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傳統注釋學中的批評意味
賦注不等于賦評,賦注的基本思路是以“釋義”而“訓理”,講究言之有理、言之有據;賦評則是針對具體作品所進行的評論或批評,及由此引發的文學理論闡揚。賦注與賦評的內在關系:從思維方式上看,賦評較為主觀,以重感悟的評論為主,而賦注則較為客觀,多偏理性說明;從語言表達上看,賦評以形象的文學性語言指摘賦文之高低軒輊,而賦注以抽象的學術性語言讀解文本,不矜伐非毀,以尊崇文本為宜。二者既有本質上的區別,又有內在的密切聯系,將其區別與聯系佐以具體作品再予以梳理與探析,可以窺探賦評由注釋走向評點并呈現獨特的審美之理路。
一 由“古賦不注”到“注”的始興[1]
西漢前期,司馬相如、司馬遷等賦家曾對時人的賦作有過深刻的評論,開中國賦學評注的先河。因早期賦作多使用口語,并以口誦的形式加以流播,具有較強的游戲功能和實用性,無須多加注釋讀者自然可以賞析。清人王芑孫所謂“古賦不注”[2],其原因大抵如是。漢代辭賦創作多為“侈麗閎衍”之辭,且由于詞義語音變遷等原因,至東漢時,前人的賦作已不易讀懂,如賈誼《簴賦》、劉歆《遂初賦》等,這時賦注便應需而生。班昭注解《幽通賦》是最早的賦注作品,南北朝時,為賦作注的現象漸趨繁興,據《隋書·經籍志》“雜賦注本”條記載:“梁有郭璞注《子虛上林賦》一卷,薛綜注張衡《二京賦》二卷,晁矯注《二京賦》一卷,傅巽注《二京賦》二卷,張載及晉侍中劉逵、晉懷令衛權注左思《三都賦》三卷,綦毋邃注《三都賦》三卷,項氏注《幽通賦》,蕭廣濟注木玄虛《海賦》一卷,徐爰注《射雉賦》一卷,亡。”[3]引文詳細記載了賦注的盛況。李唐以降,有李善注《文選》以及五臣注《文選》,二者均以賦的注解與評點稱善。
目前按照注釋人與賦家的關系,可將賦注分為“他注” “自注”“匯注”三種形態。概言之,賦文的注者須兼備才、學、識三方面的修養,倘若沒有與賦家相當的學識,那么,一篇鄙陋拙疏、缺少諷詠涵濡思想的注文則不值得玩味。然而,無論注釋者如何力求客觀地接近與闡釋作品,重建賦作產生的具體語境,然受限于注者知識結構與人生閱歷,難以避免“誤讀”的發生。這使注釋不同程度地帶有注釋者的主觀情感。賦注中的三種形態,可以體現不同注家對于相關問題的看法與理解。對此展開研究,有助于考察賦體創作與批評之間的學理關系。
二 “注”與“評”的互滲共生
“他注”與“自注”。曹大家注解班固《幽通賦》,是最早的“他注”。謝靈運的《山居賦》注,則是賦文自注的發端。兩者在文本注釋上各有開創,雖跨越時代,然注釋風格與體例上卻有共鳴。
因其久遠,《幽通賦注》與《山居賦自注》完整的賦篇早已亡佚,目前所見注文或以征引、或以依附的形式得以在其他文集中留存。尤其前者多被征引得以再現風貌,《文選》中收錄的班昭注解,均以小字夾于賦篇之中,基本是每兩句一注。《四庫全書總目》總結此種體例稱:“于班固《幽通賦》用曹大家注之類,則散標句下。”[4]觀覽全篇,注家尤其在疏解詞義、訓釋字義、串通文義等方面用力頗深,或許出于對班固的熟稔,班昭的注釋不僅詳贍,而且明確。謝靈運自注《山居賦》保存于《宋書·謝靈運傳》中,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宋文》輯錄有謝靈運《山居賦》,題名后小字簡注:“有序并自注。”謝注采取小字形式,夾于相對完整的句子和段落中,內容與班昭注《幽通賦》類似,也主要包括訓釋語詞、闡述文義、指明用典等方面。二者注文風格上頗有共識,臚舉如下。
第一,文獻征引。班昭注賦,四部文獻均有征引。引文中所用的經部文獻共計六種,分別為《詩經》《周易》《論語》《禮記》《尚書》《左傳》。其中,征引《詩經》10次,《周易》8次,《論語》9次,《禮記》1次,《尚書》2次,《左傳》4次。征引史部文獻三種,依次為《史記》《漢書》《國語》,其中《史記》3次,《漢書》1次,《國語》1次。子部文獻涉及七種,分別為《孔子家語》《淮南子》《鹖冠子》《莊子》《老子》《孟子》《呂氏春秋》,其中征引《孔子家語》2次,《淮南子》3次,《鹖冠子》1次,《莊子》5次,《老子》2次,《孟子》1次,《呂氏春秋》1次。相較其他而言集部文獻征引較少,僅《楚辭》、賈誼集《新書》兩種,其中征引《楚辭》2次,賈誼《鳥賦》1次。這些有的是直接引用,有的是間接引用,有的則是轉引,體例的嚴謹和引文的詳贍,增加了班昭注文的說服力。漢以后,班昭注文中所提及的史事被視為“信史”,經常出現在歷代的各類注解文字之中。謝靈運的征引可謂詳備精審,依照賦文內容設置參考,不拘泥于某一類或某幾類文獻。史書與時人著述均與經部文獻相間而行,較好地展示了注家征引文獻的豐贍性。尤可注意的是,采山鑄銅的典故在《漢書·貨殖傳》中是作為“田池射獵之樂,擬于人君”的反面典型來批評的,謝靈運卻不涉及價值評判,僅以“銅陵”來形容園林的富庶,體現了注家多元并舉、敦厚持重的注釋態度。
第二,施注形態。《山居賦自注》繼承了曹大家《幽通賦》的施注密集的特征。賦的注釋一般都密度較大,注文較詳,若與史書中的其他篇目相互對照,這一點更為明顯。班昭注《幽通賦》基本每隔兩句一注,句與句之間留有間隔。這種注釋密度緊湊、穩定又有規律可循的體例,非常便于讀者的區分與研讀。這種體例猶如后世的夾批,不僅是注釋,已具備批評的雛形。隔句出注的體例被后學廣為效仿,謝靈運自注《山居賦》、李善和五臣注《文選》中的賦篇,皆隔句出注。其中最具代表性、影響最大的,當屬六臣注《文選》。
第三,釋典詁物。《山居賦》注文中大量用典,通過用典可以發現幾個典故之間有著鮮明的邏輯順序。首先,借用孫權與周瑜不謀而合的典事,意在闡明作者臥疾山頂,觀覽古人遺書,無比愜意閑適的心境。其次,征引上古傳說時代的縉云與放勛之事以自比,敘述自己才智與品質非凡絕倫,但不以功名為志向,在功成之后隱居。這是因為賦家受玄學思潮的影響,既有“隱遁”的主題行為,又要彰顯其潔身自好的品格。再次,援引張良棄職隨赤松云游與范蠡三遷皆有榮名之事,頌贊了前賢高風亮節、功成身退的精神,而且以張良、范蠡之事作比,表達了自己對于優雅、恬淡生活的向往之情。最后,牽犬、聽鶴的故事流露出古人成也官場、敗也官場的心路歷程。謝靈運出身高門,以濟世之才自詡,然而由晉入南朝宋,深為劉裕猜忌,內心的期許與現實格格不入,其苦痛矛盾可想而知。這是當時士人的普遍心理,《南史·劉穆之傳》亦有相似記載:“長人謂所親曰:‘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必踐危機。今日思為丹徒布衣,不可得也。'”[5]謝靈運以李斯、陸機自喻,表示自己仍有朝不保夕之虞。而退隱山居,對生活細節充滿熱情和眷戀,正是謝靈運以史為鑒,尋求精神上自我救贖的一種努力。班昭家學淵源深厚,博覽群書,不可能意識不到煩瑣章句的弊病,于是不再一味“就事論事”、死校字詞,而采取通達訓詁的方式作注,這是很自然的事情。這一過程,又是通過層層遞進、抽絲剝繭式的訓字疏文來達到的。由此可見,《幽通賦注》既有扎實的文獻功底,又有相應的理論水平,稱其為賦注中的翹楚,并非過譽。
第四,注釋用語及注音。班昭注賦,本是源自經學、章句學傳注的傳統。班昭注解《幽通賦》時,主要以精注名物為主,輔以通俗淺顯的詳解。如“道修長而世短兮,夐冥默而不周”句,班昭注曰:“夐,遠邈也。周,至也。”接著對“至”作進一步考釋:“言天道長遠,人世促短,當時冥默,不能見征應之所至也。”該注見《尚書·泰誓》篇:“雖有周親,不如仁人”,漢孔安國傳云:“周,至也,言紂至親雖多,不如周家之少仁人。”[6]可見,班昭的注文雖簡潔,卻十分精當。這樣既利于讀者研讀,又益于抄閱。
謝注不僅借鑒《說文解字》《字林》等專業工具書進行標注,還以《左傳》《博物志》《論語》《禮記》等文獻予以佐證。這種做法的益處約略有二:一則有利于疏通字義,一則可以輔助串解賦篇。其謹嚴征實的注音方式為后學所效仿。由于大賦的文體需要,作者為了表現某一地方的物產豐富,通常極力鋪陳,不惜辭藻,將當時所能見到的全部字詞一并羅列其中,可“作志書類書讀”。因此,字詞的注音通常也十分枯燥。然而謝注在注音之余,對事物的色彩、形態等加以簡要說明,并在一類事物的結尾加以總結性的概括,使煩冗的注音文字也獲得了生活氣息,讀之有趣。例如文中所列的魚類,謝靈運特意對“鱸”略作說明,謂其“一時魚”,大概是說“鱸”是時令魚,其性質猶如今天的應季水果或蔬菜。魚的色彩是“輯采雜色,錦爛云鮮”;形態是“唼藻戲浪,泛苻流淵”“或鼓鰓而湍躍,或掉尾而波旋”;脾性是“皆出溪中石上,恒以為玩”。讓讀者識別煩冗難懂的文字之余,注家用細膩的描述以增加賦文的畫卷之美。
謝靈運自注《山居賦》,是賦學研究歷史上的首例,對后世影響深遠。如宋代吳淑所撰《事類賦注》,吳淑自己作注,正是在謝靈運《山居賦自注》的基礎上承襲而來。此外,謝氏開啟的“自注”體例,不僅在同類題材中影響深遠,而且對后世的史學著作亦有陶染。班昭《幽通賦注》,是第一篇為他者作注的內容,注文體例謹嚴,語言凝練,在賦學歷史上具有開創意義。
“匯注”。匯注是賦注的一種綜合形態,因多人注解而成,所以呈現出不同的賦學理念。李善注與五臣注賦的風格異同,具體可參見第二章“賦注釋要及其批評內涵”,此不贅述。李善注和五臣注各有所長,前者注重章句,后者講究義理。所謂“釋事忘義”,指李善重視典出,卻忽略了語詞在具體語境中的含義,超出了初學者的知識水平與接受能力;而五臣注較為通俗,在疏通句意方面做了大量努力[7]。因此,五臣注的出現是對李善注的繼承與拓展,是“選學”自身發展的體現,更是繼漢代經注之后的一種實驗與厘革。這種批評雖不成體系,但獨具特色。如匯注中的凡例與校勘,能展現出注家的風格與批評態度;而自注中的重典事,作為類書的注解,尤其在“名物”闡釋上:“標明的是賦之‘體物’特征,亦即‘賦者,言事類之所附’的創作原則,因而賦注在極大意義上成為賦的‘名物’解釋,并由此構成特有的批評體系。”[8]這些均是賦作由最先的注音、釋詞漸漸走向賦學批評的開端,為后世賦學評點的興起奠定了堅實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