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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歷史屬性”與“思想屬性”有機結合

——關于推進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的思考[31]

王銳

摘要:在今天,推進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既需要遵循歷史學的一般特征,夯實、豐富中國近代思想史的“歷史屬性”,加強吸收中國近代史其他領域的優秀成果,避免流于脫離歷史脈絡的空談;又需要基于研究者自身的理論素養與問題意識,在盡量呈現歷史本相的同時,挖掘歷史流變中呈現出的思想問題與思想資源,將思想觀念的來龍去脈與現實所指揭示清楚,在此基礎之上探討如何形成新的思想之契機,不斷提升中國近代思想史的“思想屬性”。其理想狀態或許是形成一種具有史實根基與思想深度的歷史研究,或者說在歷史流變中展開古今之間的思想對話。

關鍵詞:中國近代思想史;“歷史屬性”;“思想屬性”

馬克思曾說,考察社會歷史變革之時,必須正視“人們借以意識到這個沖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藝術的或哲學的,簡言之,意識形態的形式”。[32]之所以如此,正如阿爾都塞對這段話的闡釋:“人們正是在意識形態中獲得對自己利益的認識,并將自己的階級斗爭進行到底。”[33]如果我們順此思路來考察現代史學門類的話,那么在中國近代史的研究當中、在當代中國思想學術場域里,甚至在大眾文化領域里,中國近代思想史都具有極為重要的位置。關于這個問題,筆者在其他地方曾談及:

在現代史學門類中,以研究某一時期的學說、思潮、意識形態、政治經濟話語等內容為職志的思想史有著極為特殊的作用。不少論者已經觀察到,在當代中國,思想史于大眾層面頗為流行。這里面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國思想史的內容大多為對安邦濟世之道的探討,所討論的問題與對象,往往關系到大多數人的生活,因此現實感非常強。很大程度上,談論這些思想史的內容,就是在談論中國的政治、經濟與社會問題。加之在現代中國,不少知識分子對于中國未來發展道路的辨析,很多時候是由認識與評判各種古今中西之學說為起點,這就使得有關此認識與評判的各種言說,成為后來者進一步思考相關問題的重要參考。更為關鍵的是,現代世界可以說是一個意識形態盛行的世界,不同的意識形態影響著不同的道路選擇,因此不同的意識形態之間的激烈論爭是現代政治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了解中國現代思想史,就是為了更好地認識現代中國走過的歷史道路,提高認識歷史與現實的理論水平。[34]

就此而言,隨著相關史料的不斷被整理,臨近學科與領域的不斷推進,研究者時代意識與綜合學術素質的不斷提升,在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當中,一方面需要秉持“先因后創”之道,充分繼承前賢研究的優良傳統與學術成果,另一方面,如果想在研究質量上做到推陳出新、更上層樓,就不能僅停留在重復過去的話語、套用先前的框架,而須加強研究者自身的理論素養與知識儲備,進一步深化、細化研究對象,完善對于整體歷史圖景的把握,在此基礎上形成豐富而自洽的問題意識。本文即從中國近代思想史的“歷史屬性”與“思想屬性”出發,對此問題略作探討。野人獻曝,以期對于不斷推進中國近代思想史的研究或有助益。

一 正視中國近代思想史的“歷史屬性”

按照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一定的思想觀念產生于特定的經濟生產方式,以及由此而生的經濟生產關系與社會結構之中。正如恩格斯所說:“世界不是既成事物的集合體,而是過程的集合體,其中各個似乎穩定的事物同它們在我們腦中的思想映像即概念一樣,都處在生成和滅亡的不斷變化中?!?span id="9sesrfd" class="super" id="ref36">[35]其言下之意,就是強調隨著經濟生產方式在歷史變遷過程中的變化,包括思想觀念在內的屬于“上層建筑”的部分也會隨之變化。但另一方面,一定的思想觀念又會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以不同的形式來影響著生產力的變遷與生產關系的形成,甚至影響一場政治變革的成敗。這既體現出作為歷史行動者的人的主動性或能動性,又彰顯出那些在歷史變遷過程中長期存在、輻射甚廣的思想與觀念的巨大影響力。[36]

關于這一點,最為明顯例子的大概就是如何看待中國傳統思想在近代中國的復雜面貌。馬克思指出:“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繼承下來的條件下創造?!?span id="zhagbzx" class="super" id="ref38">[37]作為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的侯外廬也曾指出:“思想的繼承性是思想發展自身必不可少的一個環鏈……歷史上有建樹的思想家總是在大量吸收并改造前人思想資料的基礎上,形成自己的思想學說。在中國思想史上,思想的繼承性表現得特別明顯?!?span id="xhlj2xn" class="super" id="ref39">[38]因此,必須重視中國傳統對近代中國政治與社會的影響。從學理層面而言,傳統既是歷史流變過程中業已形成的某些固定的、具有影響力的內容的綜合,又離不開后人從不同的現實情境出發對其展開各種闡釋。因此,不同類別的歷史行動者如何定義傳統、如何看待傳統、認為傳統的哪些部分值得在當下社會里提倡、提倡某些傳統所依據的歷史經驗與理論基礎是什么,這些因素對于認識傳統在近代的不同表現形式極為重要。也正是由于這樣,關于中國傳統的定義權、解釋權、表現形式、適用范圍的論爭,就成為中國近代思想史上一個持續不斷的重要議題。

不過,無論是強調隨著經濟生產方式的變遷,思想觀念亦會隨著變化,還是強調在特定的歷史時刻思想觀念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力,會對歷史行動者產生特定的影響,都不能忽視其中的“歷史屬性”,即歷史變遷的整體狀況,不同歷史時期具體的政治、社會與經濟現狀,處于重要歷史變革前夕不同的政治與軍事力量的分野和性質,以及在特定歷史時期活躍于時代舞臺上的不同群體的基本特征與彼此關系。特別是中國的思想傳統向來重視對現實問題展開探討,許多涉及性與天道的議題最終落腳點也是思考如何處理現實政治與社會當中的各種問題。在近代中國,由于西方勢力入侵而造成的巨大危機,讓大多數士人與知識分子不能忘懷如何尋找各種理論資源來解決時代困局。因此,這就要求研究者需對宏觀的歷史背景與具體的歷史語境有清晰而自覺的認識。更有甚者,歷史的進程本身并未替后世研究者劃分界限分明的區域——哪些屬于政治史、哪些屬于經濟史,哪些屬于思想史,而是要求研究者盡可能地大量閱讀史料,多識前言往行。掌握越多史事,越能看出歷史的本相。

關于這個問題,前賢學術遺產實有不少可供資取之處。陳寅恪嘗言:“夫圣人之言,必有為而發,若不取事實以證之,則成無的之矢矣。圣言簡奧,若不采意旨相同之語以參之,則為不解之謎矣?!?span id="aathmih" class="super" id="ref40">[39]他研究魏晉清談,認為當時士人對于玄言的取舍與辯論,背后乃是有著具體的政治立場之分野,代表著當日政治上之實際問題,不可單純以口頭虛語視之,這便是將古人言行置諸具體的歷史場景之中進行論述。[40]此外,他研究曹操在建安年間所頒布的求賢令,指出在門閥世家已然興起之際,東漢期末士大夫多出于儒家大族,為鞏固其家族權勢,故強調道德,嚴于修身,力倡仁孝廉讓。而曹操出身卑賤,欲有所作為,必須摧破前者所奉行之信條,于是強調才能為要,不計德行,以期打破豪族世家對政治資源的壟斷。由此路徑展開分析,其所頒文告背后所蘊含的本旨方能顯露出來。[41]相似的,他分析近代變局之下的思想意識變遷,強調:“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見于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者……近數十年來,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會經濟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劇疾之變遷,綱紀之說,無所憑依,不待外來學說之抨擊,而已消沉淪喪于不知不覺之間。雖有人焉,強聒而力持,亦終歸于不可救療之局?!?span id="k11i1zw" class="super" id="ref43">[42]其引申之義就是,一種長期處于支配地位的意識形態,必定是以一定的經濟生產關系為依托的。后者一旦發生劇烈變化,特別是遭受能夠“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的西方資本主義所沖擊,那么這樣的意識形態必然也會發生動搖,致使其內部的話語邏輯難以自洽,難以有效因應世變,更讓不少過去通過奉此意識形態為圭臬而獲得相應社會經濟地位的人開始放棄對它的基本信仰。[43]這樣的研究思路在今天的中國近代思想史的研究當中同樣需要予以借鑒。

為什么要強調這些?據筆者觀察,一段時間以來,在中國近代史研究領領域,思想史研究往往處于比較比較尷尬,或者說得更直白一點——比較“低端”的層次。相比于需要搜集、整理、比勘大量文獻史料,需要考證各種歷史細節,需要梳理不同方法的研究前史,需要從不同角度考察相關史事之來龍去脈的政治史、經濟史、社會史、國際關系史研究,思想史往往給人一種既不需要掌握大量材料,又不需要關注各種研究前史,更不需要從多重角度重建復雜歷史圖景,只需要將某一類歷史文獻反復揣度,歸納總結要點,鋪陳敘述其主要觀點就可以了。這樣的工作顯得非常輕便,甚至非常簡單,一度成為研究者不愿意接觸大量史料,不愿意關注復雜歷史圖景的遁詞。等而下之,甚至給人一種研究思想史好比做中學語文考試試卷里的閱讀理解題一樣的感覺,淪為一種不讀書而好發議論的典型案例。而一些狡黠的自我辯護,則稱如此這般是為了彰顯所謂“人文精神”,是在表彰“士人風骨”。說得直白一點,那些秉持這樣研究路徑的論著——即略去放眼讀書,廣覽史事,夯實基本功,僅對某類歷史文獻做各種不同的閱讀理解,讓人看上去頗有“兩小兒辯日”之感。

因此,為了提升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的整體質量,使研究成果真正有助于豐富人們對于中國近代整體變革的認識,提高理解歷史問題之時的思維水平與理論深度,就需要切實加強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當中的“歷史屬性”。具體來說,就是不能將中國近代思想史視為脫離于政治史、經濟史、社會史、國際關系史而能獨立存在的領域,而是將其定位為在盡可能的掌握中國近代政治史、經濟史、社會史、國際關系史的相關史料文獻與重要研究論著的基礎上,對歷史變遷進行帶有理論升華意義的研究。如果不具備這樣的基礎,那么所謂“升華”將無從談起。而在操作層面,或許需要將那些具有思想與學術論辯特征的文獻,視為從抽象的、學理的角度折射、反思、探討近代中國各個歷史面向的材料。甚至可以認為,只有對復雜的歷史圖景有深入而完整的認識,才能對這些屬于思想史研究范疇的文獻進行有質量分析與解讀。

比如面對從辛亥革命前夕到民初的地方自治思潮,除了要熟悉其基本話語與傳播路徑,更需對當時的政治變革大勢有所掌握。例如辛亥革命前夕四川、浙江、湖南等地出現的反對鐵路國有化風潮,雖然從表面上看是在維護本地政治經濟精英的利益,反對由清政府主導鐵路建設,但從話語邏輯來看,當時大多數奔走其事者并非抽象的反對國有化,而是反對清廷借鐵路國有化之名,轉手將路權賣與外國人,導致帝國主義者掌控中國鐵路,遏制中國經濟發展。就此而言,各省保路運動雖然形式上顯現出地方對抗中央的態勢,但實質上仍屬近代中國救亡圖存運動的組成部分,同樣是為了更好地保衛國家主權。相似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風行一時的聯省自治思潮,其鼓吹者中固然有一部分是受到以美國為模板的聯邦制國家的影響,但也有不少知識分子參與其事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覺得當時的北洋政府不但未盡基本職責,反而時常做出賣國勾當,中央政府淪為軍閥用來行私欲的工具,如此一來,反不如讓地方自治,為國家保持一些元氣。在這個意義上,表面上主張“分”,是為了將來實現更好的“合”。

在這樣的背景下,所謂“各省門羅主義”就只能成為實現終極目標的暫時手段,而不會變成常態,更不能將其本身視為終極目標。[44]一旦新的政治力量出現,對于國家統一的訴求就會變得越來越強烈。更為重要的是,雖然在辛亥革命前后的政治變化為北洋時期的地方割據埋下伏筆,但這并不表示一個統一意象的中國從此不再為人們所向往。首先,作為一種民族文化心理積淀,“大一統”傳統對中國的政治與文化精英有極強的影響?!疤煜聬汉醵?,定于一。”《孟子》里的這段話成為歷代大多數政治家與士人心中主要的政治文化意識。這樣深厚的政治傳統不是某些域外觀念在短時間內就可以消釋的。其次,清末以來引進各種現代性事項,基本上都以救亡圖存、實現富強為旨歸,因此,保證主權與領土完整,在列強環伺的世局下得以生存自立,就成為絕大多數政治參與者的共識。只是在手段與形式上,由于個人見識與利益訴求的不同而各有差異。因此,如果忽視這些歷史背景,而從一種閱讀理解的角度出發,在相應的歷史文獻中尋找所謂“另一種歷史可能性”,進而用反歷史的態度將其放大拔高,這樣的研究方法恐怕很難具備嚴格意義上的“史”的內涵。

總之,我們固然不能陷入實證主義的迷思,將繁瑣考證等同于歷史研究,但同時仍需意識到,作為一個研究領域,中國近代思想史首先得要有“史”的基本面貌。它的思想特征是建立在“歷史屬性”之上的。一旦根基不穩,則很難將研究向前推進。

二 提升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的“思想屬性”

中國近代思想史除了屬于中國近代史這一學科,因而具有“史”的基本屬性之外,同樣不能脫離廣義的思想史范疇。因此,從思想史自身的特征出發,良好的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不但具有“歷史屬性”,還應彰顯“思想屬性”。

在當代學術討論里,何謂思想史,如何研究思想史,思想史與哲學史、觀念史有何異同,一直以來聚訟不休,難有定論。但從研究經驗出發,筆者更為認同日本學者丸山真男對于思想史的描述。丸山認為:

與音樂演奏一樣,思想史家的工作不是思想的單純創造,而是雙重創造。

就是說,假借東西古今的思想家來展開自己的思想的做法不能算思想史,但僅僅把思想排列在歷史的順序中的做法也不能算思想史。與一般的歷史學或政治史、經濟史的研究一樣,確定某些事實或命題的操作也是思想史學家的必須作業。不用說,即使在一般歷史學中,完全排除歷史敘述者來自主體的構成的因素的“實證”主義,實際上是不存在的。由人來敘述的歷史與由事件構成的客觀歷史本來不可能相同,它多多少少包含有撰寫人主體的結構。在思想史中,這種主體的結構具有決定性的重大意義。比如不可能有康德思想的單純的忠實再現,其結果必然只能是敘述者自己思想支配下的對康德的解釋。反過來說,即在對康德的解釋過程中,必然滲入自己的思想創造。因此,正如牡蠣附在船肚上一樣,只對糾纏史實關心的人,往往不會對思想史感興趣。然而與之完全相反、不能忍受史料的客觀制約,不能忍受歷史對象本身的結構嚴格制約的“浪漫主義者”或“獨創”思想家,也不會對思想史感興趣。思想史家的思想畢竟是過去思想的再創造的產物。換言之,思想史家的特征是:埋沒于歷史中時表現得傲慢,從歷史中脫出時表現得謙遜。一方面是嚴守歷史的拘束性,另一方面是自己對歷史的能動工作(所謂“對歷史”,并不能誤解為對現代,這是指自己對歷史對象的能動工作)。在受歷史制約的同時,積極對歷史對象發揮能動作用,在這種辨證的緊張關系中再現過去的思想。這就是思想史本來的課題,也是思想史之妙趣的源泉。[45]

換言之,我們可以把思想史理解為在尊重基本史實的前提下,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之間就某一觀念或議題展開的古今“對話”,在盡量呈現歷史本相的同時,挖掘歷史流變中呈現出的思想問題與思想資源,將思想觀念的來龍去脈與現實所指揭示清楚,在此基礎之上探討如何形成新的思想之契機。所謂“思想屬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而言的。借用丸山真男的話,就是要在思想史研究當中“注重觀察思想創造過程中的多重價值,注目其思想在發端時,或還未充分發展的初期階段所包含的各種要素,注目其要素中還未充分顯示出的豐富的可能性”。[46]

而要想實現這一目標,首先自然需要熟悉相關歷史文獻,特別是關于研究對象的核心文獻與那些能夠彰顯出某個時代基本思想面貌的重要史料。比如說研究章太炎與嚴復這樣級別的歷史人物,首要任務就是熟讀他們的論著。研究辛亥革命前十年間的思想史,需要對《新民叢報》與《民報》這樣影響極廣的報刊比較熟悉。研究五四新文化運動,需要熟悉《新青年》《新潮》《學衡》等具有典型代表性的刊物。對這類核心材料不熟悉,極有可能會影響到后續具體研究目標的展開。畢竟所謂對話、所謂闡釋,必須建立在對研究對象十分熟悉的基礎上。如果還存在陌生感,那么難免產生誤讀或曲解。

此外,中國近代思想史的一個基本特征就是處于古今中西交匯、碰撞的背景之中。許多思想命題的背后除了對于現實狀況的各種反思與剖析,很大程度上既包含著中國傳統思想的因素(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又受到各種域外思想學說的影響。而所謂“域外”,既包括了英國、法國、德國這樣的歐洲國家,又包括日本這一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作為西方思想進入中國的“中轉站”,還包括了在“北方吹來十月的風”的背景下大量傳入中國的社會主義思潮,甚至印度、美國等國家的思想因子也在不同時期影響著中國知識分子對理論與現實問題的思考。因此,至少在知識積累上,就要求研究者不能僅以掌握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關鍵材料為滿足,還需對中國古代思想史和西方(包括日本)近代思想史有所了解,這樣方能更為清晰而全面地認識到近代中國不同思想觀念與意識形態話語的淵源流變與基本形態,避免將原本就是簡單參考域外理論的思想命題視為獨到之見,[47]或將對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之語視為不甚重要之物。[48]

值得注意的是,最近三十余年來,隨著“全球化”思潮在人文學科有了越來越大的影響力,那些旨在打破以國家為分析單位,強調要關注思想觀念在不同地域之間的流動性傳播的思想史研究開始在中國流行起來。這樣的研究方法有助于人們更為清晰的理解思想觀念的傳播與流布,打破過去認識論上的各種條條框框,形成廣袤的全球視野。不過,如果我們將有無“思想屬性”作為衡量思想史研究的主要標準,那么在中國近代思想史的研究當中,在考證、梳理、勾勒作為思想學說載體的圖書、報刊的發行、刊刻、傳播、閱讀群體的基礎上更上層樓,分析思想觀念本身在不同地域與不同政治經濟斗爭場域里的不同表現形式,以及如何作用于具體的歷史變遷過程之中。畢竟,所謂的了解域外思想,不能僅停留在從文獻學、版本學,甚至是掌故學的意義上研究書籍形式、作者生平與印刷機構的階段,而是需要了解思想觀念自身的基本內容與內在邏輯。這樣才有可能在全球視野之下敘述具有鮮明“思想屬性”的思想史。

對此,西人研究世界近代思想史的論著能給人不小的啟示。比如霍布斯塔特研究斯賓塞的學說對十九世紀下半葉美國社會的影響,分析美國的新興富豪階層如何將斯賓塞思想當中強調生存競爭與優勝劣汰的思想作為自己的行動指南,并以此為自己剝削勞動者做辯護。此外,還剖析斯賓塞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如何成為美國殖民擴張意識形態的一部分??傊ㄟ^這一研究不但可以更為全面地認識美國近代思想史,甚至對理解美國社會也頗有助益。[49]相比之下,一些研究將搜集、介紹斯賓塞著作的不同譯本等同于研究斯賓塞思想傳播的做法就顯得頗為“低端”。又比如安德森研究十九世紀末無政府主義思潮在全球范圍內掀起的巨大影響,揭示了無政府主義思想如何在不同國家和地區傳播,成為一股批判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的重要力量,其行動力不容小覷,呈現出一幅不同于當時政治與經濟支配力量所主導的全球化圖景。[50]這些研究對于加強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當中的“思想屬性”,或許能起到他山之石的作用。

最后,既然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當中的“思想屬性”體現在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之間的“對話”,挖掘研究對象的思想遺產,呈現其思想所能呈現出的可能性,這就需要研究者自身具有較強的理論功底與理論自覺。居于今日,解釋近代出現的各種思想學說與思想現象,自然離不開借用產生于當代學術語境下的各種概念工具。不同的概念工具,多源于相應的人文社會科學理論。而在現代世界,大多數人文社會科學理論與一定的時代政治、經濟與社會變動息息相關?;蛘哒f,正是由于后者的存在,才會有人文社會科學理論的更新換代。就此而言,所謂現代人文社會科學理論,一定程度上都與二十世紀流行的各種意識形態話語關系緊密,或是對相應的意識形態話語進行補充、引申,或是對之進行反思、檢討,并與新出現的現實變動相結合,成為某種新的意識形態話語。[51]在此背景下,就要求人們在選擇某種概念工具或者理論方法進行研究時,不能僅將一些概念工具或理論方法視為類似于技術層面之物,不能忽視對這些概念工具或理論方法背后的意識形態意涵的認識。用中國傳統的術語來講,就是應該因“道”而擇“術”,使“道術一體”,避免以“術”為“道”,導致運用之時頗顯方枘圓鑿。

比如說,布迪厄的“象征”理論與他對法國資產階級長期壟斷文化話語權,導致形成新的“政治—文化”權勢集團的批判緊密相連,體現著西方馬克思主義將對資本主義的剖析從政治經濟學擴展到文化活動領域。[52]如果無視布爾迪厄這一理論背后的意識形態特征,而用此理論去論證清末士紳階層因掌握“象征資本”而得以支配地方,從而形成某種對抗“國家”的現代性政治訴求,并表彰其通過“象征資本”來維系地方社群的正常運作,以此凸顯現代中國國家建設的所謂“另一種方案”。如此這般的將“象征資本”這一原本是在批判等級制的理論用來論證某種傳統等級制度的合理性,使得整個研究過程讓人覺得頗為詭異。

與之相關的,就是需要對某些表面上意思相近,但內涵上已有明顯差異的意識形態話語有較為清晰的判斷。在這個問題上,比較明顯的例子就是對于中國近代史上的自由主義思潮的理解。十九世紀末期開始,隨著資本主義工業化帶來的貧富差距不斷擴大,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的矛盾愈發深化,人們意識到需要反思古典自由主義本身所蘊含的巨大局限性。在英國,一種吸收了不少社會主義元素,強調共同體利益,主張國家應該擔負起基本的公共建設與公共開支的進步自由主義思潮開始流行起來。[53]而到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后期,釀禍于全球的資本主義經濟危機更讓人們進一步認識到古典自由主義的弊病,加上蘇聯的工業化建設取得明顯成就,凱恩斯主義、社會民主主義等思潮在資本主義國家日漸成為主流。而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開始,英國、美國、智利等國家開始在國內進行大范圍的新自由主義實踐,進而風行全球。新自由主義的核心要義就是宣稱各國政府應從經濟領域退出,最大程度減少對于金融資本的管控,將國有企業私有化,將住房、醫療、教育、電力、水利等關乎民生的領域交給“市場”,讓“市場的邏輯”來“分配”這些資源。由國家來維持公共資源與民生資源的分配,會造成經濟發展的滯后。按照新自由主義的說法,政治權力從這些領域的退場實為保證“自由”的必要條件,否則就會慢慢的“通往奴役之路”。而新自由主義的興起,一個很重要的批判對象就是吸收了不少社會主義元素的進步自由主義,以及屬于溫和改良立場的民主社會主義。從表面上看,奉行新自由主義的國家的政治權力覆蓋范圍確實是在縮小,但是如此這般的結果卻是全球范圍內的貧富差距進一步加劇,巨大的經濟不平等成為當前許多國家政治與社會矛盾的根源。[54]

因此,在研究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自由主義思潮時,就不能以出現于晚近四十余年的新自由主義為基本尺度,去定義、描述、評判深受進步自由主義與社會民主主義影響的、被歸類于“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中國人。[55]因為一旦這樣處理,很大程度上將會忽視他們對社會主義思潮,特別是蘇聯經濟建設經驗的好感,以及他們對中國民生問題的剖析,對當時中國社會普遍存在的經濟不平等的強烈批判。更為重要的是,由于多少受到中國傳統思想的熏染,近代中國大多數知識分子對儒家思想所強調的“公”“共”“均”等理想具有比較強烈的認同,同時對“兼并”“苛政”有著近乎本能的反感。理解了這一點,或許就能理解為什么被一些學者歸類于自由主義者的傅斯年,會在抗戰勝利前夕撰文呼吁人們意識到,“那些初在英國及他地推廣工業革命,奪民田,役幼童,乃至跑到海外冒險去的 ‘工業諸侯’,雖然建設了他的 ‘財產自由’以外,又何嘗有人道性的自由主義在念?”進而強調:“百多年來,自由主義雖為人們造成了法律的平等,卻幫助資本主義更形成了經濟的不平等,這是極可恨的。沒有經濟的平等,其他平等都是假的,自由也每不是真的?!?span id="ekihwtw" class="super" id="ref57">[56]在同一時期的其他文章里,他甚至認為:“民生主義不是資本主義,而是最溫和的社會主義,在民生主義中,沒有真正的經濟自由,因而 ‘契約’‘信用’等名詞都非絕對性。換言之,‘契約’‘信用’,發現了重大毛病,私而害公,政府應該有權修正?!?span id="ippuqgm" class="super" id="ref58">[57]這番話固然極不符合新自由主義與古典自由主義的標準,但恰恰顯示出近代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獨特性。而這種獨特性,則是提升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當中“思想屬性”之時所必須重點關注的,也是最值得展開古今之間“對話”的內容之一。

三 余論

總之,推進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竊以為既需要遵循歷史學的一般特征,夯實、豐富中國近代思想史的“歷史屬性”,加強吸收中國近代史其他領域的優秀成果,避免流于脫離歷史脈絡的空談,又需要基于研究者自身的理論素養與問題意識,不斷提升中國近代思想史的“思想屬性”。其理想狀態或許是形成一種具有史實根基與思想深度的歷史研究,或者說在歷史流變中展開古今之間的思想對話。當然,這也是筆者對自己的要求。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進一步而言,在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中將“歷史屬性”與“思想屬性”相結合,其最高目標應該是聚焦于那些關乎近代中國發展道路的大問題、真問題。具體的研究領域可以微觀,但背后的理論視野與價值關懷卻不應窄化。思想史的魅力之一就是不斷審視、檢討歷史過程中出現的關于歷史發展與文明存續的“大哉問”,在回顧前人思考歷程的基礎上,深入思考未來那些關系到國家、社會、人民的重要事項。甚至可以這樣認為,只有具備了這樣的學術動力與價值追求,才有可能持續不斷地通過大量閱讀來完善研究者自身對“歷史屬性”與“思想屬性”的把握??傊枷胧费芯坎荒芎鲆暁v史上的關鍵問題。討論研究范式、拓展研究思路、豐富研究內容,皆應以此為思考的起點。

(王銳,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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