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咸陽城堞如鐵鑄，夏無且攥著那枚貓王石玉佩的手指節發白。玉佩邊緣的云雷紋硌得掌心發疼，卻遠不及胸口翻涌的灼痛——這是十年前他親手系在孟姜腕間的定情物。他們本來在不久后便可完婚，卻因為一個機會，讓倆人把婚事推遲。而這一推遲，就錯過了彼此。

宮墻外的梆子聲驚破回憶，他解下太醫令的玄色綬帶，素絹中衣被冷汗浸透。灞水河畔的蘆葦在晚風中沙沙作響，如同邯鄲城郊那間總飄著藥香的茅舍。當年秦軍攻破邯鄲，在邯鄲城外十里，孟姜發間沾著硝煙與血沫，將貓王石晃了晃說：“若得重逢，必以此物為憑。“

此刻他撫摸著剛收到孟姜送來的貓王石，心中深感悲涼。

當夏無且知道她在邯鄲助趙國抗擊秦軍時，他喬裝進入邯鄲城內，千辛萬苦才從千軍萬馬之中將她救了出來，她卻仍然不肯跟他返回咸陽。

“要讓我跟你回咸陽，除開你殺了他！”她口中的他，自然便是秦王政。

“他不能殺！殺了他，全天下死的人更多！殺了他，更有新的秦王。如何能殺得盡！”夏無且重復這話已經很多次。

夏無且初入秦宮時，本意便是幫孟姜殺秦王政，誰知他進秦宮一年多，不只打消了殺秦王政的念頭，還反過來要阻止所有刺殺秦王政的人。

孟姜的心中自小播下的被秦滅國之仇的種子，又豈可輕易被按得下。

孟姜狠狠的說道：“笑話！秦王政殺的人還少嗎？他為什么就不能殺。你進秦宮之前，答應過我什么？答應過我父母親什么？現在都記不起來么？我只要你殺秦王政，政后面的王，可以與你無關！”

夏無且無言以對。

“夏大人來得準時，孟姜等候多時了?！叭崧ひ糇粤a深處傳來，把他從記憶中拉了回來，孟姜茜素紗襦裙外罩著玄鳥紋半臂，恍若十年前那個蹲在藥圃里沖他笑的少女?？伤g新佩的玉組佩隨步伐相擊作響，象是雜亂無序戰爭場面，雖無血腥味，卻讓人凜然。

夏無且嗅到空氣中浮動的梔子香，這刻意熏染的香氣下，分明藏著鐵器擦拭不凈的血銹味。他看著她袖口隨動作起伏時若隱若現的青銅寒光，忽然想起三日前在章臺殿為秦王請脈，曾聞到過一模一樣的梔子香。

“孟姑娘從邯鄲而來，路上可還安泰？“他不動聲色地掃過她發間玉笄，那雕工是薊城東市“瑯嬛閣“特有的雙刀法。從薊城到咸陽千里之遙，這笄子竟纖塵不染。夏無且并不說破，只說她從趙地而來。趙國新滅，雖成了秦地，但人們的心中，那里仍是趙地。

夏無且游歷甚廣，曾經到過薊城，自然見識過遠近聞名的薊城“瑯嬛閣“特有的雙刀法雕工。

孟姜忽然貼近，呵氣如蘭：“大人可還記得，當年在紫云英叢中說，要為我制一味永不凋零的胭脂？“她指尖劃過他腰間藥囊，這個角度剛好能讓袖中淬毒的短劍抵住他后心。

夏無且的心中一陣悲傷，如果不是因為他自己承擔秦王的守護重任，讓他死在自己喜歡的女人手上，又有何難！

本來他和她是一致的，都想刺殺了秦王政，天下便會太平，天下也會當他們是大英雄。世間事，本就變幻無常，今天根本就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

在婚前，孟姜收到一個族人的密信，秦宮要找幾名醫官，當時孟姜揭了招醫榜，和夏無且去了。但后來夏無且進了秦宮御醫館，而孟姜卻落選。再后來，夏無且殺秦王無果，反勸孟姜斷了復仇的念想，孟姜一怒之下，離開咸陽不知所終。就這樣的又過了五六年，才探得孟姜在趙國抗秦。秦國大軍圍邯鄲之時，夏無且知道趙國大危，就偷偷潛入邯鄲把她救了出來。

夏無且凝視著她耳垂上搖蕩的明月珰，那點寒光倒映出半年前邯鄲城頭的烽火。

“咸陽的朱砂不如邯鄲明艷?！八鋈晃兆∷滞螅⒖谟|到袖中劍柄的纏麻紋，“姜妹，別離方知情重，聚時要斷夏某性命嗎？“

孟姜瞳孔驟縮，幾顆淚珠驟然落下。她袖中匕首已出鞘三寸，卻在聽到這句話時生生頓住。晨霧彌漫的往事突然破開——十七歲的夏無且在山野間抓著她的手說：“姜妹，如果有一天，能和你一起于此間長住，那神仙也是不如?！?

河風掀起她層疊的裙裾，露出牛皮短靴上未凈的泥濘。夏無且盯著那抹來自驪山特有的赭紅色黏土，突然明白三日前章臺殿階前為何會出現同樣的泥印。冷汗順著脊梁滑落，他想起今日是秦王巡幸上林苑的日子。

“你腰間的蹀躞帶，“他聲音發澀，“第七個金環該扣在犀角扣上?！笆昵八H手為她系過這樣的蹀躞帶，此刻那錯位的金環里，分明藏著半截淬毒的弩箭。

孟姜忽然笑了，眼角淚痣在暮色中如凝血珠：“大人如今連犀角與象牙都分不清了么？“她指尖拂過他官袍上的玄鳥紋，這是秦王親賜太醫令的圖騰。遠處傳來上林苑方向的號角聲，驚起蘆葦叢中棲息的寒鴉，“呀呀呀”的飛向遠處的叢林深處。

夏無且猛地攥住她手腕，象往日那般的輕撫著，孟姜閉上雙眼，輕輕擁入他的懷中，她的心暫時沉浸在甜密之中。她身上的藥囊中，雄黃粉簌簌而落，在刺鼻的藥香里，他看清她領口若隱若現的青色刺青——那是趙國死士特有的“丹鳥“印記。一年前的雨夜，他在邯鄲城破時見過同樣的印記，印在被秦軍梟首的趙國刺客頸間。但那時，他確認孟姜還不是“丹鳥“死士，她是何時加入的呢？那說明她加入還不太久，不超過一年。

“城南酒肆新釀的椒漿...“他艱難開口，喉間涌起鐵銹味。當年孟姜總在立秋日為他溫這種酒，說是能驅寒。這般的相敬如賓的情誼，夏無且一刻也不曾忘記。此刻酉時已過三刻，上林苑的宴席即將開筵。祥和的后面，有無限的兇險和殺氣存在。

孟姜突然抽回手，玉組佩撞出清越聲響。她退后三步立于河畔，背后是滔滔渭水?！按笕丝稍笧槲音⒒ǎ俊八忾_發髻，烏發間赫然纏著淬毒的銀針，在暮色中泛著幽藍的光。

夏無且想起今晨在太醫院整理藥匣時，發現少了一錢西域烏頭。此刻那劇毒正藏在孟姜的銀針上，隨著她仰頭的動作微微顫動。上林苑方向的鼓樂聲漸密，他袖中的日晷羅盤顯示，離秦王御駕抵達蘄年宮只剩半個時辰。

“不好！”夏無且一躍而起，轉身向上林苑方向大奔而去。

孟姜見他急切要走，她整個身體撲向他，隨手撒出三枚毒銀針。

夏無且頭也不回，衣袖輕拂，銀針紛紛轉頭回射。

“嗯”，孟姜聞聲跌落地面。

夏無且大驚，急回頭去抱起她，毒針見血不救，不消一刻鐘，便會香消玉殞。

他突然間腰間一陣麻痛，孟姜的第四支毒針已經插進自己身體。

他知道自己中計，但也只得輕輕躍了開去，熱淚盈眶道：“姜妹，我不怪你.......”

話音剛落，他已去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