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杏雨梨云 五

陸熠來信，過幾天他就要回來了。

生下兒子剛二十天，我便趕回了云府，姑母已到彌留之際。

我讓嬤嬤照顧好孩子，又雇了一個身強力壯些的婦人，與她在寺中一同照看。

我不在的日子，只得麻煩寺中小師父向山中農戶每日去買一些羊乳供孩兒食用。

這一世，他的名字不叫子允了，云生方丈為他取的名字：景昭，取自詩經“倬彼云漢，昭回于天”，一個聽起來就光明璀璨的名字，我很喜歡，愿他新生帶來的光，驅散上一世所有的齷齪與陰霾。

他沒有父親，除了我和貼身的嬤嬤她們，以及這寺中的師傅，誰也不知道他的存在，誰也不曉得的他的身世，所以，他沒有父親，也沒有其他親人，只有母親，只有我。

我原本以為會很難，實際上，少了很多顧慮，反而輕松，余生大概就是我與景昭相依為命了，等處理好云府的事，我會帶他隱姓埋名就此遠去，他就做一個單純的普通人，安穩一世，希望他以后不會怪我如今的決定。

去哪里呢？就去大理吧，我向來喜歡溫暖的地方，京中四季分明，只有夏季讓我覺得全身暢快。

星闌陪著我回云府，仍是從側門入，星闌去敲門，半天無人應。

好一會，管家才來開門：“小姐，你可回來了，府里下人都在姑夫人處伺候，你…你快去看看吧。”

我心知不妙，與星闌快步奔至姑母院中，生產后還未恢復好，我無法行動太快。

丫鬟婆子一干人等，都站在院外聽候指令，徐嬤嬤將我迎進去，姑母躺在平日的臥榻上，連起身都艱難了。

她的眼睛里已經沒有了往日威嚴的神采，見我來了，好半天才辨認出是我，是她疼了二十多年的侄女，如疼女兒般。

她氣若游絲：“翩翩…”

我忍不住嗚咽出聲，姑母卻連傷心的氣力都沒有了，干涸的眼睛有些空洞的望著我，我知道，她一直在撐著，一直在等我和父親回來。

我無法將眼前這個行將就木的人，與往日里那個威風凜凜干練十足的姑姑聯系起來，生命的榮枯，殘酷無比，我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卻仍然無法接受一個曾經光彩鮮活的生命在我眼前逝去。

“姑姑，翩翩回來就都好了，你好好養著，等你好了，咱們去般若寺上香，求佛祖保佑云家平平安安，保佑父親早些回來。”

我強笑著，接過徐嬤嬤手里的湯藥碗，舀了一勺輕輕吹了吹，送到姑母嘴邊。

她長長嘆了一口氣，床邊的手顫抖著抬起握住了我的手，什么也沒說，她喘息的聲音很重，卻只有向外呼吸的氣息。

我明白她想知道什么，我趴在她耳邊，輕輕說道：“父親來信說下個月就要回來了，還有，皇上說父親在邊關勞苦功高，等父親回來后，要好好的嘉獎云氏。”

她閉了閉眼，嘴角一絲笑意，像是在欣慰我說的話，又像是看穿了我的謊言把戲。

“姑母，你好好休息，翩翩就守在這里，哪也不去，直到你好起來。”

她突然重重的咳嗽起來，這咳疾不是一日兩日了，我跪坐在一邊，幫她撫摸梳理著胸膛，看著姑母痛苦地神色，我生出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真希望她此刻就去了，不用再承受身體之痛，更不用看見云府崩塌般的敗落。

念頭只是一瞬間閃過，我衣不解帶的在姑母臥房里守了三天，直到第三日清晨，姑母回光返照般的，有了些精神，開口說話了，如果不是她眼中那渾濁的神色騙不了人，我真以為她要就此好起來，再成為從前那個精神抖擻的貴婦人。

“翩翩，我做了個夢，夢見你父親回來了，就在府門外，你快吩咐下人把府們和院門都打開！不要將你父親攔在門外。”

“姑母，你不要激動，我現在就讓他們把門都打開。”我用眼神示意徐嬤嬤和管家，他們趕忙出去，大聲吆喝著：“快，快開院門、府門…”

姑母稍微安心些：“翩翩，那位陸將軍，他是個值得托付的人，姑母不會看錯，我走以后，殷氏那頭狼崽子，必然要找你和你父親的麻煩，那位陸將軍可庇護你一陣子，女子終歸還是要嫁人的，我寡居這許多年，其中的苦楚只有我自己知曉，你不要走我的老路。”

“我想為你主持婚事，如今怕是不能了，翩翩，你長大了，比從前成熟穩重多了，你父親脾氣不好，你要多擔待他，我走以后，你在這世上就他一個親人了，云府再家大業大，也大不過樹倒猢猻散！”

“姑姑…”我伏在她枕邊痛哭出聲。

姑母閉上眼睛：“我走后，一切從簡，把我那串佛珠取來。”

徐嬤嬤趕忙將床邊的佛珠輕輕放進她手里，終于，姑母長舒一口氣，再也沒了聲息。

院中下人紛紛跪下悲泣，徐嬤嬤在一邊哀嚎不止，我無聲的流著眼淚，星闌哭著在一旁提醒：“小姐，你還沒出月子，小心哭壞了身子啊。”

窗外春日的柳絮在陽光下飄忽不定，院里的迎春花黃嫩嫩的映人眼，為什么，姑姑，你為什么要走在這樣一個生命盎然的季節，以后不管我再看見怎樣鮮艷的花，也不會喜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