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圖學史(第三卷第二分冊):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地圖學史
- (美)戴維·伍德沃德主編
- 6267字
- 2025-04-29 21:03:54
譯者序
本冊為《地圖學史》第三卷《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地圖學史》的第二冊,即具體的地區研究的一部分,分別為:德意志諸地、低地國家、法國、英格蘭、愛爾蘭、蘇格蘭、斯堪的納維亞、東-中歐以及俄羅斯等地區的地圖學史,與第一冊中的意大利、葡萄牙、西班牙等地區共同構成了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地圖學史的完整圖景。
與第一卷和第三卷第一冊中諸多的理論思考、探討不同,這一冊所研討的是各地區具體的地圖繪制、地圖使用,各地區地圖學發展的社會基礎、推動因素,以及地圖學發展對于不同社會的作用等內容。各地區之間篇幅并不均一,如果按原書頁數來簡單計算排序的話,低地國家(216)、英格蘭(193)、法國(126)是篇幅最多的三個區域,之后依次為德意志諸地(74)、俄羅斯(53)、東—中歐(46)、斯堪的納維亞(25)、愛爾蘭(14)和蘇格蘭(9),從中也可一窺不同地區在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地圖學發展的狀況及其地圖學史研究積累情況。
與第一冊相同,本冊的主編依然是已故的威斯康星大學大學麥迪遜分校亞瑟·羅賓遜地理學教授戴維·伍德沃德(David Woodward,1942-2004),他的事跡和成就詳見總序,本冊不再贅述。由于本冊覆蓋了歐洲的多個地區,關心的問題也突破了單純的地理學和地圖學發展歷史,所以作者的職業背景也頗為多元化,既有在高校或科研機構供職的學者,也有在各收藏單位供職的管理、研究人員,還有若干獨立研究人員。作者的專業研究領域既有地理學、地圖學、地圖史,也包括了文學等學科。其工作地點也覆蓋了中歐、西歐和東歐諸多地區。多元化的學科交融與地域背景,催生出內容非常豐富的這一分冊。
本冊的內容,對于當代中國地圖學史學科更好地了解歐洲近代地圖學發展歷程,更好地了解當代歐洲地圖學史學科發展情況,從而更好地把握中國傳統地圖發展歷史及其近代轉型,有著重要的意義。具體的內容,我想讀者完全可以通過閱讀本書,以及書中所附的數量眾多的注釋和地圖來了解,下面我從三個方面來談一下我從本書的翻譯工作所得到的啟發和認識,以及中國傳統地圖與本冊所討論的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地圖發展情況比較研究的若干前景。
一 內容的豐富性
本書內容的豐富性,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第三卷的兩冊是此次所翻譯的《地圖學史》三卷中卷帙最為浩繁的部分,正因為有如此豐富的甚至是細致入微的具體內容與研究成果,我們才能更清晰地了解到歐洲地圖學史上的重要人物、地圖作品(包括地圖、海圖、球儀、地圖集等)和地圖繪制活動,廓清以往蒙在歐洲地圖學史上空的迷霧,改變只了解少數制圖師和地圖作品的節點式認識,全面把握歐洲地圖學發展的圖景。即使是我們以往所知的馬丁·瓦爾德澤米勒、赫拉爾杜斯·墨卡托、亞伯拉罕·奧特柳斯、洪迪厄斯家族、布勞家族、尼古拉斯·桑松等著名制圖師,其作品和工作細節也比以往引介入中文世界的要豐富得多,而這些制圖師之間的合作、聯姻與競爭更是我們以往所不了解的。
第二,在本書地圖學史的敘事中,并非單純的以制圖師和地圖作品為內容,而是廣泛地觸及影響地圖制作發展的諸多因素,既有科學技術方面的變化,也有政治、軍事等社會演進,以及水利建設、城市規劃、航海等方面的推動因素,視野非常廣闊。
第三,中國學術界以往對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地圖學成就的引介,大多集中于南歐德意志地區、低地國家、法國以及英格蘭的制圖師和地圖作品,對其他地區的地圖學發展脈絡則相對隔膜。而本卷則盡可能詳細地表現了以往鮮少進入中文世界視野的愛爾蘭、蘇格蘭、丹麥、瑞典、匈牙利、波蘭、俄羅斯等地的地圖繪制與使用歷史。我們通讀全書,一方面可以看到歐洲的地圖學發展歷史有其共同背景,如托勒密等古典傳統的影響,以及文藝復興時期各地區之間地理知識和地圖繪制的互相影響。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地圖制作工作在各個不同國家、地區發展并不同步,同一時期,既有利用三角測量進行小區域的精確制圖,利用經緯線和投影法制作大區域地圖,也依然存在利用地物相對位置關系進行較粗略的地圖繪制。這種地區之間的發展差異,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地圖學發展的不平衡性,以及在科學測繪方法推廣前的地圖繪制情況,從而有助于理解人類各地區地圖繪制與地理知識建構、傳遞、接受方面的共性與特性。
二 地圖所呈現的地理知識形成
我本人主要從事中國地圖學史研究工作,但在研究過程中,常常因只就中國傳統地圖及其近代轉型而論而深感困惑,在總結中國地圖發展的“規律”或“特點”時往往不敢遽斷。在翻譯本書的過程中,我深刻感受到,我們對世界各地地圖學發展的脈絡和細節越清楚,就越有助于我們更清晰地把握中國傳統地圖和地圖學史的特點,究竟哪些是中國傳統地圖的獨特之處,哪些屬于人類地圖學發展的共性。雖然衡量中國地圖學史,應該是在包括歐洲等全世界各地區地圖學史的背景下進行(這也是本套叢書的重要價值所在),但僅就歐洲近代地圖學史而言,就已經足以說明很多問題,尤其是本書所提供的歐洲地圖學發展的豐富細節,通過與我所研究的中國古代地圖互相印證,對于我們了解地圖所呈現的地理知識的形成與不同使用群體,有著非常重要的啟發意義。
以往的歷史敘事,無論是中國地圖學史,還是對西方地圖學史的介紹,大多是以地圖或者制圖師為內容與單位的,其中大多介紹某些重要地圖對于地圖學史的價值與意義,尤其是在推動地圖制作與測繪、地理知識的積累以及地理環境的認知方面的貢獻(自然也是其制圖師的貢獻與歷史重要性),當然這種線性的聯系的歷史敘事體系在今天已經日益受到學術界的質疑,因為歷史發展未必是直線發展,而且現存的地圖決不能等同于歷史上曾經出現過、流通過、被人使用過的地圖全貌,我們認為重要的、代表進步方向的地圖在當時未必是最受時人重視,甚至未必是流傳甚廣的地圖。現存地圖彼此之間未必存在繼承關系,即使是非常相似的地圖,彼此之間也未必存在直接的繼承關系。
但對地圖的制作過程,現在談論依然不多,在進行地圖敘述與研究時,往往會將其標注的作者等同于地圖的繪制者,甚至會等同于地理信息的收集者,也很少會仔細分析地圖制作的程序與環節,仿佛這些地圖都是由其標注的作者獨自繪制而成,比如著名的明代圖籍《籌海圖編》,究竟其作者是胡宗憲還是鄭若曾,著作權的紛爭一直延續到20世紀80年代,才最后確定為鄭若曾,但鄭若曾本人亦非制圖師,其編撰《江南經略》的經歷是“攜二子應龍、一鸞,分方祗役,更互往復,各操小舟,遨游于三江五湖間。所至辨其道里、通塞,錄而識之。形勢險阻、斥堠要津,令工圖之”。也就是說,地圖是由“畫工”所繪,而非他自己繪制。當然,《江南經略》所表現的蘇州、松江、常州和鎮江四府之地,鄭若曾父子可以在短期內分別進行踏勘、記錄,但《籌海圖編》所記延袤的沿海七邊信息,絕非鄭若曾短期內可以勘測搜集、繪制。事實上,《籌海圖編》中所附錄的大量“參過圖籍”就能證明此書為鄭若曾所主持的團隊(所以胡宗憲的功勞亦不應埋沒,因為沒有他就不可能在短時期內搜集這么多資料)參考各種圖籍資料綜合而成,而鄭若曾所依據的資料來源的形成與編繪取舍,應該是圍繞其系列地圖所進行研究的重點問題。
而這些地圖,與水手實際航行所使用的地圖,在形式與描繪重點方面,存在較大不同,但后者存世數量較少,傳播范圍狹窄,所以往往甚少進入后世研究視野。正如黃叔璥在《臺海使槎錄》中所指出的一樣:“舟子各洋皆有秘本”,中國的水手所使用的是可能很簡陋的“山形水勢地圖”(如章巽《古地圖集》中海圖和近年發現的耶魯大學所藏古海圖)或者更路簿,而非士人所喜愛的長卷式海圖。將不同繪制、使用群體的地圖作品混為一談,導致我們忽略了傳統時代或者轉型時期地圖繪制的“個別性”與“不一致性”。
中國地圖學史的這一問題,在歐洲地圖學史中完全可以找到相應的大量案例。比如,十六、十七世紀的低地國家是歐洲商業制圖、海圖繪制的重要中心,其官方主導的地方調查和測繪也非常發達,涌現出諸多的著名制圖師和地圖作品,如著名的墨卡托家族、亞伯拉罕·奧特柳斯、科內利斯·安東尼松、德約德家族、范多特屈姆家族、洪迪厄斯家族、揚松尼烏斯家族、盧卡斯·楊松·瓦赫納、布勞家族等制圖師,以及《墨卡托地圖集》、《世界之鏡》(Speculum orbis terrarum)、《寰宇概觀》(Theatrum orbis terrarum)、《航海之鏡》(Spieghel der zeevaerdt)、《大地圖集》(Atlas maior)等著名的卷帙浩繁的地圖作品,成為后世地圖學史敘事所描繪的重點內容。
但是,我們知道,這些著名制圖師(包括不同國家的著名制圖師,如法國的尼古拉·桑松等),很多是“扶手椅地理學家”(arm-chair geographer),本身并未從事大規模的實地測繪工作,更不用說遠洋航行了,他們的區域地圖、大型壁掛地圖、世界地圖乃至地圖集,都是根據不同來源的地圖或者文字描述綜合編繪而成,其中就有來自第一線的實地測繪成果,與中國古代地圖情況相似,這些實地測繪成果往往是繪本,保存與傳播情況都遠遜于上文所述的著名印本地圖,今日難得一見,但不應先驗地認為這些存世數量較多的著名地圖代表了當時地圖繪制與使用的全部圖景。
很多歐洲地圖會標明資料來源,這種資料匯集的過程就相對清晰一些,比如本冊中所述及的1592年科內利斯·克拉松和約翰·巴普蒂斯塔·弗林茨出版的普蘭齊烏斯地圖(這是低地國家北部出現的第一部大型世界地圖)中,就在說明中提到了:“在比較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向美洲和印度航行中所使用的水文地圖時,我們最仔細地并最精確地比較他們在航行到美國和印度時使用的地圖,彼此之間比較,并與其他地圖比較。我們已經獲得了一份非常精確的葡萄牙來源的航海地圖,以及14幅詳細的水文地圖……我們根據地理學家和經驗豐富的船長的觀察,對陸地、大洋和海進行精確的測量和定位”。
上文所述的情況,說明了無論是一些著名制圖師,還是地圖繪制機構,都有意識地搜集來自第一線的測繪資料及其信息,以便整合,繪制到地圖上。如十七世紀尼德蘭海洋地圖制作的一位代表性人物科內利斯·克拉松在其1609年出版的《技藝與地圖登記》一書中,提供了其信息來源,其中就包括他從已故領航員的家庭中購買到的手稿資料。歐洲以外海域的航海地圖的傳遞、匯總及其地理信息的總結更能說明問題,同樣以低地國家為例,尼德蘭共和國時期,成立了荷蘭東印度公司(VOC)和荷蘭西印度公司(WIC),出于航海安全和探索的需要,特別重視征集船長、領航員和水手的資料,荷蘭西印度公司甚至規定,“船長和導航員受命制作錨地、海岸和港口的地圖,并將這些地圖交給公司的十九紳士董事會,否則將被處以3個月工資的罰款”。都充分說明了地理知識匯集與整合的復雜過程。
三 基于不同需要而產生的地圖繪制、使用的不同群體
如前所述,我們不能先入為主地認為在近代以前,存在統一的地圖繪制與使用規范,也不宜一廂情愿地認為越精準、越科學、越美觀的地圖,就一定會在所有場合下取代那些看起來簡單粗略的地圖,正如前面所提到的中國水手更依賴看似稚拙的山形水勢地圖,而非繪制精美的青綠山水海域地圖。這種情況在本冊所講述的文藝復興時期的歐洲同樣存在。
前面提到,荷蘭東印度公司和西印度公司都聘請著名制圖師來繪制海圖,代表人物有黑塞爾·赫里松和布勞家族等,但是需要注意的是,這些圖集的購買者和收藏者通常是陸地上的富裕市民、科學家和圖書館,而非實際航海的船長、領航員、水手。盡管《大地圖集》里面的地圖繪制精美,而且使用了最新的投影、經緯度等技術,但對于水手來說并不一定實用。而且著名制圖師專門制作的海圖在實際航海中的應用情況也并不一定非常樂觀,比如《東方地圖》(Caerte van Oostlant)的制圖師科內利斯·安東尼松在1558年談到,“我們來自荷蘭和澤蘭的尼德蘭人沒有對北海、丹麥和東方(波羅的海)海域的水域進行描述”,這是“因為大多數導航員都蔑視這些地區的海圖,而且仍然有許多人拒絕它們”。當然,后來的發展使得這一情況有所概觀,但不能先驗地認為地圖繪制的精美程度與科學成份和實際航海中的實用性成正比關系。
很多水手并不能理解或者熟練掌握具有科學背景的制圖師所制作的海圖,如書中提到,老派水手阿爾貝特·哈延(Albert Haeyen)對從來沒有去過大海的普蘭齊烏斯的海圖相當蔑視和不信任,他批評了普蘭齊烏斯在1595年第二次探索東北通道時給領航員的海圖材料。哈延顯然不理解海圖的平行線之間寬度逐漸增加是怎么回事,他指責普蘭齊烏斯故意偽造海圖,使東北海域的航行看起來比實際要近得多。布勞也曾經指出了這一認識上的差異,他的領航員指南《航海之光》(1608年)和《海洋之鏡》(1623年)在海員中得到了廣泛使用,但他也清楚地了解到“普通平面海圖很多時候在一些地方是不真實的,尤其是那些遠離赤道的重大航程:但這里經常使用的東方和西方的航海所使用的海圖,它們是很真實的,或者說它們的錯誤很小,以至于它們不會造成任何阻滯:它們是海上使用的最適合的儀器”。布勞指出,領航員們普遍更愿意接受手繪的地圖,船員們經常在上面修改,他激烈地批評了這種習慣。尼德蘭制圖師科內利斯·克拉松在其出版的《舊風格定位手冊》(Graetboeck nae den ouden stijl)中,也提到當時很先進的瓦赫納的《航海之鏡》(Spieghel der zeevaerdt),實際上并沒有得到水手的普遍接受和使用:“我聽說,在這段時間,關于著名的領航員和舵手盧卡斯·揚松·瓦赫納的領航員指南中所出版的糾正過的‘手冊’,并不是所有的海員都理解,也是因為他們星盤并沒有全部糾正,舵手還遵循同樣的老方法”。
甚至直到16世紀中后期,很多水手更愿意使用鉛垂線這樣傳統的導航工具,而不是海圖。英格蘭的埃德蒙·哈利(Edmond Halley)試圖勸說水手,墨卡托海圖有很多優點:1696年,他滿懷絕望地寫信給佩皮斯,抱怨他們固執地使用“普通的平面海圖,好像地球是平的”和他們“依靠平面海圖來進行估算,這方法實在太荒謬了。”船員對平面海圖的偏好,在歐洲其他地區依然如此,書中提到,法國的“制圖師似乎在這兩種類型的投影之間猶豫不定:他們很清楚地意識到對墨卡托投影的興趣,但是也知道水手們更喜歡平面海圖,因為這樣令他們測量距離更加容易”。
在歐洲附近海域的航行中,沿岸的側面圖(profile)對于水手來說更加實用,瓦赫納在其《航海之鏡》中廣泛使用這種方法,其“最初貢獻是在一系列連續的沿岸海圖中一致地應用這一原則。一個水手一眼就能看出他要對付的是什么樣的海岸(如:沙丘還是懸崖)。此外,沿著海岸的引人注目的建筑物,以及向內陸延伸的地平線(教堂塔、城堡、風車、樹木和燈塔)都被繪入”。這種側面圖與中國航海中所使用的山形水勢地圖,雖然繪制與表現方法上存在明顯差異,但視角與出發點明顯是有相通之處的。
以上都提醒我們,統一的科學規范的形成,是比較晚的事情,無論是歐洲還是中國,地理知識、地圖繪制還處于多線并存的狀態。不同層級、不同來源和不同使用場合的地圖存在相當程度的差異。但因為在實踐中所使用的地圖大多因其過時,或者載體并不經久耐用而損耗或者被廢棄,而保留下來的更多可能是知識分子根據實用地圖或者其他地理信息繪制而成,不能代表當時地圖繪制與所呈現的地理知識的普遍面貌。
這種地圖的綜合、轉繪和地理知識的傳遞、整合,應該是下一步地圖學史研究的重要方向之一。
近三十年以來,隨著《中國古代地圖集》《歐洲收藏部分中文古地圖敘錄》《美國國會圖書館藏中文古地圖敘錄》等地圖圖錄的陸續公布,中國地圖學史和古舊地圖研究發展日益興旺,但依然存在就圖論圖、關注重點局限于中國古舊地圖等問題,限制了古舊地圖這一獨特文獻的史料價值的發揮。期待包括本人工作在內的《地圖學史》的翻譯,能夠對中國地圖學史的研究起到促進作用,也期待著中國地圖學史研究的深入與廣泛,其成果能更好地豐富與推動世界地圖學史的進一步發展。期待著古舊地圖能夠在歷史學、地理學、科技史、文化、思想等廣闊學術領域發揮其獨有的文獻價值,從諸多維度為讀者提供啟迪。
孫靖國
202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