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萬象共天:多樣性文學與共同體意識
- 劉大先
- 3111字
- 2025-04-29 18:37:33
引言 多民族文學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中國的“少數民族文學”或者“多民族文學”作為學術體系、學科建構及話語生成,與國家文化領導權的實施與規劃密不可分,它本身就構成了意識形態的組成部分,既無必要也無可能對其進行“純學術”的切割——事實上可能根本不存在游離于現實政治與生活之外的“純學術”,甚至“價值無涉”的自然科學也難以擺脫特定情境的歷史規定性。那么,在這種學術、學科與話語的自覺中,就必然會涉及多民族文學與整體性中國文學、族群認同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國家認同)之間的關系問題。
國家認同并非意識形態產物或者學術體制內部自轉而產生的空洞話語,而是有其歷史與現實的淵源。這來自于中國的復雜構成——她從來都是由多地域、多族群、多語言文化、多宗教民俗的“多元一體”,其核心凝聚力來自于主體文化與亞文化之間的互動交融。歷史上的“華夷同風”“胡漢一家”并不僅僅是帝國文化的話語建構,而是植根于共同風險、共同利益的具體實踐。中國文化整體上也就形成了“大一統”與“因地制宜”的辯證關系,并且成為時移勢遷的歷史脈動中歷久彌新的寶貴傳統,維護了近代以來中國在全球范圍內民族主義擴散、民族—國家的國際體系形成過程中的統一與完整。這一點尤其體現在19世紀中葉之后,面臨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的入侵,中國各個不同民族逐漸由自在的存在,凝聚為自為的“中華民族”,進而共同締造了社會主義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并且繼承了大清帝國的版圖與人口,對比世界上其他老帝國(莫臥兒、奧匈、俄羅斯、奧斯曼)的解體,中國這種跨體系的“文明體國家”在文化、疆域與民族上的連續性就尤為明顯。
也就是說,“中華民族共同體”有著歷史、現實與話語的多重實在性,并非純然“想象的共同體”。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內部的文化組成部分,多民族文學是從屬于“中國文學”這一話語的,正如少數民族語言文字與漢語文都從屬于“中文”一樣。“少數民族”與“國家”之間構不成二元關系,國家認同是內在于各民族的題中應有之義。雖然考古學研究證明了中國各民族發端時遍地開花、滿天星斗的源流,晚近的歷史研究尤其是側重歷史人類學的“華南學派”研究則強調了歷史脈絡中的地方傳統,然而無論如何,以中原華夏民族為主體的歷史敘述一直是中國歷史敘述的主流。并且,中國革命的遺產滲透在少數民族政策之中,作為一種現代性規劃,“人民共和”的政治協商與帶有啟蒙色彩的“移風易俗”的揚棄與改造齊頭并進,才形成如今的多民族文化態勢和現代化發展目標。這種多元共生的歷史與現實格局,與美國式“熔爐/坩堝”[60年代黑人革命和民權運動,尤其是1964年《平權法案》(Affirmative Action)之后,官方也進行多元文化主義的推動,但21世紀以來盎格魯—撒克遜中心觀重新浮現在臺面之上]或者加拿大式“馬賽克/彩虹橋”那樣的“主流與移民、原住民”關系大相徑庭,同南非那樣有著長久殖民經驗的少數族裔情況也有所不同,是實實在在的多元一體。
體現在中國多民族文學的實踐中,我們可以看到,一方面各個不同民族有其自身悠久的文化傳統和文學傳承,從而形成了風姿各異的文類、體裁、題材、審美心理和美學風格;另一方面,經過文學的現代性變革,各民族在文體上有著逐漸向小說、詩歌、戲劇、散文等體裁規范化方向轉變的趨勢,更主要的是,因為有著共同的生活目標,即追求物質與精神生活的共同富裕,一個都不能少,因而在主題上也有趨同的一面。差異與趨同的兩方面形成了張力結構,也使得中國文學擁有著無與倫比的內在動力,這是擁有多樣性傳統的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之林中不可多得的文化優勢。
從政治體制來看,中國少數民族是社會主義公民的政治身份與法理命名,各民族團結共榮、享有平等的權利,是寫入憲法中的準則,在實際權利領域尊重少數民族乃至給予優惠政策是一直以來的基本國策。西方尤其是歐美“少數族裔”的權利則是經過60年代民權運動之后陸續興起的觀念,許多國家在多元文化主義理念下也采取了一些相關措施,如原住民保留地等,但在“政治正確”背后隱形的種族歧視近年來則日益凸顯為現實問題,甚至引發出BLM(black lives matter)這樣的社會運動。更為關鍵的是,就現實而言,少數族裔話語及多元文化主義作為差異政治的產物很容易成為全球化資本的同謀——將差異性塑造為一種文化資本,以便在符號市場上貿易,從而將差異板結化和絕對化,反而加深了文化的等級制。少數族裔話語和多元文化主義固然有其可以借鑒的價值,但不加辨析地移植挪用,不僅無助于理解中國現實,也不利于全面認識與理解少數民族文學背后“政治規劃與文化訴求的相互博弈”。
如此一來,那些“邊緣話語”,比如后殖民主義和少數族裔文學的理論就未必適用于少數民族文學;而像葛兆光“從周邊看中國”或者王明珂“華夏邊緣”的表述,也只有在嚴格限定對象時才是有效的,因為前者的“周邊”只是東亞,較少涉及南亞、中亞與西亞;后者有限的田野對象也無法應用到經過元、清這樣多民族大帝國的族群歷史敘述之中。清理少數民族文學研究中“邊緣話語”的機械挪用,可能需要詳盡而漫長的辯論過程,茲不贅述。
回到創作實踐中來,許多人可能會在前理解中不自覺地接受了“國家”與“社會”之間二元分立的認知框架。這個問題需要追溯到此種話語產生的根源,即在社會主義中國初期個人與集體、國家與社會之間并沒有清晰的界限,事實上正是個體融入集體之中,國家強力推進了社會的建構。只是在20世紀90年代以降,隨著西方“市民社會”理論的譯介與傳播,以及市場經濟改革帶來的公共領域的轉型,才形成了話語中(而非實際中)的“國家”與“社會”的分離。而恰恰國家與社會的統合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中具有創造性的實踐。就中國多民族的歷史與現實而言,身份可以多重,認同也并不一定是排他的,一個人既是某個民族的,也是某個地域的,同樣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一員,一個平等的中國公民,協商共識所型構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珍貴的遺產。
為了避免由于將差異性擴大化而帶來的文學書寫的板結與內卷,多民族文學可能需要走出此前創作中的幾個誤區:一是避免傳統與現代之間的二元對立,即不再去想象某種靜止、固化的“原生態”,而是立足現實,在不斷流變的生活中重新認識、激活、塑造與改造傳統;二是不再盲目地認為“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而是自覺地認識到全球化時代語境的文化接觸與轉變,即任何一個民族及其個體都是“同時代人”,要面對的是當下彼此之間在政治、經濟、文化、觀念上的不斷互換過程,尤其要警惕新技術與新媒體時代的自我風情化與自我他者化;三是走出文化的封閉圈,在書寫歷史與現實、想象未來愿景時,將某種單一文化從內部打開,敞開與他民族、他文化的關聯性,進而建構起命運共同體的敘事。在做到上述自覺之后,還需要意識到關于“世界主義”的言說的界限,因為所有的認同都要有其落腳的依歸,目前的國際關系體系中,國家依然是一個無法動搖的單元,尤其是在當代民族主義回流、保守主義回歸的語境中,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維護各民族利益的根本基礎。
2020年8月底,我去湖南參加夏季鄉村文化旅游節。在邵陽隆回縣與瀟湘電影制片廠主辦的“少數民族題材系列電影研討會”上,中國電影評論學會的饒曙光先生有一個觀點與我的看法不謀而合。他說少數民族電影創作既要“向內”也要“向外”,既要挖掘呈現民族文化,同時也要面向現代化,實現“民族文化敘事”與“共同體敘事”的平衡與統一,有效建構“共同體美學”。將這個提法放置到少數民族文學創作中同樣適用。在當下的少數民族文學主體想象偏于強化差異的語境中,打撈社會主義新中國成立初期對于共同理想與共同利益的遺產,認清現實中中國獨特的國家與社會關系,可能會為增進各民族的交流與認同提供公約數的基礎,進而為中華文化的偉大復興提供智力支持與精神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