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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理論

國家地理空間敘事中的疆域、領土及邊疆

周平[1]

【內容提要】國家是具有多個側面及多種屬性的政治構造物,對人類社會發揮著深刻而巨大的影響,因而成為政治認知域的主要對象。近年來,在國家的政權維度、政治共同體維度受到重視之后,國家的地理空間維度也引起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國家地理空間方面的議題,在某些論域中甚至具有優先性。如此一來,國家地理空間敘事中的疆域、領土、邊疆等概念,以及與之結合在一起的政治機制就成了關注的焦點。然而,這些基本概念不過是述說人們對國家地理空間認知的工具,具有在特定歷史條件下沉淀下來的特殊內涵。并且,這樣的內涵在歷史變遷中還在不斷地變化,從而具有時代的特征。因此,在國家問題的認知中,全面、準確地把握這些基本概念及關聯著的機制內涵,是形成完整的國家敘事的必要環節。

【關鍵詞】國家敘事;地理空間;疆域;領土;邊疆;邊疆治理

國家問題從來都是政治學的核心主題,政治學的開創者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所論述的就是當時的城邦國家體制。政治學發展到現代,經由一系列的知識整理而實現知識的體系化,也以現代國家為基本預設,并在國家的框架中進行。在政治學的知識論域中,尤其是對國家或國家問題的專題討論中,國家的地理空間屬性無法回避。事實上,歷史上關于國家和國家治理的各種論述中,國家的地理空間屬性問題也總是被提及,有時還形成專門的討論和論述。然而,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對國家地理空間的討論或論述,往往以“涉及”的方式進行,因而缺乏系統性和整體性,未能建立起完整的學理邏輯,相關的知識也未實現系統化,所以在國家理論中缺乏應有的地位。但是,近幾年來,這樣的狀況正在逐漸地改變。在中國政治學自主性知識體系構建中,涉及或屬于國家地理空間敘事范疇的各種討論、研究正在逐漸凸顯,國家地理空間方面的議題的熱度也在逐漸升高。而在國家地理空間敘事范圍內進行的各種討論中,疆域、領土及邊疆又是屢被提及的概念,并成了國家地理空間敘事的關鍵環節。本文就這樣的幾個問題,從學理的角度進行簡明的梳理,試圖對這些基本問題的本質內涵進行必要的厘清。

一 國家地理空間屬性在當代的凸顯

國家是人類社會迄今為止最為有效的政治形式。但是,作為一種政治構造物的國家,卻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社會在政治實踐中為滿足現實的需要而“創造”出來的。國家出現以后,人類的政治便進入了國家時代。在此條件下,人類社會由國家來治理,并以眾多國家政治共同體的形式存在,成為國家控制或治理下的社會。人類社會成了眾多國家的集合體。

在人類的歷史上,國家被“創造”出來以后,一直就是一個立體和復雜的存在。首先,在氏族社會的末期,建立在道德基礎上或基于道德關系而形成的公共權力,對于氏族社會的調控能力逐漸喪失,內部日漸剛性化的矛盾使得社會面臨被“炸毀”的危險。于是,為了維持社會的存在而必須建立和維護秩序的強制性要求,促成了以暴力組織為后盾的公共權力的建立,并按地域來劃分居民,從而對特定地域上的人口組成的社會進行管理。于是,國家這樣的政治形式便出現了。“將國家與其他社團組織區分開來的很多重要原則都源于這樣一個簡單但又是最基本的事實:國家必須使用暴力,否則將不成其為國家。”[2]這樣一套以暴力為支撐的公共權力的形成、存在和運行,是國家這種政治形式的本質內涵和根本特征。因此,作為一種政治形式的國家的第一個屬性,便是政治權力或國家政權的屬性。其次,國家這樣的政治形式的建立和長期存在,也就將其所管轄或統治的人口組織起來而成為一個整體,從而構成了一個國家政治共同體。這樣一個政治共同體的規模、結構,成了一個國家最基本的外部面貌。既在國家的分裂或瓦解,也經由這個政治共同體的坍塌或解體而體現出來。于是,國家便具有了政治共同體的屬性。再次,不論國家是一個政權及其組織結構,還是由其所管轄的人口組成的政治共同體,皆在一定的地理空間范圍內形成和存在,以占據或控制一定的地理空間為基本的前提條件。恩格斯就特別強調:“國家和舊的氏族組織不同的地方,第一點就是它按地區來劃分它的國民。”[3]從今天的現實來看,“一個國家存在并被承認,就必須有一個邊界分明的區域,在其中進行管轄與仲裁。這已是普遍的規則”。[4]而且,一個國家對地理空間的占據或控制的狀況,關乎它的發展甚至決定著國家的前途和命運。國家為了獲得或占有某個地理空間,往往不惜訴諸武力,使爭奪地理空間成為國家生死攸關的重大行動。國家占據或控制的自然地理空間,也就成為國家的政治地理空間。從這個意義上看,一個國家就是一個政治地理空間單元。地理空間的屬性,也是國家的基本屬性。

這樣的情況表明,任何一個現實存在的國家,都具有國家政權、國家政治共同體和政治地理空間三個基本的維度。國家其他方面的內涵和屬性,皆在這樣三個方面的基礎上形成和發展。從這個意義上看,國家的政權屬性、政治共同體屬性和政治地理空間屬性,也是國家的三種基本的屬性。而且,國家這三個方面的維度和屬性各自都不是孤立存在,它們相互支持、相互影響、相互制約,形成了一個穩定的結構。因此,對國家的認知和研究,這三個維度及其所形成的三種屬性的每一個方面都不可或缺。

但是,在對國家的認知以及對國家所作的具體而深入的研究中,對這三個方面或三種屬性的關注及其所取得的成果的狀況并不平衡,它們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異。首先受到關注以及研究和論述最多的,當數國家政權的維度。目前,得到廣泛傳播的政治學知識,主要是西方政治學的知識體系。這樣的知識體系不僅聚焦于國家問題,對國家的政權設置和體制機制進行了大量的研究,而且對政治學知識進行整理并實現的體系化也以民族國家為基本預設,因而政治學的基本知識及基本理論大多圍繞國家政權而展開,嚴格意義上的國家理論在其中占據著主導地位。此外,政黨及政黨政治研究、政治參與研究、政治穩定研究、民主體制研究等,則以不同的方式圍繞國家政權而進行。近年來興起的國家治理研究、公共治理研究,也從特定的角度涉及國家政權問題。就總體而言,政治學現有的知識和理論的絕大部分都集中于國家政權方面。

隨后,國家政治共同體的維度也受到了重點關注和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掙脫帝國主義殖民統治而獲得獨立和解放的民族,在構建自己的國家政權時大多采取了民族國家體制。但是,在新的國家體制建立起來以后,普遍遇到了因無法得到國內不同民族群體或族群的認同陷入危機的問題,即政治發展理論常常提到或論及的認同危機。在這樣一個特定歷史條件下凸顯的國家認同問題,把國家的政治共同體屬性推到了關注的前沿。阿爾蒙德在將國家認同問題界定為“集體忠誠沖突”的同時,還進一步指出:“在任何一個國家歷史上的某一時刻,當對傳統的準國家單位的忠誠同對國家的忠誠和國家的目標發生沖突時,政治共同體的問題就可能成為首要的問題,并造成重大的政治危機”。[5]于是,國家的政治共同體屬性隨著國家認同的討論而受到關注。在身份政治興起而對歐美等早已構建民族國家并盡享其體制紅利的國家形成挑戰的情況下,塞繆爾·亨廷頓針對美國的問題而進行深入研究的基礎上出版的《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一書,更是將國家認同問題變成一個全球關注的重大問題,從而進一步凸顯了國家的政治共同體屬性。[6]

相對而言,政治學對國家地理空間維度或屬性方面問題的關注和研究,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遠落后于上述兩個方面。盡管已經形成的關于國家的諸多假說、論述或理論,尤其是國家治理方略的分析和論述,都或多或少地涉及地理空間方面的問題,但這樣的分析和論述總體上看顯得比較零散,缺乏持續性和整體性,既未聚焦于地理空間基本問題,也沒有形成系統的關于國家地理空間的完整論述,不論是研究的力度還是取得的成果都顯得薄弱。由于缺乏完整的論述而缺乏說服力,國家的地理空間維度或屬性的知識和理論總體上看比較缺乏。

但是,這樣一種令人遺憾的狀況在近幾年來正在逐漸地改變。國家地理空間方面的討論驟然增多并引人注目,基于國家地理空間而形成的議題大量出現,相關的討論和研究也越來越多并不斷深入,如領土主權概念的討論,領土認同的討論,國家疆域形態的討論,以及邊疆及邊疆治理的討論,都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并不斷有新成果呈現。

這樣一種良好局面的形成,與幾個方面的因素直接相關:一是,隨著科學技術的持續發展,人類探索、開拓和利用地理空間的能力在廣度和深度方面皆得到了快速地發展,以國家為主體而開拓和控制更加廣大的地理空間的積極性大幅提升,一些國家在原有領土的基礎上對更大地理空間進行積極開拓,由此形成的對地球上唯一沒有主權歸屬的陸地南極、國際海底區域、外層空間的特定區域進行不同程度控制的現象迅速增多;二是,隨著全球化在廣度和深度兩個方面的發展,國家間的行為和利益的交融更加突出和深化,一些國家在互利基礎上通過租賃等方式而對對方國家領土范圍的特定區域進行控制的現象日漸突出,從而將國家間在地理空間控制權上出現重疊或覆蓋的問題突出了出來;三是,在國家間關系日益剛性化的背景下,國家間的地緣政治形勢發生深刻的變動且愈加突出,一些國家為了謀求地緣政治利益而以戰略邊疆、利益邊疆的方式而將國家力量投射到了領土外的其他地理空間,或對其實施直接的控制。隨著這樣一些因素和問題的突出,國家地理空間方面問題的復雜性前所未有地突出,其間的矛盾和沖突頻頻出現。因此,國家地理空間問題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

這樣一些在國家的地理空間維度上展開的討論和研究所取得的成果,把地理空間方面議題在國家問題或現代國家問題討論中的地位大大提升了,甚至使之在某些國家問題的論域中成了優先性的議題,進而逐漸構筑起了一個國家地理空間的敘事體系。如此一來,國家理論就不僅有國家權力或政權敘事、國家治理敘事、國家認同敘事、國家安全敘事等,還有了國家地理空間敘事、國家的邊疆敘事等,從而拓展、深化和豐富了對國家的認知。而且,國家地理空間方面的討論,尤其是由此而對國家地理空間屬性認知的深化,不僅補上了國家認知或國家理論原先在地理空間方面的“短板”,而且國家地理空間方面的認知與其他兩個方面的認知成果相結合,又有力地促進了國家認知或國家理論的全面化、系統化。

二 國家地理空間的疆域與領土之辨

在國家地理空間敘事中,以什么樣的概念來描述和分析對象,是一個關鍵性的問題。其間所使用的概念尤其是核心概念,不僅本身是此前認知的成果或認識成果的結晶,也是相關的理論描述、分析和構建的基礎或基石,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治理機制更是對國家間在地理空間占有問題上的相互關系產生著直接的影響,進而導致處理國家間地理空間占有關系中矛盾和問題的機制的構建,對國家間關系和國際體系發揮著直接的影響。

作為對國家占有或控制地理空間實踐之理論反映的國家地理空間敘事,是對現實過程中處理此類問題之實踐經驗的總結。簡要回溯國家地理空間敘事的歷史不難發現,盡管國家這樣的政治形式形成后,國家占有或控制一定的地理空間就成了現實,但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都沒有形成描述和分析這樣的現實的明確且統一的概念,故而大都根據此地理空間是一個有界限的范圍的現實,使用了“疆域”(英文為Territory)這樣一個描述性的概念,如《荀子·君道》所說:“縱不能用,使無去其疆域,則國終身無故。”[7]《魏書·地形志二上》則說:“《夏書·禹貢》、周氏《職方》中畫九州,外薄四海,析其物土,制其疆域,此蓋王者之規摹也。”[8]這里的“疆域”只是一個對現實進行描述的概念,未能確定此地理空間的性質和地位,并不具有對國家間擁有關系進行界定的涵義。

國家“主權”概念的出現,尤其是國家主權體制的建立,引起了國家地理空間敘事的根本性變革。“主權”概念最早由法國思想家讓·博丹提出,后經荷蘭思想家胡果·格勞秀斯的論證而具有國際法的意義。歐洲三十年戰爭所確立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則使主權具有了國家體制的涵義。國家主權概念提出伊始,尤其是經威斯特伐利亞體系而建立國家主權體制,便與國家占據或控制的地理空間直接結合在一起。國家主權只能在一定的地理空間范圍內行使,而國家擁有主權或主權管轄的地理空間范圍便成為國家的領土。國家在自己的領土上行使的主權,即國家領土主權。同時,威斯特伐利亞體系還確定了領土的獲得、分割和轉讓及領土爭端解決的方式。如此一來,“領土”便成為了描述和分析國家地理空間的基本概念。

民族國家出現并取代王朝國家之后,尤其是民族國家經法國大革命中的《人權與公民權利宣言》而被賦予憲法意義從而實現了體制化以后,國家主權在民族國家體制中得到了繼承和進一步的鞏固,并促成了由國民組成的民族擁有國家主權的國家倫理的構建。于是,國家主權便與以民族國家為典型形態的現代國家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成為現代國家體制的核心內涵。這樣的國家倫理與“領土”概念的結合,不僅豐富了國家領土的內涵,而且促成了一套關于國家領土及領土主權的體制機制的構建。

民族國家取代王朝國家之后,隨著其由于包含民族形成時的一系列內在機制(如人口國民化、國民整體化)作用的發揮,顯示出了較之于王朝國家而具有促進現代社會、現代經濟構建的強大功能,推動了采取此種體制的國家在現代化和發展方面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從而成為世界上許多力圖改變落后現狀的國家在變革過程中效仿的對象。同時,為民族國家體制提供價值準則的“主權在民”的國家倫理,與歐洲啟蒙運動中形成的一系列基于理性的觀念和原則相結合,產生了一系列的現代社會政治觀念。這些觀念的廣泛傳播,不僅為已經建立民族國家體制的國家產生了意識形態的支持,也在為世界上更加廣泛的國家反封建、反殖民統治提供思想武器的同時,為其接受和采取民族國家體制提供了理論上的合理性和道義上的正當性。因此,民族國家體制就被世界上越來越多的國家采納而實現了全球擴張。

在民族國家的全球擴張過程中,世界上越來越多的國家采取了民族國家體制,也就采納了民族國家的主權和領土機制,從而使“國家領土”成了全球范圍內描述和分析國家地理空間范圍的基本概念。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一大批在帝國主義殖民體系瓦解過程中獲得獨立和解放的新興國家,大都采取了民族國家體制,并使構建民族國家成為政治發展的主要內容。如此一來,一個民族國家的世界體系便逐漸建立了起來。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國際體系的構建及其相關規則的確立,則進一步鞏固和豐富了民族國家體制的意義。同時,國家領土、主權、邊界等成了國家地理空間敘事中不可或缺的概念。在此基礎上,相關的治理機制和規則也逐步建立起來并越來越體系化,從而又進一步充實了這些概念的內涵,使其不僅具有描述事實或現象的含義,而且具有了揭示國家與地理空間本質聯系的涵義,同時還具有處理國家間關系的治理內涵。在這樣的情況下,疆域概念也在歷史舞臺中逐漸隱退,甚至完全煙消云散。

但是,如此一個在長期歷史發展中被賦予了豐富內容的國家領土及相關概念,在經歷了長時間的使用以及運用中屢試不爽的成功之后,20世紀末在國家地理空間領域出現的一系列新問題的凸顯又使其面臨著嚴峻的挑戰。而且,在現實中出現的嚴峻挑戰面前,這些國家地理空間敘事中的重要概念及相應的機制,就逐漸地顯得力不從心了。

的確,領土及其相關的一系列概念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治理機制,都是在國家主權概念和機制基礎上形成的,歸根到底是國家主權概念和主權機制的拓展和延伸。這樣一套以主權為核心或基于主權的概念和機制,在實踐中的確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不僅對各個國家的國家權力的獨立行使,以及國家間在主權基礎上的相互尊重的原則的形成具有重要的影響,從而形成了關于國家主權及基于主權的國際秩序的論述和設計。而且,主權機制及基于主權的國家地理空間的獨立性、尊嚴和爭端解決機制,也在處理國家間矛盾的實踐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從一定意義上看,近代以來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國際秩序的形成以及國際和平的維護等,國家主權理論及其機制都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可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的這幾十年,國家的行為方式已經發生許多深刻和根本性的變化,從而對此前形成的理論論述以及治理體制形成了挑戰,導致其難以應對或在應對中顯得捉襟見肘。從國家地理空間的角度來看,國家對地理空間的占有和控制方式已經出現了新的情況。國家在不違反現有國際法的條件下,在領土外或主權管轄的地理空間范圍外占據或控制新的地理空間的行為越來越頻繁,以及這樣的占據和控制越來越具有實質性的意義,影響也更加突出。因此,長期使用的領土及其相關概念和敘事就無法滿足現實的需要了。面對這樣的現實挑戰,以更加有效的概念和敘事來取代原有的概念和敘事,或增添新的概念和敘事來對原有的概念和敘事進行補充的問題就凸顯了出來。于是,國家地理空間敘事中在廣泛運用后又沉寂已久的“疆域”概念再度找回,就成為一個不得不做出的選擇。

誠然,在今天這個時代,國家領土仍然是國家占據的地理空間的主要形態,國家地理空間的主權屬性仍然需要繼續堅持和強調。但是,國家行為體超越主權或領土而控制地理空間的現象已經突出且獲得了較為廣泛的承認或認同,因此就必須尋找一個能夠將這兩種國家占據和控制地理空間的形態包含在內的外延更為廣泛的概念。面對這樣的需要,歷史上曾經廣泛存在和運用的“疆域”就成為最為適當且完全可以勝任的概念。

不過,在今天的國家地理空間敘事中找回“疆域”概念并加以運用也要注意,今天所使用的“疆域”概念已經與歷史上的疆域概念有所不同,已大大超越了曾經的“疆域”概念的內涵。首先,今天用“疆域”概念來指稱或描述的國家地理空間,主體仍然是國家享有主權或具有主權管轄的領土,而且對相當多的國家來說,領土就是其疆域的全部。其次,對于那些在領土之外占有或控制更多的地理空間的國家來說,“疆域”概念是對其所占據和控制地理空間范圍的整體性描述,但其疆域中超越于領土的部分,與其擁有主權的部分也存在本質的區別,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質,是其國家的非主權性疆域,不能將它與主權性疆域混為一談。

三 邊疆在國家地理空間的獨特地位

國家地理空間敘事,不論是采取疆域敘事還是領土敘事,邊疆都是一個無法回避的重要問題。更加值得注意的是,今天的國家在地理空間拓展中于領土之外而控制的區域,一般都以“邊疆”(frontier)概念來指稱和描述;國家間在地理空間占有或控制方面所發生的沖突,往往也以邊疆沖突或邊疆危機的方式表現。如此一來,邊疆也就成為涉及國家地理空間問題的相關討論中不可回避的重要議題,“邊疆”概念成為對國家疆域或領土及與此相關沖突事件以及國家治理進行述說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概念。

對于任何一個國家來說,真實存在的邊疆都是一個既定的地理空間區域。然而,世界上沒有一個地理空間范圍天然地就是邊疆。邊疆這個特定的地理空間區域,是在國家框架中因為治理的需要而在疆域上劃定的。國家治理這個政治變量與國家疆域特定范圍的相互作用及其涵化,就“創造”出了邊疆。因此,邊疆具有突出的國家屬性和構建性特征。

一般來說,那些占有或控制著較大地理空間范圍即疆域規模較大,且疆域的不同區域間存在著明顯差異的國家,為了國家治理的有效進行,往往把疆域的邊緣性區域區分出來,有針對性地采取特殊的方式進行治理。國家疆域內這樣一個處于邊緣并采取特殊措施治理的區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固化以后,就被描述或界定為“邊疆”。在中國的歷史上,秦統一六國并建立高度集權的中央政權而對整個國家進行統治時,就面臨著把此前各個諸侯分別治理的不同的區域納入到統一的中央政權的直接統治下而進行整體治理的問題。在應對這樣一個以“一”對“多”的治理難題過程中,王朝中央以王畿為中心,把遠離王朝中央并具有突出異質性的區域區分出來,建立不同于核心區的政權設置,如邊郡、邊縣等,采取特殊的措施來進行治理。這樣的治理之策的長期而持續地實施,國家疆域的邊緣地帶或區域就被認定為“邊疆”。而在羅馬帝國時期,對外擴張并推行殖民統治過程中在傳統疆域外新獲得并加以統治的區域,就稱之為frontier,即邊疆。由此來看,國家因治理的需要而確定的邊疆,只能在國家的框架內劃定和描述。忽略或脫離了國家這個主體,邊疆的討論只能是空談。

不過,國家在自己占據或控制的地理空間即疆域的范圍內劃設邊疆,又因面臨的具體情況不同而采取不同的方式,如在自己長期占有的既定的疆域范疇內劃定邊疆,或在傳統疆域范圍之外把新拓展的疆域界定為邊疆。這兩種不同的方式構建起來的邊疆,在性質上具有顯明的差別。中文在表述這兩種方式形成的邊疆,都使用同一個“邊疆”概念,英文對這兩種邊疆的表述就截然不同,前者為borderland,后者為frontier。因為研究美國的邊疆而著名的歷史學家特納,就把美國在西進運動中新開辟的邊疆稱為“移動的邊疆”,并強調:“美國的發展……是一個在不斷前進的邊疆地帶上回復到原始狀況,并在那個地區有新的發展的運動。美國社會的發展就是這樣在邊疆始終不停地、周而復始地進行著。這種不斷的再生,這種美國生活的流動性,這種向西擴張帶來的新機會以及跟簡單的原始社會的不斷接觸,提供了支配美國性格的力量。”[9]

國家主權體制形成之前,國家占據或控制的地理空間,一般就稱為國家疆域。由于沒有公認的國際規則對疆域進行規制,也未建立起疆域爭端的解決機制,武力就成為疆域的維持及得失的根本因素,疆域爭端往往通過武力或戰爭來解決。在人類歷史上,國家之間的戰爭結束后,戰敗國對戰勝國割地賠款的例子不勝枚舉。由于國家疆域具有變動性,作為國家疆域之邊緣地帶的邊疆的位置變化、盈縮變化比比皆是,邊疆便具有“移動”的特征。美國在建國后的相當長時間,都把其邊疆描述為“移動的邊疆”。但是,在世界范圍內的國家主權體制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全面建立以后,主權成為國家的根本權利和存在的標志,以其界定的領土也成為了國家地理空間的主要形態。在此條件下,國家的邊疆只能在其領土范圍內劃定,體現著國家的領土主權,邊疆的“移動”屬性和特征逐漸淡出,甚至受到完全的否定和批判。一些對領土外地理空間區域的占據或控制,也被視為霸權的表現。

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隨著人類開拓和利用自然地理空間和太空空間能力的增強,以國家為主體而占據或控制新的地理空間的現象越來越突出,國家對地理空間的非主權性的控制或對領土外地理空間的控制越來越突出和多樣。一是,對“地球公地”的特定空間的開發和利用。如極地科考、海底考察、地球深層的探索以及對太空、外太空的開發利用,也包括今后對月球、火星等星球的開發和利用,由此形成的對新的地理空間的控制對相關國家的治理和發展的影響十分突出。二是,在國家活動和利益交融日漸深化的條件下,國家通過條約或租借的方式而利用他國的領土,如租借港口、軍事基地等,就在他國領土的范圍內對某個特定區域(地理空間)形成實際的控制,等等。三是,依據國際法而對“地球公地”的管控,如依據《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而對專署經濟區享有的主權性權利的實際運用中,對所涉及的特定區域的維護和管理,從而形成了對這些區域一定程度的控制。

在上述情況下,國家新開拓并占據或控制的地理空間,往往遠離國家的核心區,甚至遠離國家的領土。因此,對于這樣區域的描述和分析,大都使用“邊疆”概念,形成了太空邊疆或高邊疆、利益邊疆、戰略邊疆等概念。比較突出的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美國等西方大國從維護自身利益的需要出發確定戰略控制范圍,首先使用了‘利益邊疆’概念”[10],并將這些理論逐漸地付諸實踐。與此同時,其他國家基于國家利益的外部性而構建自己的利益邊疆的行動也逐漸顯現并日漸增強。放眼今天的世界,“‘利益邊疆’的存在已是事實,并成為全球化時代維護國家主權和制訂國家戰略的重要基點”[11]。如此一來,邊疆的形態或以“邊疆”概念來描述的地理空間就越來越多樣化,從而在傳統的邊疆樣式的基礎上增添了許多新的邊疆樣態,而且這其中許多新的邊疆樣態是此前的視野和分析中不曾出現過的,甚至是難以想象的。這樣的情況表明,邊疆的樣態已經隨著時代的發展而多樣化、立體化了,當然也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復雜,相關的分析及論述也越來越多,并導致了國家地理空間敘事的復雜化。

從國家主權的角度來看,今天如此多樣和復雜的邊疆可以劃分為兩種基本的類型:一是國家享有主權的邊疆,即在領土上劃定的邊疆,可稱為主權性邊疆,或領土邊疆;二是國家不享有主權的邊疆,即在領土外劃定或劃設的邊疆,可稱為非主權性邊疆,或非領土邊疆。由于國家主權的排他性原則和屬性,主權性邊疆中的國家主權具有排他性,不允許別的國家再對其享有主權。因此,主權性邊疆也稱為硬邊疆。而非主權性邊疆,國家對其不享有主權,并不具有排他性,因而是軟性的邊疆或軟邊疆。對于后者,國際社會可依據國際規則,主權國家則可通過主權權利,褫奪或收回某個國家對非主權邊疆的控制權,改變或解除此區域為某國控制的狀況,消除其邊疆的性質。

縱觀世界各國,擁有邊疆的國家都盡可能地對邊疆進行充分的開發和利用,盡可能地發揮其功能,如邊疆支撐國家戰略的功能,邊疆的資源蘊藏,邊疆的國家安全功能,邊疆的地緣政治功能,邊疆的維護國家的整體利益尤其是海外利益的功能,邊疆的科學探索功能,等等,凸顯了邊疆對于國家發展的意義。

不過,不論是哪一個國家的邊疆或哪一類邊疆,都有著獨特的地理環境,遠離國家的核心區,與其他國家接壤或毗鄰,具有異質性的文化或民族,處于國家權力傳輸的末端,既面臨地域特殊性所產生的各種問題,也面臨著來自其他國家、其他方面因素的影響而形成的挑戰,這些問題都可歸結為邊疆問題。相關國家則要利用國家的力量來應對這些問題,尤其是突出的問題,開展邊疆治理。只有對邊疆進行了有效治理,使其處于穩定和良性運行狀況,邊疆才能發揮其蘊涵的功能。那些邊疆范圍廣大的國家,應對邊疆問題的邊疆治理往往成為其國家治理的特殊而重要的部分。而相關國家在利用和治理邊疆以及應對他國影響尤其是領土爭端的過程中,將國家的力量、資源投射到邊疆,或圍繞邊疆的設置來配置國家資源,包括對海外的非主權邊疆的力量投射,也會對國際格局和地緣政治形勢產生直接的影響。

四 由國家地理空間敘事引出的思考

國家的所有結構要素及其所管轄的社會,皆建立并存在于一定的地理空間范圍之上的事實表明,占有或控制一定范圍的地理空間是國家存在的基本前提。地理空間屬性,是國家最重要的屬性之一。因此,對國家地理空間進行深入的研究,是政治學不可回避的責任,所取得的知識成果則是政治學不可忽視的重要部分。缺乏或忽視國家地理空間的維度,對國家的認知就不完整。既然如此,不論是從促進國家理論完備的角度來看,還是從促進國家治理的角度來看,在政治學知識體系構建、深化和豐富國家地理空間的論述并形成完整敘事,必須引起必要的重視。此前,中國既有的國家認知和國家論述,受到諸多因素尤其是意識形態的深刻影響,往往偏重于國家的階級屬性和專政屬性,國家的地理空間屬性未得到必要的關注,國家的認知和論述因而缺乏完備性。在推進中國政治學自主知識體系構建的進程中,這樣的狀況必須從根本上加以改變。

在國家地理空間敘事的構建、深化和豐富的過程中,疆域、領土、邊疆皆是基本和重大的問題。一方面,疆域、領土、邊疆是描述和分析國家地理空間的不同向度屬性和特征的基本概念,脫離了這樣一些基本概念,就無法對國家地理空間形成完整的述說。另一方面,在用這些歷史形成的概念來描述和分析國家地理空間的實踐中,尤其是處理國家間在這些問題上形成的爭端,以及國家在應對現實挑戰所進行的治理,又會以這些概念為基礎或支點而形成了相應的政治機制。這些機制的形成并發揮作用的過程,則進一步豐富了國家地理空間問題的內涵。正是由于如此,圍繞這些概念所形成的問題及相關討論中進一步提出的問題,都應該引起重視,有的還成了國家地理空間敘事的主要議題。

誠然,圍繞著或聚焦于國家地理空間屬性的認知和描述,也還有其他的角度,如歷史的角度、地理的角度、國際關系的角度、文化的角度、民族的角度以及文學的角度等,這些不同角度的認知和討論,在豐富國家地理空間問題的內涵、深化對問題的把握,以及引起社會對此問題的關注等方面,都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因而都是不可或缺的和必須引起注意的。但是,國家地理空間問題的根本或底層邏輯,是國家對一定地理空間的占據或控制,具有突出的國家屬性或國家主體性。從國家角度或國家地理空間的角度來進行論述和敘事,才能抓住問題的根本。其他不同角度的認知和討論,如果脫離或忽略這一底層邏輯意義的因素或屬性,就會導致對國家地理空間屬性的誤解。

疆域、領土、邊疆這些概念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政治機制,都是特定歷史下為了描述和處理當時的國家地理空間問題而構建起來的,因而也必然具有由那個特定歷史條件所賦予的涵義,不能將它們絕對化。一是,疆域、領土、邊疆等概念,都關聯著不同歷史條件下產生的其他概念和機制,如果忽視了這些概念的歷史性特征而抽象地使用這些概念,就會在邏輯的自洽性方面出現問題。如使用領土概念時,必須注意與之關聯的主權概念和主權機制的歷史形成,如若使用領土概念去描述和分析主權概念和主權機制出現前的疆域問題,就會由于時空方面的借位而導致混亂,如一些論者以“領土”概論去描述和分析中國古代的疆域,就無法把領土之“領”的含義說清楚。二是,疆域、領土、邊疆這些概念,其涵義也處于歷史演變的過程之中。人類歷史在不斷演進,國家體制本身和國家間關系及其處理機制也不斷面臨著新的問題,因此對這些問題的認知和應對的方式都會發生變化。不僅會以新的概念和機制來補充、修正原先的概念和機制,甚至還會以新的概念和機制去取代原有的概念和機制,從而使這些概念和機制的內涵更符合實際也更加豐富。因此,這些概念和機制的某些方面可能在某個時代具有神圣性,如領土、領土主權,但它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變化。

這樣的情況還表明,疆域、領土、邊疆等在歷史進程中逐漸形成的概念或范疇,其涵義并不像字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明了,在其背后還有更加豐富的內涵需要去挖掘。與此同時,與這些概念關聯的政治機制,不僅進一步豐富了這些概念的實際內涵,也使這些概念的歷史性特征更加明顯。這些概念及相關機制的內涵,都是在一個歷史過程中由于面對和處理若干現實的挑戰而采取的方式、方略,以及若干歷史經驗也包括教訓的基礎上沉淀下來的。因此,從政治學的學術、學理的角度來把握這些概念和機制,就不僅要將它們置于相應的國家論述和敘事中討論,而且要從它們形成和演變的歷史進程的角度來進行梳理。只有這樣,才能準確地把握這些概念和機制的內涵,在學術研究中恰當地使用這些概念工具,并在實踐中有效地利用這些內涵賦予相關機制的意義或價值。

這些概念和機制在中國的運用和闡釋中,還遇到了一個學術圈和政策層都必須認真思考的問題,即如何運用這些概念來描述和分析中國的國家地理空間,進而在此基礎上形成相應的機制來維護國家的地理空間利益。新中國成立之時,以及其后國家關起門來搞建設時期,國家皆面臨領土主權方面的嚴峻挑戰。在這樣的形勢下,我們不僅對領土主權給予了高度的重視,甚至在一定上將其神圣化和絕對化了。這樣的做法在有效地維護了國家的領土主權的同時,也帶來一個不容忽視的后果,即對領土主權作出了窄化的理解和論述,因而在相當時間內只把疆域局限于領土范圍,而且還只重視陸地領土,并不把海洋國土包含在內。在此基礎上,我們對西方大國在全球化條件下以太空邊疆或高邊疆、利益邊疆、戰略邊疆等而形成的對領土外地理空間的控制,以及由此形成的概念和對新的地理空間的各種論述,持激烈和絕對的批評態度,忽略了這些行為所具有的現實根據,以及由此形成的一定程度的合理性。當中國發展起來并融入世界體系和全球化進程以后,治理和發展均須在全球部署的現實需要下,使得在更加廣大的地理空間范圍進行布局變得必不可少,對地理空間的狹隘化的理解和論述就反過來成了自縛手腳的繩索。隨著中國的快速發展和越來越融入世界,尤其是中國全面融入世界體系以后,在國家地理空間問題上傳統的認知及政策已經跟不上形勢的發展和國家發展的需要,因而需要對這些概念和機制進行重新梳理和闡釋,進而形成適應今天的形勢和國家發展需要的新的理論論述。

今天,正在努力構建自主知識體系的中國政治學,應該面向現實面向世界面向未來,基于中國的歷史文化和今天的國家立場、國家發展,包括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等,來對這樣的問題和概念作出具有中國特色的闡釋,凸顯中國政治學在這些方面的知識貢獻。

(責任編輯:王鴻銘)


[1] [作者簡介]周平(1959— ),男,云南大姚人,云南大學民族政治研究院教授,主要從事民族政治學、邊疆治理的教學與研究工作。

[2] [美]萊斯利·里普森:《政治學的重大問題——政治學導論》(第10版),劉曉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52頁。

[3]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87頁。

[4] [美]萊斯利·里普森:《政治學的重大問題——政治學導論》(第10版),劉曉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第265頁。

[5] [美]加布里埃爾·A.阿爾蒙德、小G.賓厄姆·鮑威爾:《比較政治學:體系、過程和政策》,曹沛霖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39頁。

[6] [美]塞繆爾·亨廷頓:《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程克雄譯,新華出版社2005年版。

[7] 王威威:《荀子譯注》,上海三聯書店2018年版,第146頁。

[8] (北齊)魏收撰:《魏書》第七冊卷一百六上,地形志二上第五,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455頁。

[9] [美]弗雷德里克·杰克遜·特納:《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黃巨興譯,載《歷史譯叢》(第5期),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30—52頁。

[10] 于沛:《從地理邊疆到“利益邊疆”——冷戰結束以來西方邊疆理論的演變》,《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2期。

[11] 于沛:《從地理邊疆到“利益邊疆”——冷戰結束以來西方邊疆理論的演變》,《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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