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風帶著一股干冷,刮得檐角吱呀作響。但永安宮膳房里卻熱得像鍋爐,爐火正旺,水汽升騰,人聲鼎沸,油香、藥香、酒香混雜,彌漫在整片天井上空。
太后千秋將至,皇宮上下早已緊鑼密鼓,尤其是灶房,自三日前便徹夜不息。各道膳司連夜換班,連小灶也被臨時抽調(diào)入主案。
值事榜一貼出來,林郁的名字赫然在頭一行,旁邊用朱筆圈了三道紅圈:“主案、御膳、夜宴。”
趙奇將榜貼在灶房正墻上,只冷冷一句:“不是閑人,就別歇著。”
林郁躬身應(yīng)是,心里卻泛起一絲苦意。
那夜偏殿的迷霧還未散,他本以為可以趁熱探路,理一理權(quán)力之下的那些看不見的線??涩F(xiàn)實并不允許他有空。宮廷之中,沒有人會等一個小太監(jiān)“覺醒”。
他迅速被拉回了最底層的泥里。
御膳案前三日菜單寫得密密麻麻,四十八道菜、一十四款糕點、九式湯品。每一道都有講究,哪道給太后,哪道送妃嬪,哪道是前朝哪道是內(nèi)廷,全都要“吉數(shù)對照”“成雙配位”。
林郁被安排在二案,負責的是主菜熱灶組。他從未真正站過這位置,一上手便是生火、擇料、煎封、燉煨、澆汁,三刻鐘內(nèi)不能斷火、不能錯味、不能出一絲焦。
每次錯一個環(huán)節(jié),趙奇都冷著臉說:“你賠得起?”
林郁只低頭應(yīng):“賠不起。”
他不是服軟,而是明白,現(xiàn)在不是翻盤的時候。
忙亂中,他仍舊在看,在記。
他注意到順?gòu)宓纳排疲绕饺仗崆八蛠碚豢嚏?,托話的太監(jiān)語氣格外小心,趙奇卻親手接下,臉上帶著罕見的笑意。
“回去告訴你家主子,膳房心里有數(shù)?!?
那太監(jiān)行了一禮,神色復(fù)雜地退下。
林郁站在案后切菜,眼角瞥見趙奇將那張膳牌對折,收進袖中。那神情,不是恭敬,是一眼識破的輕慢。
“這不是妃子遞來的膳牌,是她背后那個人借她的手傳的信。”
他想起前幾日趙奇的訓(xùn)斥,才真正意識到:趙奇之所以對他容忍,不是因為他忠,而是因為他還“干凈”——干凈,就能用來做事。
但干凈,也是最危險的。
一整天,林郁沒歇過一口熱氣。中午時分,一個新來的小宮女不小心打翻了預(yù)備湯碗,被罰站在灶房后墻角,衣衫被熱水燙濕,還被剝奪膳食。
她靠著墻,一言不發(fā),臉色發(fā)青,雙眼發(fā)空。
林郁回廚房取物路過她身邊,袖中一塊干餅輕輕落地,滾到她腳邊。他頭也不回,腳步未停。
宮女愣住了,片刻后,緩緩蹲下身將餅拾起,悄悄藏進袖中,眸中浮出一點水光。
而此刻不遠處,案間正有人低聲議論。
“林郁最近跟趙公公走得太近了,怕是要飛起來嘍。”
“哼,飛得高的,摔得快。你看看他那眼神,太干凈了——這種人,在宮里活不長?!?
林郁聽見了,卻仿佛沒聽見。他不驚不怒,只繼續(xù)拎起水桶、添湯、起鍋、配料,動作流暢如舊。
這宮里,他開始懂得什么叫“沉得住”。
不是不在意,而是知道什么時候該閉嘴,什么時候該忍。
傍晚散膳后,趙奇罕見地叫他過去。
“今兒不錯?!壁w奇坐在案后,遞來一盞溫茶,“做活還是利索的,就是火氣重了點。”
林郁雙手接過,垂眸:“小的受教?!?
“明日的午宴,你去二案旁協(xié)配,順?gòu)迥沁叾嗾諔?yīng)?!壁w奇說得平靜,但語氣中帶著意味,“人情啊,要從菜里遞出去,懂?”
“懂。”
林郁答得輕快,但手中茶盞微微一燙。他明白了,這是趙奇把他當成一顆“能放上桌的菜”。
讓他去敵營試水,也讓他露面——這不是信任,而是試探。
這盞茶,喝起來是溫的,吞下去,卻是鈍鈍的壓。
那夜,宮宴燈火通明,珠簾高掛,太后親書的“仁德安邦”四字金匾被掛在正殿門前。
遠處絲竹聲悠揚,一道道彩光與香氣自內(nèi)廷飄向遠方。妃嬪的笑語、內(nèi)務(wù)的喊話、玉盤錯落,一切仿佛盛世畫卷。
而林郁坐在灶房后院的臺階上,手中端著一碗涼了的茶。
他看著宮墻那邊的燈火如晝,風從瓦脊上掠過,帶起一片紅綢翻飛。他忽然輕輕笑了一聲,像是嘲笑,又像是無聲的自語。
幾日前,他說要“開始選怎么活”。
而現(xiàn)在,他才明白,這宮里沒有人能選。你的生死冷暖,喜怒哀樂,全憑他人是否需要你。
所謂自由,不過是別人還沒想起要你做什么。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那盞茶,輕聲對自己說:
“沒關(guān)系……那我就熬?!?
“熬到我能選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