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論與史學(第7輯)
-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理論研究所中國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室編
- 8字
- 2025-04-28 19:22:37
馬克思主義史料學
范文瀾的史料觀念[1]
李勇[2]
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史料學,是中國史學史料學一部分;[3]其發展史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史的一個重要方面,近些年來逐漸受到學界關注。[4]范文瀾早年研究經學,后從事中國史主要是近代史研究,在學術實踐中經常會碰到各種與史料有關的問題;他曾對這些問題加以思考,并試圖解決它們,體現其關于史料的看法,然而總體上學界對此研究不夠。本文擬就范文瀾史料觀念及其在實踐中的體現,稍事論述,以就正于方家。
一 主張“必須掌握大量史料”,有別于胡適“科學的方法”
范文瀾作為史學家,在實踐中碰到了各種關于史料的問題,例如史料缺乏帶來什么樣的困境、如何搜集史料、怎樣利用和解讀史料等。從其著述來看,他主張“必須掌握大量史料”,同時注意同胡適“科學的方法”中的史料觀念劃清界限。
(一)主張“必須掌握大量史料”
研究先秦歷史,史學家普遍感到史料匱乏,到了近代有甲骨文和金文研究者所揭露的歷史信息,使這種匱乏緩和了許多;然而20世紀三四十年代,這些歷史信息對于整個先秦史研究而言仍然還是有限的,特別是對處于茫然狀態的夏代及其之前歷史的研究助益幾無。
面對這種史料缺乏,范文瀾有過深切的感受。他在《中國文化》1940年第4期和《群眾》1940年第4—5期上,發表《關于上古歷史階段的商榷》,就殷周社會性質所涉生產工具問題,尤其奴隸制什么時候出現、封建制什么時候建立等相關問題,發出這樣的感慨:“中國上古歷史,因為文獻的難征,和發掘工作的幼稚,許多問題無法予以正確的說明。”[5]具體說來,“鐵制農具何時開始,是一個無法討論的問題”,“因為材料不夠”[6],還有,“周氏族什么時候解體,奴隸制度什么時候成立,現在無法考證,因為材料太缺乏了”[7]。那一時期,對于先秦歷史研究有這樣感嘆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不只是他一人,例如,呂振羽想弄清楚殷代滅亡的原因,就從古希臘那里找到比照而有大致的認識,可是苦于中國歷史上材料缺乏,不能證明,于是說:“沒有充分的材料來說明”,“沒有材料來作具體說明”[8]。還如,郭沫若也有類似經歷和感嘆,1944年他在《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中明言:“夏代渺茫得很,我們現在還不好多談。”[9]他們這種感慨從根本上說,都是表明其對于史料在史學中之重要性的認知。
與這種感嘆相呼應的是,1954年范文瀾在《文物參考資料》第4期上發表了《保護歷史文物的意義》,文中稱:“研究歷史,首先要把遠古以來社會發展的整個過程畫出一個基本的輪廓來。這必須依靠足夠的資料。”[10]之后,他在《北京大學學報》1957年第2期上發表《歷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也表達出類似的意思。這篇文章是在北京大學歷史系學生給范文瀾兩次去信后,范文瀾應翦伯贊之邀在北京大學做的講座,之后在刊物上發表出來的。講座所論第二個問題,就是他關于掌握史料的言論,范文瀾說:“搜集、整理和考證資料,實在是一件十分重大迫切的事情。我們必須特別重視資料工作,才能動員大批人力投入這個工作里去。”[11]在這次演講中,他還專門表彰翦伯贊做了不少資料搜集、整理工作,例如,贊賞翦伯贊發起編輯《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編輯《戊戌變法》和《義和團》史料,又參與編輯《中國大事年表》。范文瀾總結道:“希望今后有很多資料書、工具書陸續出版,這是一種功德無量的工作啊!”[12]
上述這些材料無非說明,范文瀾在史學實踐中對于史料重要性的強調,研究歷史必須掌握大量史料。這種對于史料的強調,與西方科學主義和胡適實驗主義的無史料則無史學的主張與做法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二)有別于胡適“科學的方法”
掌握大量史料固然非常重要,但是如果到此止步,那就與胡適的“科學的方法”即實驗主義方法,乃至與乾嘉考據學,沒有本質區別了。范文瀾的史料觀念并未在此駐足,而是走向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科學方法。
胡適的“科學的方法”主張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沒有證據就不說話。就一般意義而言,這話沒有什么問題。可是在歷史研究實踐中,史料缺乏是否意味著就不可作為呢?他在可信傳世文獻不足和對甲骨文史料價值認識不足的情況下,把自己的中國哲學史研究從周代做起。朗格諾瓦和瑟諾博司這兩位科學主義史學家,在合著的《史學原論》中總結了在史料缺乏情況下的兩種做法:積極的做法是合理推度,消極的做法則是“默證”。胡適的做法就是“默證”,而“默證”的本質卻是以未見為未有、以或然為必然。
范文瀾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沒有像胡適那樣表現得束手無策,而是積極尋求破解之方,以歷史唯物主義來克服史料不足的困境。這里以范文瀾論殷代社會性質為例加以說明。
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以《詩經·大雅·公劉》之“取厲取鍛”和《考工記》之“段氏”材料,推出西周已有鐵器,是奴隸社會;又因殷墟挖掘未發現鐵器而反推殷代還未進入奴隸社會,這其實頗類似于胡適的實驗主義方法。[13]范文瀾不同意郭沫若的殷代是氏族社會這一觀點,可是由于當時史料缺乏以至于鐵出現于何時變得無法直接討論,因而也無法依據鐵的出現來給殷代社會性質下結論。他轉而從《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中尋求工具,依據其中關于奴隸占有制度以及奴隸制社會中生產工具、生產部門、產品交換、財富集中于少數人手里、大多數人變成奴隸、階級斗爭等方面的論述,考之殷代盤庚之后無不與之相符,從而斷定盤庚之后的殷代社會是奴隸制社會,這是范文瀾在《關于上古歷史階段的商榷》一文中所做的工作之一。他通過這一著化解了證據不足帶來的困境,也就與實驗主義方法即胡適的“科學的方法”區別開來,表明其史料觀念與實驗主義的史料觀念有根本差別。
特別是,他在《歷史研究》1955年第3期發表《看看胡適的“歷史的態度”和“科學的方法”》,明示自己重視史料的做法與乾嘉考據學和胡適試驗主義考據學不同。范文瀾以為,乾嘉考據學與胡適的考據學都提倡為考據而考據,或者說為學術而學術;不過,乾嘉考據學必須先讀若干部必要的書,然后在許慎、鄭玄的束縛下做他們的考據工夫;而胡適的考據學,只要領會“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訣竅,什么東西都可以隨心所欲地考出來;胡適的考據學實際上也是恢復乾嘉考據學,再加上販運來的“科學的方法”,這就出現了胡適派的“純學術”。[14]在范文瀾看來,馬克思主義歷史考據學,是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指導下,證明除原始社會外迄今為止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證明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性,證明社會制度的轉變源于生產方式的變更和發展,把迷亂的歷史變成科學的歷史。[15]
1956年,范文瀾在《學習》第7期上發表《“百家爭鳴”和史學》,有這樣一段話,表達出相同的思想:“史學工作也一樣,必須掌握大量史料,然后用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方法予以全面的深入的鉆研,依各人的鉆研的程度,得出切實的或比較切實的結果來。”[16]這段話是在當時學術界主張“百家爭鳴”背景下說出來的,他想說的是不能沒有依據、沒有經過深入研究而胡亂爭鳴;這同時表明,他主張在掌握大量材料基礎上要使用馬克思主義科學方法進行深入鉆研,與胡適的“科學的方法”大相徑庭。其實,與胡適實驗主義劃清界限是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的普遍做法,例如呂振羽就是這樣的,詳見拙文《呂振羽史料學的理論與實踐》。[17]作為馬克思主義史學家,范文瀾自然不能例外,故有上述之論。
二 “新漢學經學”“地下發掘”與“實地調查”
在明確史料重要性的前提下,獲取史料的途徑是什么,或者說如何搜集史料,是史料學中的重要也是基本問題,這不僅是就理論層面的發問,并且是無法回避的實踐問題。對此,范文瀾有所思考和總結,具體述之如下。
(一)變“新漢學經學”為史料
在1941年《中國文化》第2、3期上,范文瀾發表《中國經學史的演變》,其中說:“經本是古代史料。……所以章學誠說,‘六經皆史’。”[18]又說:“既然封建統治不該存在了,經也不該看作‘神圣’,而該回復到‘古代材料’的地位。”[19]是的,清代以來的新漢學經學,從考據方面對經學加以發展,古代制度文物經考據學者的研究,得以露出真實面目,艱深難解的古書大體可以閱讀。同時,在新文化運動影響下學術界對于傳統學術中的經與史的態度迥然有別,主張讀史不讀經,甚至認為讀史救國而讀經誤國,逐漸流行開來。從師承上說,范文瀾最初研究和講授經學史是對乃師黃侃的傳承,故為其作為學者的分內之事;從學術發展趨勢上看,又不能不與時俱進,把學術形態從舊轉新,因此,在他看來:“新漢學經學堆積起巨大的考古資料,把封建統治工具的經學,改變成科學的古代社會史古代哲學史的原料看,它自有很高價值存在。”[20]不僅如此,他還認為經學里含有民主性和革命性的東西,尤其關于做人的道理可供后人采用,可用來培養無產階級的浩然之氣;當然他也指出要反對其中傳統的道統觀,此即他所謂之“變經學為史學”,“反對頑固性的道統觀念”[21]。
由于他早年從事經學著述與教學工作,因此養成了嚴謹的學風,加之受新文化運動中懷疑精神的影響,因此在重視文獻史料方面,對經學著作的史料價值尤其推重。范文瀾繼承前人“六經皆史”的思想,將其發展為所有經都是史,從而變經學為史學,為史學界明示了一條獲取中國思想、學術史史料的有效途徑。
(二)通過地下發掘獲得史料
搜集地下發掘的古物也是范文瀾看重的一條獲得史料的途徑。他在1954年《文物參考資料》第4期發表《保護歷史文物的意義》,系統闡釋了地下出土材料對于史學的意義。他反復強調:“地下發掘正是最可靠的資料的提供者。”[22]還說:“研究古代文化,必須十分重視出土的器物。”[23]他認為,地下發掘對歷史研究至少有三種特殊的貢獻。第一,是創史。例如,周口店發掘使中國歷史上推到四五十萬年前。第二,是補史。例如,殷墟發掘大大豐富了商史,以王國維為代表的商史研究,其成就遠勝《史記·殷本紀》。第三,是證史。例如,古史有虞夏尚黑、商尚白的記載。白陶證明商尚白說是可信的。墨翟行夏道,衣服用黑色;韓非子所說夏祭器,有似于黑陶器的“亮黑紅”,若獲得更多的物證,很可能證明虞夏尚黑說的真偽。[24]尤其是,他還認為,在兩種情況下,地下出土物作用更大。一是,要研究用文字記載的歷史以前的歷史,地下發掘出來的資料更顯得有頭等重要的意義,“沒有它,幾乎什么都無從說起”[25]。二是,研究勞動資料的遺骸的生產工具史,單靠文字記載,幾乎是不可能的,或者說,總是不夠具體的,這樣一來,“歷史科學要想成為真正的科學,首先應當研究物質資料生長者底歷史,勞動群眾底歷史,也就是首先要研究他們到底能制造出怎樣的生產工具和怎樣去生產生活資料。這個最基本的工作必須依靠地下發掘。如果積累起古代各時期生產工具的實物,參以文字記載,那么,明確具體的敘述便有可能了”[26]。可以推論的是,從考古學那里獲取歷史研究的資料是不容忽視的。
近代以來的考古學,通過地下發掘與文獻相參,再與古地質學、古生物學相結合,為獲取史料開辟了一條通途,已成為學人共識。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家郭沫若、呂振羽、翦伯贊、侯外廬等,還是其他非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多持這一觀點,范文瀾作為其中一員,自然不能例外,故而有此番論說。
(三)通過實地調查獲得史料
實地調查所得民族材料是獲取史料的獨特途徑。從1945年到1954年,劉堯漢到彝族地區進行實地調查,寫出《一個彝族地區底社會經濟結構在明清兩代迄解放前的發展過程——由奴隸制向封建制過渡之一例》,范文瀾看到后,寫了《介紹一篇待字閨中的稿件》,發表在1956年5月24日《光明日報》“史學”專欄上,[27]其中稱贊劉氏之文說:“我覺得這篇稿子的妙處,正在于所用材料‘幾全是取自實地調查,無史籍可稽’。”[28]之后,就這個問題進行了普遍性發揮:“我們研究古代社會發展的歷史,總喜歡在畫像上和書經詩經等等中國的名門老太婆或者和希臘羅馬等等外國的貴族老太婆打交道,對眼前還活著的山野妙齡女郎就未免有些目不斜視,冷淡無情。事實上和死了的老太婆打交道,很難得出新的結果,和妙齡女郎打交道卻可以從諸佛菩薩的種種清規戒律里解脫出來,前途大有可為。”[29]
20世紀以來,歷史學與民族學密切合作,為歷史學的發展開辟了新天地。馬克思主義史學家重視對于民族史料的搜集,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受到學界批評的情況下不斷進行調適,其中一個辦法就是以國民政府以及后來新中國在涼山地區所做的彝族社會狀況調查材料來佐證其關于周代奴隸制的學說。呂振羽更是重視對于少數民族史料的搜集,利用工作機會了解少數民族地區各方面的情況,完成了《中國民族簡史》的撰寫。可以說,利用民族史材料來研究歷史成為一種風尚。他們其實都是希望從民族材料中發現證據,以旁證依據文獻和考古發掘所得出的歷史認識。尤其是,從1956年開始,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民族委員會主持下,組織由民族學家、社會學家、歷史學家和經濟學家等構成的調查組,在內蒙古、新疆、西藏、云南、貴州、四川、廣東、廣西等省、自治區,調查了蒙古、藏、維吾爾、壯、苗、布依、瑤、傣、彝、黎、景頗、怒、傈僳、獨龍、佤、鄂倫春、鄂溫克等少數民族社會狀況,出版148冊計1500余萬字的《中國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資料叢刊》。在某種意義上說,范文瀾實地調查民族史料的主張,與馬克思主義史學同道郭沫若、呂振羽等人的主張一致,或者說就是這類工作的理論發聲。
三 范文瀾史料觀念的學術價值與意義
范文瀾上述關于史料的觀念,有些是他與馬克思主義史學同道郭沫若、呂振羽等人的共識,例如,重視考古資料、民族史資料等;而有些則是他獨有的,例如,主張變新漢學經學為史料等。無論如何,他關于史料觀念的學術價值與意義值得揭示,大體可以概括如下。
(一)為推進史料學發展作出貢獻
在20世紀頭二十年,中國史學界的史料學體系,是在歐美學者的相關學說例如朗格諾瓦、瑟諾博斯《史學原論》的史料學沐浴下,與傳統史學史料學相互結合建立起來的。其中,胡適的實驗主義史料學就是這樣,且最具有代表性。而范文瀾的史料觀念為突破實驗主義局限、推進史料學的發展作出了貢獻。
史料不足,這是研究歷史者經常碰到的問題,實驗主義在這里裹足不前,例如胡適《中國哲學史》略去夏代和商代而直接從周代開始,其理由就是缺乏關于夏、商的可靠史料。對于這類問題,范文瀾有其自己處理辦法,那就是依靠馬克思主義社會形態理論來認識問題,或者根據其他歷史事實進行推論。例如,鐵制農具何時開始,關于這一問題雖然缺乏足夠史料依據,但是不能因為殷墟沒有出土鐵,就否認殷代奴隸制度的性質。《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給出一個指示:奴隸制生產關系的基礎是奴隸主占有生產資料和生產工作者,奴隸主可以把奴隸當作牲畜來買賣和屠殺;生產工具已經不是石器,而是金屬工具;《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里又說:鐵通常比青銅還要柔軟,石器很慢才消失。在卜辭、《尚書·盤庚中篇》和《周易·旅卦》中都有買賣屠殺之證。這樣就可以反推商代使用鐵器,范文瀾說:“我們可以在生產關系方面找出實際證明,因而生產力也就不會平空臆測了。”[30]同時,關于手工業據發掘所知,有陶工、石工、骨工、銅工、玉工;玉的硬度是很大的,玉工能雕刻精細的花紋,證明雕玉工具是最好的金屬,依此可以推論:“工業既能刻玉,在黃土尚刺幾寸深的農具,也可能有的吧。”[31]在范文瀾看來,這兩項工作都在說明,金屬農具包括鐵器在殷代出現這一歷史情況,是可以推出來的。在范文瀾之前,呂振羽研究史前期中國社會處于史料匱乏之中,他把神話材料與出土文物結合起來,再用唯物史觀解讀之,得出殷代為奴隸制的結論。在呂振羽之后,吳澤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繼承和發揚呂振羽之說,主張按照馬克思主義社會結構理論組織材料,來彌補因材料缺乏造成的歷史論證的空缺。范文瀾此舉與呂振羽、吳澤等人之作,有異曲同工之妙。因此,范文瀾與呂振羽等其他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一道為史料學的發展作出了貢獻。
(二)為防止史論關系上的偏執發出先聲
20世紀50年代,中國大陸學術界掀起批判胡適及其實驗主義運動。這次批判運動歷史地看來確有必要,但是在實際批判過程中出現過形式主義,存在著擴大化現象,例如,從否定胡適政治思想擴大到否定胡適的一切;從否定胡適實驗主義考據學擴大到否定一切歷史考據;從批判胡適到批判一切與胡適有密切關系者。這種擴大化現象勢必導致在史論關系上偏向論的一方,事實上造成對于史料重要性的懷疑和原本就偏重史料工作的學者們的不解甚至不滿。
范文瀾強調理論與材料二者缺一不可。他在《北京大學學報》1957年第2期發表《歷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明確提出:“理論聯系實際是馬克思主義的定理,理論與材料二者缺一不可。”[32]接著又說:“作史學工作必須掌握大量的歷史資料,沒有大量資料,理論怎樣來聯系實際呢?“[33]他在《保護歷史文物的意義》中還說過:“成為科學的歷史,首先要求所用資料的明確性和具體性。在這樣的基礎上,正確的分析和正確的總結歷史事件才有可能,也才有可能引導讀者從歷史的學習中走向馬克思主義的認識。”[34]
這里涉及如何使用資料的問題,這確實是歷史學中一個普遍問題。范文瀾在《歷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這篇文章中認為:“如何使用資料,是個很大的問題,使用資料要忠實、準確,這是最起碼的原則。”[35]他具體說明這一原則為:第一,常用資料的文字解釋,如未作過切實的校勘、考據功夫,切勿隨便改動原來的文字和詞句。第二,應從大量的、普遍存在的事實下功夫,不要作尋章摘句、玩弄舉例游戲的手法。[36]他所反對的那些不忠實的做法有:摘引一些馬克思主義書本上的詞句作為“理論”根據;對材料進行有利于自己的選擇,不合用的材料罷棄不用;片面和憑空地解釋材料;改造材料。[37]很顯然,范文瀾反對這種形式上重視理論而實際上空洞無據的做法。
在之后的1961年,他在《歷史研究》第3期發表《反對放空炮》,主張:“真正打得倒敵人的歷史學大炮是經過切切實實的歷史著作(論文或書籍)。要造出這種大炮,必須對所要研究的歷史事件做認真的調查工作,閱讀有關的各種書籍,系統地從頭到底讀下去,詳細了解這件事情的經過始末,然后用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觀點方法來分析這件事情的趨向是什么。……必須堅持‘有實事求是之意,無嘩眾取寵之心’的老實態度。”[38]20世紀60年代初,歷史學界以翦伯贊為代表提倡歷史主義,對50年代的“左”的做法進行糾偏,提出“論從史出”或“史論結合”,反對“以論帶史”或“以論代史”。在這樣的學術環境里,范文瀾提出“必須對所要研究的歷史事件做認真的調查工作”,固然不足為奇。但是,像上文所述那樣,在大陸批判胡適實驗主義如火如荼的年代,史料考據被一般人所不齒,范文瀾卻提出史料對于史學的重要性,反對把重視理論流于形式,當然在50年代提出類似觀點的不止他一人,郭沫若在這一時期不主張片面重視理論,詳見《史學理論研究》2021年第4期上拙文《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郭沫若史學觀念中的史論關系》。這樣,范文瀾與郭沫若等其他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一道,為60年代初的糾偏發出了先聲。
總之,范文瀾一如郭沫若、呂振羽等馬克思主義史學面臨史料匱乏問題,一如他們除了在文獻中找證據外,還重視出土材料和民族材料的搜集與整理;在批判胡適實驗主義史學的同時,提倡利用唯物史觀解讀史料。特別是,他從理論上比較詳細地論述了經學著作在新漢學考證學研究下的史料價值,比較系統地肯定了出土物對于歷史研究的意義;他示范了如何在史料缺乏情況下按照社會形態理論組織材料,并與其他史料相結合,進行歷史相關性推論。這些關于史料的思想觀念,為推進史料學發展作出了貢獻,為防止史論關系上的偏執發出先聲,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史料學的寶貴財富。
[1]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現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文獻的調查、整理和研究(1900—1949)”(18ZDA169)階段性成果。
[2] 李勇,淮北師范大學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心。
[3] 這里之所以提“史學史料學”是基于學界有“文學史料學”“哲學史料學”等與史料學有關的范疇,為準確表達出是關于史學的史料學這一含義,故本文使用“史學史料學”這一概念。
[4] 例如,劉國華:《翦伯贊檔案史料觀探析》,《檔案學研究》2001年第1期。蘇敏:《探析翦伯贊的史料觀》,《南寧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4年第3期。李勇:《作為史學雙翼的史料與理論——重讀翦伯贊〈歷史哲學教程〉〈史料與史學〉》,《淮北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第3期。郭士禮:《論翦伯贊的文學史料觀》,《廣西社會科學》2012年第10期。黃文麗:《唯物史觀與實驗主義的交鋒——翦伯贊對胡適實驗主義史學的批判》,《中共黨史研究》2015年第4期。竇祿軍:《抗戰時期馬克思主義史學界的史料學建設》,碩士學位論文,華東師范大學,2012年。瞿林東:《講史料 論治學——讀齊世榮先生〈史料五講〉書后》,《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15年第1期。陳其泰:《史料價值與辯證分析——讀齊世榮教授〈史料五講〉》,《淮陰師范學院學報》2015年第2期。謝保成:《馬克思主義與歷史考據》,《淮陰師范學院學報》2016年第2期。劉萍:《建國以來史料學的理論建設》,《四川師范大學學報》2017年第9期。陳峰:《呂振羽與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方法論的構建》,《史學理論研究》2018年第1期。李勇:《呂振羽史料學的理論與實踐》,《歷史教學問題》2021年第1期。
[5] 范文瀾:《關于上古歷史階段的商榷》,《群眾》1940年第4—5期合刊。
[6] 范文瀾:《關于上古歷史階段的商榷》,《群眾》1940年第4—5期合刊。
[7] 范文瀾:《關于上古歷史階段的商榷》,《群眾》1940年第4—5期合刊。
[8] 呂振羽:《呂振羽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51頁。
[9] 郭沫若:《十批判書》,群益出版社1946年版,第10頁。
[10] 范文瀾:《保護歷史文物的意義》,《文物參考資料》1954年第4期。
[11] 范文瀾:《歷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北京大學學報》1957年第2期。
[12] 范文瀾:《歷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北京大學學報》1957年第2期。
[13] 關于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這種實驗主義特征,還有他慎言夏代之事,認為沒有證據證明“井田制”的存在等,呂振羽曾不止一次批評過,這方面情況參考呂振羽《史前期中國社會研究》《殷周時代的中國社會》等論著,恕不贅述。
[14] 范文瀾:《看看胡適的“歷史的態度”和“科學的方法”》,《歷史研究》1955年第3期。
[15] 范文瀾:《看看胡適的“歷史的態度”和“科學的方法”》,《歷史研究》1955年第3期。
[16] 范文瀾:《范文瀾全集》第10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59頁。
[17] 李勇:《呂振羽史料學的理論與實踐》,《歷史教學問題》2021年第1期。
[18] 范文瀾:《中國經學史的演變》,《中國文化》1941年第2期。
[19] 范文瀾:《中國經學史的演變》,《中國文化》1941年第2期。
[20] 范文瀾:《中國經學史的演變(續完)》,《中國文化》1941年第3期。
[21] 范文瀾:《中國經學史的演變(續完)》,《中國文化》1941年第3期。
[22] 范文瀾:《保護歷史文物的意義》,《文物參考資料》1954年第4期。
[23] 范文瀾:《保護歷史文物的意義》,《文物參考資料》1954年第4期。
[24] 范文瀾:《保護歷史文物的意義》,《文物參考資料》1954年第4期。
[25] 范文瀾:《保護歷史文物的意義》,《文物參考資料》1954年第4期。
[26] 范文瀾:《保護歷史文物的意義》,《文物參考資料》1954年第4期。
[27] 此文又見1956年第12期《新華半月刊》,收入《范文瀾全集》第10卷。
[28] 范文瀾:《介紹一篇待字閨中的稿件》,《新華半月刊》1956年第12期。
[29] 范文瀾:《介紹一篇待字閨中的稿件》,《新華半月刊》1956年第12期。
[30] 范文瀾:《關于上古歷史階段的商榷》,《群眾》1940年第4—5期合刊。
[31] 范文瀾:《關于上古歷史階段的商榷》,《群眾》1940年第4—5期合刊。
[32] 范文瀾:《歷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北京大學學報》1957年第2期。
[33] 范文瀾:《歷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北京大學學報》1957年第2期。
[34] 范文瀾:《保護歷史文物的意義》,《文物參考資料》1954年第4期。
[35] 范文瀾:《歷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北京大學學報》1957年第2期。
[36] 范文瀾:《歷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北京大學學報》1957年第2期。
[37] 范文瀾:《歷史研究中的幾個問題》,《北京大學學報》1957年第2期。
[38] 范文瀾:《反對放空炮》,《歷史研究》196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