
她勒住韁繩,黑衫勁衣勾勒出少女含羞待放的窈窕身段,束起長辮的青絲迎著風輕輕晃動,俊俏的臉上雖顯幾分風塵,倒也更襯了她的英氣干練。
女孩遠遠向西眺望,借著夕陽紅光,隱約能看到高聳入云的洛神峰。
那峰頂上,就是大翎皇宮。
望山跑死馬,看路程,還有二百多里,今天是肯定來不及進城了。
羅小錦轉頭,剛想招呼裴夏扎營休息,就看到他踮著馬靠在陳觀海身旁,用很不避諱的音量在問一些很失禮的問題。
“小陳,你看啊,羅小錦來的時候用了半個月,在微山歇了一天就又出發,來回攏一起,正好一個月,那么問題來了……”
裴夏滿臉肅然:“她不來月事的嗎?”
陳觀海在掌圣宮修行,就是不說話的,平素回應,只用他那雙溫潤的眸子。
不過,經歷了最近這半個月,小陳的眼睛已經呆的像是剛死的魚。
最后回答裴夏的,是背著手并著腳,站在馬頭上乘風破浪的陸梨。
她理所當然地說著:“我也不來啊!”
羅小錦忍無可忍,抽出自己的劍就朝裴夏丟了過去。
帶著鞘的長劍在半空中轉了幾圈,飛到裴夏馬頭前的時候,被陸梨空手接住。
裴夏晃出腦袋看她:“別怕,你這叫繼發性閉經,就是太累了,等回頭進了城,我請你去筱月樓好好搓一頓,再捏個腳搓個大澡……”
羅小錦現在聽他說話,總感覺腦子里有根筋在不停地戳,抽得她腦仁子疼:“閉嘴!”
匹馬行過林地,挑了一處草葉柔軟的空地,四人下馬,準備就在這里過夜。
裴夏提了酒囊,找個了避風的坑,自顧自獨飲。
陸梨撅著屁股,鉆在草叢里不知道又要逮什么蟲子。
系馬、生火、造飯,都是羅小錦和陳觀海在忙。
陳觀??吹贸隽_小錦心情不佳,只能向她遞去一個安慰的眼神。
羅小錦苦笑搖頭:“早知道,就不攬這活兒了,還連累你聽他聒噪。”
小陳笑了笑,有些靦腆:“?!?
“嗯……你說的也對,”羅小錦回望了一眼不遠處的裴夏,“這些天追星逐月,路程趕得如此匆忙,我倆都是煉鼎境的修士也就罷了,他一個微山‘素師’,居然也能挺得住,算是不錯了?!?
九州修行,以武道十二境為正統,除此之外,還有三奇之說,謂之“素師”、“兵家”、“望氣”。
這三者各有玄妙,但條件苛刻,能入行的也少,不常為人所見。
裴夏所在的微山派,就是蒼鷺州一個很小的素師門派。
陳觀海順著羅小錦的視線,瞄了一眼那個總是滿面倦容的相府公子:“?”
羅小錦聳肩:“素師一道,我了解也不多,只聽師父說,他們階分九品,五境之前,都沒什么戰力,五境之后,則手段詭異,而且詭異之處各不相同,不能一概而論?!?
裴夏肯定達不到五品境界,別說是他,以微山派的體量,掌門清閑子,只怕都沒這份修為。
陳觀海心里最納悶的,其實反而是裴夏的體質。
這人吧,看著有些清瘦,臉色也蒼白,眸光黯淡,疲態盡顯,要是走在路上撞見了,感覺是推一下就能死過去的那種。
偏生這半個月瘋狂趕路,裴夏半點沒掉鏈子不說,還經常整宿的不休息,三更半夜都有精力用他的垃圾話摧殘守夜的羅小錦或者陳觀海。
就是,有種,你覺得他站在懸崖邊上,很危險。
結果他在懸崖邊上蕩秋千的微妙感。
裴夏的酒量很好,酒囊又小,一會兒功夫就癟了,抬起頭本來想問問晚飯怎么樣了,結果正看到兩個少年人在狗狗崇崇地偷窺他。
咧嘴一笑,正打算逗逗他倆,遠處小徑里忽傳來一陣鈴聲。
鈴鐺聲音并不清脆,混著細微的落蹄聲,不像是沉重的大馬。
裴夏扭頭眺了一眼,是頭驢子。
一個須發雜亂的老人,披著用各色破布織成的舊袍子,手里提一根趕驢用的竹鞭,正朝著官道這側走過來。
黃昏下,老人瞅到林中有光亮,盤桓片刻后,轉而趕著驢子靠了過來。
離近了些,他吆喝一聲:“林外高頭大馬,是哪家的官人,能否賞老漢一口水喝?”
羅小錦心有警覺,已經提起了劍,但同時另一只手也拿了水囊。
若無歹意,只是討水,給他無妨。
但女孩剛起身,卻看到裴夏朝她按了一下手掌。
男人瞇起眼睛,朝著那驢子揚了下巴。
驢背上,是一個年幼的女童。
并非騎著,而是被綁了手腳,用麻繩橫著拴在了驢背上。
羅小錦忽然停步,老人看在眼里,他曉得是自己身后的驢子驚了官人,便哈哈笑了一聲:“莫怕莫怕,老漢我運的不是人,是時鮮的荔枝?!?
裴夏注意到,羅小錦握劍的手緊了一下,但很快便又松開。
“原來是位果漢,”女孩呼出一口氣,將手中的水囊扔了過去,“秦州路遠,辛苦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