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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人文(第七卷)
  • 《人文》編輯部編
  • 3字
  • 2025-04-27 16:33:04

思想史

舊“問題”與新“論語”:關于中國近現代思想史學科主體性的思考

張寶明

摘要:思想史研究已經成為熱門學科,但是它在學科建設上目前還是顯得有些“雜亂無章”。近些年,圍繞“精英思想”和“民眾思想”、主流與邊緣、濃縮與擴張之“關系”等方面,形成了近現代思想史研究以及方法論的熱點問題。應該看到,目前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研究存在著研究對象、范圍和方法的分歧,而且無限“擴張”領地的做法使得思想史研究更加尷尬。就目前思想史學科的情形而言,重要的不是領地、邊界等外延的擴張與勘定問題。究其實質還在于其內涵建設。在這一層面上,收縮編制要比盲目跑馬占地式的擴展更重要。批判性、吊詭性和當代性構成了作為思想史學科譜系的基本訴求,問題意識則是思想史研究者最基本的出發點和立足點,惟其如此也才能履行“為天地立心”的承諾。就此而論,思想史研究不存在“改寫”抑或“重寫”的問題,關鍵還在于如何在原有格局下實現符合內在質的規定性的轉向與定位。

關鍵詞:思想史;獨立性;主體性;問題意識定位

作為擁有近百年歷史的學科,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研究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是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出現,無論是邊界的劃分、對象的選擇還是理論的自覺,它自身的獨立性和自主性都有待于討論。尤其是在今天中國現代思想史研究呈現出多維視角、多種方法、多重交叉與多種路徑之際,包括本人在內的一些躬耕于這塊田園的學者都不免有無法靠岸的漂流感。在一塊本不屬于自己的領地的“荒原”上耕作,時時有“多間余一卒”的尷尬。與此同時,從事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研究的學者在寂寞的思考中還平添了一份其他學者沒有的“學籍”身份與憑證。這,無疑也是一個舊問題、老問題,但同時無疑又是一個新論語、新論域。于是也就有了以下不乏充滿困惑和糾結的文字。

一 焦點:在思想史研究同仁之間

關于思想史的研究,無論是古代思想史研究還是近現代思想史研究,在學科意識上應該說都是相通的。應該說,古代思想史學科成熟的同時,也就意味著現代思想史學科的成型。這就如同中國古代史和中國現代史、中國古代文學和現代文學的關系。而當中國古代思想史這一學科沒有“正式”掛牌的當口,近現代思想史自身的尷尬也就不難想象。“名不正則言不順”。這就是思想史目前狀況窘迫的原因。

為什么思想史這一熱門學科會顯得雜亂無章呢?根據筆者的觀察,盡管其中的原因很多,但其根本原因還是一個理性自覺問題。不少思想史學者更多的是在方法論和研究對象以及材料取舍上花費心思和口舌,而對思想史究竟怎樣取得與其他學科一樣門戶獨立的地位則關心不夠。當然,一味強調學科的地位并沒有實際的意義,但涉及這一學科如何走好的問題卻又不容回避。近年來,一篇關于“思想史的寫法”的長文被炒得沸沸揚揚,雖然該文只是用“長時段”視角將古代、近代、現代的時段以“中國思想史”囊括,但它體現出的思想史研究的問題意識卻是非常分明的,而且對中國現代思想史的學科建立與寫作都具有重要的參照意義。值得說明的,近年來關于思想史學科獨立性的探討、范式建立和方法突破都與這篇長文息息相關。[1]隨著思想史研究問題意識的喚起,二〇〇二年九月二十七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與《歷史研究》編輯部合作召開的關于思想史方法論的討論會再一次將問題引向深入。凡此種種,頗能反映思想史這一學科意識的升騰。

綜觀思想史研究者尋求突破的路徑,可以看到其中對思想史邊界模糊的共識。葛兆光先生自認為其《中國思想史》的創新主要來自對這一學科的外延和內涵的“改寫”。他如是說:“至今,思想史仍是一個難以把握的領域,它的中心雖然清楚,但是敘述的邊界卻相當模糊,致使它常常面目不清,也無法像它的鄰近學科那樣清楚地確立自身的邊界,比如它與宗教史、學術史常常關注相同的對象,以至于它們總是要發生 ‘領土爭端’,比如它與社會史、文化史常常需要共享一些知識和文獻,于是它們又總是要產生 ‘影像重疊’,比如它與政治史、經濟史常常要建立一種互相詮釋的關系,于是它們又總是要 ‘互為背景’,甚至產生了到底誰籠罩誰、誰涵蓋誰的等級秩序問題。這導致了它作為學科的基礎和規范難以確立,就好像一個歷史上四處游牧的部落在諸國并峙的地界乍一定居,很難立即確立它的領土和法律,也很難約束它的國民越界犯規一樣。”[2]質而言之,究竟怎樣處理或說劃定思想史與其他學科領地的關系成為從事這門專業學者的難點。對此,鄭大華也有同感,他在一篇論及深化思想史研究的論文中說:“對于中國近代思想史的研究對象與范圍,中國近代思想史與中國近代哲學史、中國近代文化史、中國近代學術史等其他中國近代史分支學科以及與中國近代政治思想史、中國近代文化思想史、中國近代學術思想史、中國近代經濟思想史等其他專門思想史的聯系與區別等等,都缺乏應有的討論。直到今天,學者們對中國近代思想史究竟應該寫些什么,沒有統一的認識。”[3]事實上,這里所謂的“聯系與區別”在本質上還是思想史與其他學科的關系和界定問題。耿云志先生在論述“思想史學科不可能有大的發展”的原因時也曾這樣陳言:“至今思想史著作內容的主體范圍還不夠清楚,許多思想史著作寫進哲學史的內容,學科界限混淆。”[4]如果說為了確立思想史的學科獨立性學者們在研究的對象和范圍的亟待圈定上形成了共識,那么同樣是圍繞著研究對象和范圍這一難點和焦點,更多的則是眾說紛紜的目標設定。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歧義上,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被糾纏在了一起。諸多學者的興趣或說注意力更多地集中于思想史新舊范式的轉換。盡管其中有不少高見或說妙論,但筆者以為思想史研究者的討論還是“散打”,思想史主體性建設問題還很遙遠。

我們知道,無論是古代思想史的寫作還是近現代思想史的研究,無論是研究對象還是研究范式,都是以思想家的思想為主體,從思想家的思想變化、影響入手來撰寫思想史。對此,耿云志先生以有所指的批評態度直陳其見:“近代有學者提出不同的看法,認為思想史不應只研究精英的思想,應當充分注意普通民眾的思想觀念,即便不是以普通民眾的思想觀念為主體,至少亦應給予與精英思想同等的重視。”他說:“我個人認為,思想史的對象仍應以思想家的思想為主體。”[5]在大陸,以葛兆光為代表的“知識、思想與信仰”的思想史寫法將“邊緣的、零散的資料,重新納入思想史來考慮”,尤其重視民間資源和“空白點”,這就是他深受近代日本思想史研究方法“影響”的“影響論”。[6]麻天祥也認為:“毫無疑問,中國思想是世界思想文化之寶庫。……然而遺憾的是,過去的思想史作,已有固定范式,難以有所突破,而且大多閥于正史和精英社會,往往忽略了在民間流布的平民思想。所以今后的思想史研究尤宜注視同日常行事密切相關的平民思想,而搜求于市井草莽之間,予以抉擇綜合,推陳出新。”[7]

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前些年近現代思想史研究以及方法論所提出問題在今天還是高燒不下的,而且還有繼續升溫的趨勢:諸如在“精英思想”和“民眾思想”、主流與邊緣、濃縮與擴張之“關系”上一直處于撕扯和緊張狀態。[8]在筆者看來,思想史研究尤其是近現代思想史主體性和獨立性的確立,需要研究者跳出過去的掌心:避免重蹈為討論而討論的覆轍。思想史學科的百家爭鳴固然重要,但單純的領地與方法的“丈量”與“立異”終歸解決不了長期困擾我們的學科意識問題。

二 難點:思想史身份懸念的化解

歸根結底,上面我們概括的三個焦點還是思想史的身份定位問題。依筆者之見,這三個問題的解決是近現代思想史學科主體性和獨立性確立的前提。以下也是筆者對解決本論前提的管見。

首先,就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研究在“精英思想”和“民眾思想”之間的歧義而言,筆者以為這是一個切口問題。說到切口,就不能不注意到思想史在史學鏈條上的位置。如同一個高明的醫生會在望聞問切后準確地把握住病灶所在一樣,思想史家“寫作”思想史也應該找到最適應的切口,不然就是隔靴搔癢、不得要領。與切口相連的一個詞語是關口,思想史研究者面臨的問題首先就是研究對象問題。在我,思想史研究還是應該注重精英思想的來龍去脈,其中包括個案、文本、群體等知識流向的考察和分析。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厘清“思想”這個眾說紛紜的概念。一種權威的詞典曾這樣詮釋“思想”:“客觀存在反映在人的意識中經過思維活動而產生的結果。思想的內容為社會制度的性質和人們的物質生活條件所決定,在階級社會中,思想具有明顯的階級性。”[9]另一種權威的詞典則是這樣注解“思想”:“客觀存在反映在人的意識中經過思維活動而產生的結果,屬于理性認識。它具有相對獨立性,對社會存在有反作用。正確的思想一旦為群眾所掌握,就會變成巨大的物質力量。”[10]老實說,我對這兩個詞典的解釋并不滿意,至少它都有否定“思想”之共享之傾向。所謂的“階級性”無非是一種帶有意識形態色彩的“政治”思想史;所謂“正確的思想”則是沒有跳出非此即彼的“唯一”怪圈。應該說,這兩種“思想”狀態都是思想史研究必須防范和警惕的。所謂“思想”,無非就是某個人或群體對客觀現實有獨到而深刻的見解,而且這個見解不為一般人所有。這個見解不但可以為任何一個階級或階層所擁有,而且它不會一成不變,更難有絕對正確或絕對錯誤的判斷。

“思想”的理性、科學以及邏輯思維特征告訴我們它演繹于精英的頭腦。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筆者更傾向于將“思想史”與英文的Intellectual History對應起來,而不是與History of Idea和History of thought 相附會。當“關注民眾觀念世界”成為思想史研究領域中的呼聲時,筆者甚是擔心思想史研究會顯得自作多情。一位學者完全從純理論的思維視野出發倡導“民眾觀念”與“精英思想主體”的貫通。她說:“民眾觀念的這種文本和非文本載體所顯示的思想符號,既然與精英思想符號之間有這么大的不同,它們兩者之間便不可能直接對接,也不可能直接運用處理精英思想的方法來處理如此不同的民眾觀念。這就需要我們尋找和拓展新的研究方法,以適用于處理民眾觀念及其與精英思想對話這兩個新的思想領域,并使其能夠與原來的精英思想研究領域相貫通。”[11]我以為,這已經不是思想史學科建設的份內問題。這比由近代日本學者以及現代中國學者葛兆光提出的“思想史寫法”走得更遠。這個注重民間資源的索取和“空白點”連接的思想史路徑在筆者看來并不如“當事人”自己所說的是“順著看”還是“倒著看”那樣簡單。[12]事實上,過多的關注“來龍”之關口的前移與過于注重“去脈”的銜接,同樣有“過猶不及”的潛在危機。這就又回到了前文所揭示的“切口”問題。不難理解,當我們需要解剖青蛙的標本時,你卻去死命關心小蝌蚪的身世,這樣的做法雖然不能說是南轅北轍,但卻可以說是事倍功半。反過來也一樣。一部民眾觀念史無論如何難以成為地道的思想史,在思想史研究的領地中,它永遠只能是一個“跑龍套”的配角。

其次,我們要討論的是近現代思想史研究的主流與邊緣問題。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思想史話語。本來,主流與邊緣的分解在思想史研究中并不嚴格。這里,我更愿意說不存在。在很多情況下,主流和邊緣是相對的概念,甚至是交叉的、不可切割的。在歷史上被認為是主流的,在現實中則可能被視為是邊緣的;在一些人看來是邊緣的東西,而在另外一些人那里則可能是主流的。即使是在同一位思想家身上此一時和彼一時的所謂“主流”與“邊緣”的思想體現又是不盡一致的。以前些年關于近現代思想史上究竟是激進主義占據上風還是保守主義占據上風的問題討論為例,雙方各視其是,沒有誰愿意放棄自我的立場,而且這個爭論就出自兩位對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研究有素的名家之手。其實,這也是一個激進主義和保守主義究竟哪一個屬于主流,哪一個屬于邊緣的命題。要知道,發生在章太炎身上的政治上的激進與文化上的保守如舟車之兩輪,很難界定哪一個層面為主流或是邊緣。

或許,我們的思想史研究者會說這里的主流與邊緣主要是說“精英”思想和“大眾”觀念的關系。這就又回到了我們論及的上一個命題。這也是筆者最為焦慮的一個話題。如果我們承認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中心的判斷,如果我們愿意尋找“時代精神”史,那我們就有必要將所謂主流與邊緣的地界涂抹。這里,筆者很不情愿提及一個包括我本人也很常用的詞匯出現,那就是“互動”。一位論者為了給思想史研究注入活力,便有了這樣的說法:“有一點我們首先應當承認,精英思想與民眾思想不是分離的,應當有一種內在的本質的聯系。具體說來,精英思想是從前人、從同時代人、從社會生活中獲取思想資源的。從同時代的人和社會生活中獲取思想資源也可能就是從民眾中獲取思想資源。民眾思想可能構不成理論體系,但它仍是精英思想取之不盡的源泉。同時,我們還要注意到,精英思想又是如何擴散、滲透和影響廣大民眾的。精英思想和民眾思想有一個互動的關系。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互動關系,把民眾的思想意識納入中國近代思想史的研究領域,是可以成立的。”在這樣的前提預設和邏輯推理下,思想史研究就要到“田間地頭”,利用“田野調查”的方法來解決以前沒有解決好的思想史問題。[13]筆者不知道一位思想史研究者一生要用多長時間去化解“長時段”狀態下的“接觸”工作;更不理解既然要對非主流的“邊緣”人物進行“采訪”,何以還要“選擇層次較高的民眾”。筆者只是感覺到,“互動”的思想史研究法不但是對思想史主體性、獨立性的消解,而且簡直就是要讓思想史這一學科從歷史中消失。試問,這樣標新立異的思想史研究究竟和社會史以及其他類型的“史”有什么質的區別呢?在這個意義上,如果硬要區分出思想史的主流和邊緣,我還是傾向于“多研究些主流,少談些 ‘互動’”。如同下面我們將要論及的,無所不包的擴張其實正是自我消解的開始。

最后,在精英與民眾、主流與邊緣的數量和范圍較量后就該是濃縮與擴張的“關系”緊張了。

一些思想史研究者認為,無論是古代思想史還是近現代思想史研究,邊界的擴張勢在必行,不然就難以以“新”制勝。當一些學者津津樂道于侯外廬先生的《中國思想通史》擴大了哲學史研究的對象時,筆者更多的不是欣賞,而是擔心這種“擴大”背后的隱患。傳統的思想史研究有“依傍”(哲學史)之嫌,當下的思想史則有“越位”(社會史)的企圖。以至于有人將其總結為“上天入地”的學問:“兩個具有代表性的觀點,只是分別強調了思想史的兩條邊界,一條是向上的、通向哲學、形而上精神的世界;另一條是向下深挖的、通向社會的、形而下生活的世界。合起來,可以叫做 ‘上天入地’。由此看來,思想史的對象有一個大致的范圍,即在現今常見的哲學史和社會史之間的大片腹地,都可以是思想史家馳騁的疆場。當然,這種見解多少局限于現代學術的分野,即以承認現代學術形態的合理性為前提。”[14]我們知道,什么都可以成為自己領地的學科是不存在的學科。換言之,一味擴張的帝國總是要馬失前蹄的。與20世紀90年代人文精神大討論時的一個觀點十分雷同——本來就沒有什么人文精神又何談失落(只是借用這個“模板”),如果我們思想史學科還沒有堂堂正正的“合理性”地位,那又何以奢談“馳騁”?

眾所周知,思想史領地的開拓主要來自于日本學者丸山真男等學者的真傳以及葛兆光的借鑒。[15]但就是這位深受其益且把國內學者招惹得心緒難平的思想史家近來的心跡袒露足以讓一邊倒的學者們止步:“思想史的這種觀念和方法的變化,已經有可能把很多東西,過去不曾使用的東西,都變成自己的資料。但是,問題也隨之而來,現在我自己也感覺很困惑的問題之一,是思想史如何確立自我的邊界,不至于一方面入侵其他歷史領域,一方面守住自己的國土。有人說,這樣的思想史太龐雜了,不像思想史了,這我不同意,因為誰規定了思想史是什么樣子和多大領地?但是也有人因此說思想史可以橫沖直撞,這也恐怕很麻煩,因為無限擴張的結果就是消解自身。有人提出,可以叫思想文化史或文化思想史,究竟怎么辦,我也還沒有想清楚。”[16]對目前的思想史來說,確立自我的邊界比盲目擴張要緊迫得多。固然,思想史的“樣子”和“領地”沒有人劃定,也正因為如此,我們從事這項工作的人就有責任和義務首先圈定思想史的領地。這也是思想史這么多年來沒有自我獨立性和主體性的原因。無限制擴張的結果是:不但沒有守住固有的領地,反而因為自我的膨脹失去了固有的地盤。正如筆者在與鄭大華“關于近代思想史的研究方法”的學術對話中提出的那樣:“思想史的研究對象和范圍已經決定了其目的和方法的有機統一之關系。如果將思想史的研究對象和范圍無限擴大和膨脹,以至于混同了它與社會史等學科的區別,那所謂的方法自然也就只能是 ‘方法盲’的到來。這樣不但不是給思想史研究注入了活力,相反倒是給思想史添加了麻醉劑。”[17]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試問:面對一部“龐雜”的思想史,“天下何人還識君”?當餃子、包子、餛飩用一種“萬能”餡兒包進去后,那它們三者區別究竟在哪里呢?同理,現代思想史擴張的結果還能讓我們將其與中國現代史、社會史分門別類的對待嗎?領地不詳、邊界模糊、無所適從的思想史,尤其現代思想史,豈不就是毫無個性、任人打磨的“墻頭草”。

三 重點:獨立性和主體性之學科體系的確立

中國近現代思想史地位的確立一直是困擾和制約著這一學科發展的瓶頸,也是本文論證的重點,就近年來本人研究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的體會而言,盡管眾說紛紜,但還是不能人云亦云,而是要從本學科的實際出發,在“不破不立”的原則下進行。

其一,思想史要“破”的是“擴張”說。筆者以為,思想史要獲得獨立的學科地位,目前首要的任務不是“擴張”,而是與之相對的“收縮”或說“畫地為牢”。無論是從內涵還是從外延抑或從方法上說,思想史都沒有“擴張”的必要。從內涵上說,中國近現代思想史到底是什么的界定并不清晰;從外延上說,思想史的研究對象、立論范圍不甚明了;從論證方法上說,思想史還沒有達到諸如其他人文學科爐火純青的地步。鄭大華曾這樣評價葛兆光的“思想史”研究成果說:“直到今天,學者們對中國近代思想史究竟應該寫些什么,沒有統一的認識。葛兆光提出思想史研究的對象是知識、思想與信仰,并據此寫成兩卷本的《中國思想史》。該書出版后引起學術界的較大反響,贊揚者有之,批評者也有之。但就書中所涉及的晚清部分來看,似乎不太成功,至少它沒有給讀者提供一個晚清思想史發展的清晰脈絡。又有學者提出中國近代思想史是研究這一時期各種思想觀念,尤其是社會政治思想新陳代謝的歷史過程及其規律性。還有學者提出近代帶有資本主義傾向和性質的思想、觀念和主張是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的主要內容。如此等等,不一而足。”[18]這是思想史學者對思想史學者的批評,而且也是有代表性學者間的“對話”。雖然這段話不長,但其中涉及的問題都是帶有針對性的,而且涵蓋了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研究對象、內容和方法等基本問題。也正是這段“對話”恰恰反映出思想史研究“深化”的艱難。在《如何進一步深化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這篇帶有宏觀意義的“微作”中,鄭大華提出了加強“思想史學科自身的研究”的設想:“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的主要內容就是研究各個不同時期人們圍繞民族獨立和社會進步所提出的思想、觀念和主張,這些思想、觀念和主張提出后對社會所產生的實際影響以及是通過什么樣的途徑對社會產生影響的,并總結其經驗和教訓,從中找出規律性的東西。”應該說,總結“經驗和教訓”和尋找“規律性”不只是思想史這一學科的任務,而且也是整個史學學科的任務。筆者以為,這個設想還是有待于朝著可操作性的具體化方向演變。對此,我們可以從已有的思想史論著中汲取足夠的教訓。以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寫就的《近五十年中國思想史》為例,即使出版社聲稱“選粹”,也還是不能讓人信服它是一部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的典范之作。[19]

其二就是近現代思想史要“立”的成分。這里包括了內在規定性和外在可行性兩個方面。

就前者而言,思想史帶有與生俱來的批判性。它要求研究者的基本素質必須是保持心態獨立的“自由”學者,而不是見風使舵的功利者。以近現代思想史上幾個基本的命題而論,“改良”與“革命”的關系、激進主義和保守主義的關系、“新”與“舊”的關系都是中國近現代思想史沒有處理好的關系論題。曾幾何時,“革命”是唯一的價值標準。也還有另一種大幅度的搖擺:以“改良”為尺度的現代性演進又成為唯一框架。顯然,這樣非此即彼的思想史研究模式得出的結論不可能理性客觀、科學可信。有幸而又不幸的是,這種情形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有了根本的改變,“改良”簡直是“翻身”解放,一味肯定“改良”“告別革命”者比比皆是。此情此景,“激進主義”也是每況愈下,“保守主義”則是行情漸漲。頡頏起伏的“思想史”儼然是政治氣候左右下的騎墻者。看似相反的觀點竟然都能成為思想史的“主流”或說“主潮”。顯然,這樣的思想史研究應該是從事思想史研究者引以為戒的。對此,筆者曾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出版的《啟蒙與革命——“五四”激進派的兩難》中給予了充分的關注,并進而指出了“改良”與“革命”各有不可取代的功能,彼此不可互相僭越。[20]與批判性密切相關的思想史之內在規定性是其自身的吊詭(“兩難”或說“悖論”),這也是筆者研究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的一貫追求。如果我們承認思想史研究是一門思辨的學問,那么我們可以說以思想家及其引領的思潮對時代的影響和種種困惑為前提的思想史研究才算是思想史學者走對了門。思想家不是圣人,更不是上帝,因此他們的思想及其所引領的思潮都不免帶有這樣或那樣的偏執,而這樣或那樣的偏執又是以與其所處的時代不可分割的,也與其所思想的價值不可分離的。我想,思想史抓住了這個中心也就抓住了學科的本質。如果說思想史學科和歷史學的其他學科有什么不同的話,思想的吊詭乃為其大要。[21]最后要說明的是,思想史研究還具有當代性的特點。思想史研究重視“思想”和“歷史”的有機統一并不為過,但過分強調“歷史”而忽視其作為一門學科的獨立性和自主性并不利于其自身的成長與成熟。在某種意義上,當代性是近現代思想史研究之“個性”張揚的體現。一位以“近世”思想史研究著名的學者為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研究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路徑:“思想史研究的意義還在于它與當代思想文化的討論也有密切的關聯。”[22]畢竟,思想史研究講求的還是“過去”與“現在”的銜接、“新”與“舊”之間的因果關系。所謂在“詮釋”基礎上的“百尺竿頭”——“體認”或“體驗”——正是思想史“當代性”的另一種提法。[23]在內涵層面上,批判性、吊詭性和當代性構成了作為思想史學科內傾、自斂的基本訴求。就此而論,思想史研究不存在“改寫”不“改寫”的問題,關鍵還在于如何潛心打造。

就后者而言,思想史外延同樣也需要一種內傾、自斂的基本訴求。鑒于上面已經有思想史內涵的“規定”,筆者以為:思想史與哲學史的范疇比較起來,其領地不是更大,而是更小。哲學重在解釋“現象”,而思想史則側重于影響力或說“暈輪效應”。一些主張“上天入地”的思想史研究者以為將“哲學或哲學史的思想史”以及社會學和社會史的方法統統納入思想史就萬事大吉了,其實不然。思想史現在要的是“畫地為牢”,而非“地大物博”。為了更好地讓它從交叉與邊緣的近親學科中剝離出來,譬如與中國近現代文化史、中國近現代學術史、中國近現代政治史、中國近現代哲學史以及與中國近現代政治思想史等,中國近現代思想史學科建設的第一要義便是圈定內涵基線下的“外延”。筆者以為,這個外延主要還是思想史的對象涉獵問題。具體地說,人文關懷及其外化是思想史搜羅的重中之重。這也是思想史為何在今天呈現出“一石三鳥”格局的根本原因。人文學科中的文學、史學和哲學不約而同地鐘情于思想史并害得它落個“一女三嫁”的惡名。當然,我們這樣說并不是要反其道而行之,而是重在強調:從“文史不分家”到“文史也分家”,思想史研究的內在質的規定性時刻制約著也應該制約其外延的圈定。這就如同“向心力”與“輻射力”的關系,圍繞著思想史內核的研究不但“神”不散,而且“形”也不散。[24]陳來的界定不無參考意義:“思想史要研究我們的前人對于自然、社會、人生、人心、知識、信仰的理解,研究他們表達或構成這些理解的概念、命題、體驗、論證,研究文化的經典、對于經典的詮釋以及各代人經由與經典的對話而產生的思想……研究這些思想內容才能幫助我們理解某一文化類型的理論思維特點,理解核心概念和價值對于文明的規范性作用,理解文明整體和文化傳統的特質。”[25]盡管這些說法尚嫌抽象,但它卻能夠至少在當下緩解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研究之“雜亂無章”的壓力。

毋庸諱言,思想史學科建設的獨立性和主體性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可能由一人之手炮制出一個人人贊同的方案,但就壓縮編制、凸顯個性的預設而言,這或許是對正在苦苦尋求思想史學科路徑同仁的一個切實回應。

四 導向:問題意識是思想史研究的根本

問題意識既是我們思想史研究者最基本的出發點也是歸宿點。問題意識如同“行船底方向”,“行船不定方向,若一味盲目的努力,向前碰在礁石上,向后退回原路去都是不可知的”。[26]如果沒有鎖定問題的學術意識,那么我們的研究工作就會像一只在茫茫大海中漫無目的漂流的小船,變得可有可無。胡適曾在送別大學畢業生的演講中,送給即將離開學校開始自己事業的畢業生三味“防身藥方”,其中的第一味藥也是“入世的第一要緊的救命寶丹”即是“問題丹”,在胡適看來,“問題是一切知識學問的來源,活的學問、活的知識,都是為了解答實際上的困難,或理論上的困難而得來的”,“只要你有問題跟著你,你就不會懶惰了,你就會繼續有智識上的長進了”。[27]同樣,回歸到學術研究上面,問題意識如同花果樹上的“根”與“藤”。由此可以花開數朵,結出“數果”(碩果)。正如耿云志所說:“我們應當不斷增強問題意識。問題是思想的啟動器,沒有問題就不會引發思考。所以,問題意識非常重要。善于提出問題的人,也就是善于思考的人。一個沒有問題意識的人,所見材料再多,卻看不出材料的意義,看不到材料之間的內在聯系,也就形不成任何思想。這樣,材料對于他們便成沒有意義的東西了。”[28]不言而喻,問題導向這副解藥既不是補藥也不是瀉藥,而是以“意識”為主打的“主食”。進一步說,既是家常便飯,也是常規性必備“營養”。或許,從學科性學術轉向問題性學術更能表達這一導向。

的確,面對浩如煙海的史料以及邊界相對曖昧的思想史而言,如果沒有問題意識,即使讀書破了萬卷也難以下筆有“神”。這個“神”就是綱舉目張的關鍵拉手:“此其中道,名曰文心。”進一步說,這個“文心”也是文章自身價值之所在,那屬于立意和格調的范疇。[29]已經有學者指出,思想史有文學思想史、哲學思想史、史學思想史等等,思想史學科作為一個集大成的高端交叉學科,問題意識是構建在這一學科體系的支點。[30]在思想史不斷以交叉的名義擴展著自己領地的過程中,諸如政治思想史、社會思想史、經濟思想史、軍事思想史、環境思想史、傳播思想史、新聞思想史等等不一而足的各類“新史”還會層出不窮。愈是這樣,我們從事這一思考的學者就會越來越強烈的感受到思想史學科建設的時不我待。事實上,愈是學科領地蔓延,愈是要求內涵相對穩定。這個穩定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學科的內在的質的規定性。當然,這個規定性不可能為每一位從事思想史研究者給出定制性的命題,但不能否認的是,由思想者走進一個思潮或說流派的心靈或說精神思想世界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事實。也正是在這意義上,筆者還是想再度強調思想史研究對象主要還是對精英階層尤其是知識分子的研究。如果再具體一些,知識分子指的是那些從事人文學科思考和活動的思想家。如果將諸如民間、坊間、底層等屬于社會史畛域的問題移位到思想史領域,我們只能說那只是輔助和幫襯,構不成思想史研究的主體和主題。

另一方面,問題(意識)之擺也可以化解思想史研究中與其他學科之間的沖突。前面說過,不主張思想史學科獨立性的喪失,而且也不主張思想史學科無邊界的擴張,要潛心打造獨立性和主體性的中國近現代思想史學科體系,但是這絕對不意味著思想史研究者就可以墨守成規、故步自封,否則就會有人為制造學科壁壘之嫌。這樣的結局如同傳統中“老死不相往來”的狹隘壁壘。不難想象,在狹窄的格局里坐井觀天、閉門造車,又怎能和開放對話的系統比肩。必須看到,史學、文學、哲學以及心理學、人類學等學科在某種意義上都可以稱作“人”學。問題意識是這些人文學科難以截然涇渭分明的原因。一部人類文明史就是一部人類認識自我的歷史。作為人類認識自我之工具的文、史、哲與社會科學門類,它們將“他者”對象化的同時,其實也就是實現人文關懷的過程。對一個人文知識分子來說,我深信學術良知比啟蒙本身更重要。人文學科的意義我可以用一句通俗歌曲的造句來表達:“請讓我來關心你,就像關心我們自己。”如果有了問題意識,我們所謂的學科也就沒有了“各掃門前雪”的“怒目而視”。換句話說,只要有利于問題的解決,無論是哪一個學科的“專利”都可以援用過來。我們一切的工作都是圍繞解決問題這個中心開展的,假如文學的問題用社會學或其他方法解釋得更準確、更有力量,我們思想史工作者為什么要舍近求遠抑或庸人自擾呢?在這個意義上問題之擺乃是思想史學科建設中的題中之義。

最后,對作為學科的思想史研究,我還有三個不成熟的建議:一是要處理很好一與多的關系,二是要處理好小與大的關系;三是要處理好長與短的關系。第一個關系指的是個人對歷史上林林總總人物。優秀的思想史作品總是個性化的產物,即是個人思考的結果,是一個體系的生成。而歷史上林林總總的歷史人物和學派以及思潮,又呈現出龐雜的面相。關于第二個關系,思想史研究應該從小處著手、大處著眼。只有小題目沒小學術。這一點對思想史學科建立尤其重要。只有從小題、小問題入手,思想史研究才能長成根深葉茂的繁榮景象。而這個大還有大視野、大境界、大胸懷的意思。人文學中常說的“同情之理解”也不乏其意。第三個關系就是短時段與長時段的關系。在前者,是具體、偶然甚至是瞬間;在后者則是抽象、必然抑或規律。只有在“短”中才能見“長”。也只有有“長”才能補“短。”就此而言,思想史學科體系還很年輕。在此,筆者只能掛一漏萬。還有很多問題需要我們諸位同仁做進一步的思考。匆匆寫來,以此就教于方家。

2021年7月2日修訂于開封(張寶明,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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