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夕陽的余暉給成都城染上了一層溫暖的橘紅。
田信稍作整理,換上了一身嶄新的細麻儒衫。
這身衣物是諸葛亮差人送來的。
料子柔軟,剪裁也比他之前那身臨時找來的合身得多,透著一股低調的雅致。
仆從在前引路,態度比之前明顯恭敬了不少。
腳步輕快地將他引向府邸深處。
穿過幾道回廊,眼前豁然開朗。
一座布局精巧的院落出現在眼前。
不同于左將軍府處理公務區域的肅穆莊重,這里栽種著青竹翠柏,角落里點綴著幾叢不知名的晚開花卉。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木清香,顯得格外清雅幽靜,充滿了生活的氣息。
廳堂內燈火通明。
溫暖的光線從格窗透出。
諸葛亮含笑坐在主位,見田信進來,微微頷首,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考量。
他的身側,站著一位女子。
那女子荊釵布裙,打扮得極為樸素。
容貌算不上傾國傾城,甚至可以說有些普通。
但她的氣質卻異常嫻靜溫婉。
尤其是一雙眼睛,清澈、明亮,閃爍著難以掩飾的聰慧光芒。
她正微微側頭,目光落在田信身上,帶著幾分純粹的好奇,細細打量著這位突然出現的外甥。
這定然就是那位傳說中的黃月英了。
田信心中了然。
他快步上前,按照禮數,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
“外甥田信,見過舅父,見過舅母。”
諸葛亮笑著虛扶了一下:
“自家人,不必多禮,坐。”
黃月英微微頷首回禮,聲音溫和。
“最近聽夫君常提起賢甥。”
“說你自西域遠道而來,還精通許多奇妙之術。”
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田信身上,帶著笑意。
“賢甥一路風塵仆仆,自遙遠西域而來,想必途中見識了不少奇景異事。”
“我與夫君對西域風土人情向往已久,不知賢甥可否為我們稍作講述,也好讓我們開開眼界?”
來了。
田信心中微定,這個問題早在預料之中。
他定了定神,將早已在心中盤算過數遍的說辭,結合著后世模糊的地理知識與一些刻意編織的想象,不疾不徐地娓娓道來。
他描述了一個極其遙遠、廣袤無垠的世界。
那里有比蜀中高山更高的雪峰。
有比長江更寬闊的大河。
有與中原迥異的星辰運轉軌跡。
物產也極為豐富,有著不同的谷物、香料和寶石。
他還提到了那里生活著不同膚色、不同語言的族群,各自有著獨特的文明和技藝。
他的描述半真半假,刻意避開了任何可能與現代社會產生直接聯想的細節。
只勾勒出一個遙遠而神秘的異域輪廓。
既滿足了對方的好奇心,又巧妙地掩蓋了自身的來歷,不至于露出破綻。
黃月英聽得十分專注。
時而微微蹙眉思索。
時而眼中閃過一絲恍然。
諸葛亮則在一旁含笑捋須。
簡單的家宴很快擺了上來。
菜式并不奢華,幾樣精致的家常菜,一壺溫熱的米酒,透著濃濃的家庭溫馨。
席間,黃月英看似隨意地詢問著西域風土人情,但話鋒一轉,卻開始深入細節。
“聽聞西域善于冶煉精鋼,其法與中原有何不同?所用礦石又有何區別?”
她頓了頓,又饒有興致地問道,
“西域計數之法,與中原可有相異之處?演算所用,是算籌還是另有器物?”
甚至連星象歷法也未放過,
“觀星定時,西域又是如何進行的?所用儀器,與我朝渾天儀相比,又有何長短?”
她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細致,一個比一個深入,足見其學識之淵博。
顯示出她對格物、算學、天文等領域并非一無所知,而是有著相當程度的了解和見識。
田信一一應對,盡量用這個時代能夠理解的語言去解釋。
將現代知識小心翼翼地包裹在西域奇術的外殼之下。
田信見黃月英對西域奇聞頗感興趣,心中略定,便試探著將話題引向自己擅長的領域。
他順勢提及改良翻車之事,語帶保留地說道,
“此番改良,實則借鑒了西域一種奇巧器械的原理。”
“那器械亦是利用杠桿之力,輔以一種名為齒輪的部件。”
“相互咬合,傳遞動力,可極大提升效用,且更為省力。”
話音未落,一直安靜聆聽的黃月英,眼神倏地一亮!
那是一種發現同道,找到共鳴的欣喜光芒!
“杠桿?齒輪?”
她身體微微前傾,語氣急促了幾分,再不復之前的從容。
“賢甥所言的齒輪,可是指那種邊緣帶有相互嚙合凸起的輪狀部件?”
“其咬合傳遞之力,損耗幾何?”
“不同大小齒輪組合,又該如何變化?”
她一連串的問題,精準而專業,瞬間將話題帶入了一個純粹的技術探討層面。
其對機械原理的理解程度,讓田信也不由得暗暗心驚。
這位舅母,果然名不虛傳!
她絕非尋常婦人!
田信精神一振,也來了興致。
他放下碗筷,嘗試著用更清晰的語言,解釋了力臂、扭矩、傳動比等基本概念。
黃月英聽得入了迷。
甚至顧不上儀態,起身取來了紙筆。
她一邊聽,一邊快速地在紙上勾勒著草圖,指尖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時而提出疑問,時而露出豁然開朗的表情,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彩。
“原來如此!竟是這般道理!妙!妙啊!”
她猛地一拍桌案,
“困擾我許久的機關難題,竟能如此拆解!”
“若早知此理,那自動舂米之器、改進之織綾機,何至于……”
她也興奮地與田信分享起自己平日里琢磨的一些機關巧思。
田信則嘗試著用后世工程學的基本原理,比如結構力學、材料選擇、標準化部件等概念,為她的想法提供一些優化建議和新的思路。
一個來自后世,掌握系統科學知識。
一個身處三國時代,卻擁有著超越時代的智慧和動手能力。
兩人竟在這小小的廳堂之內,圍繞著機械、算學、格物,展開了一場跨越時空的知識碰撞。
思維的火花不斷閃現。
許多原本困擾黃月英的難題,在田信的點撥下豁然開朗。
而黃月英那些基于實踐經驗的奇思妙想,也給田信帶來了不少啟發。
兩人越談越是投機,幾乎忘記了時間。
諸葛亮在一旁靜靜地看著,臉上帶著欣慰而深思的笑容。
【田信所學,竟能與月英之智相互啟發至此……若真能化為實物,用于軍政民生,興復漢室,或非虛言!】
他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
直到夜色漸深,這場意猶未盡的交流才暫告段落。
田信起身告辭。
送到門口時,黃月英看著田信,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眼神卻多了一份鄭重,甚至帶著一絲隱憂。
她忽然輕聲說道:
“賢甥,你那些西域奇術固然精妙絕倫,于國于民皆有大用。”
“但人心復雜,遠非你想象中那般簡單。”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行事務必謹慎,多思多想,更要多聽聽你舅父的意見。”
這番話,已不僅僅是長輩對晚輩的關切囑托。
更像是一種認可,一種提醒,一種將他真正視為自己人的告誡。
田信心中一凜,感受到了話語中的分量。
他鄭重地躬身應下:
“舅母金玉良言,信,謹記在心。”
看著田信離去的背影,諸葛亮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
“月英,無需過慮。信,非池中之物,亦非魯莽之人。有我在,護得他周全。”
黃月英點點頭,輕聲道: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