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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與王權——《坦薩爾書信》初探

公元224年,原伊朗西南部法爾斯省的領主阿達希爾(Arda?īr I,224—240年在位)統一伊朗,建立薩珊王朝(Sasanian Empire,224—651年),是為古伊朗第三大帝國。一般認為,薩珊王朝的建立并非僅是薩珊家族的勝利,而是象征全伊朗的勝利。在這場復興伊朗的戰役中,宗教無疑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如阿達希爾發行了全新的錢幣,正面將國王塑造為“崇拜馬茲達的主”,背面則刻有象征王權的圣火,表明王權和宗教的緊密關系。根據學者的研究,在帝國建立之初,政權已意識到宗教與政治的緊密聯系,不但在政治文化領域主動貫徹,而且教會也借以建立基本的社會和法律制度。[1]然而根據《坦薩爾書信》(下簡稱為《書信》)記載,薩珊王朝初期的開國君主,多次破壞以往諸侯所建立的圣壇,熄滅他們的圣火。乍一看,這些舉措似有悖于當時王權與宗教相互依賴的關系,如何理解這一矛盾現象?本文即以《坦薩爾書信》為例,探討其產生的背景、書信內容與取材,借以探討帝國建立初期宗教和王權的互動表現。

一 《書信》的整理與翻譯

《坦薩爾書信》最初應形成于公元3世紀初薩珊王朝始建時,乃開國君主阿達希爾的大祭司坦薩爾(Tansar),[2]為回應塔巴里斯坦的地方領主古什納斯普(Gu?nasp)對新王朝的質疑而作。在信中,坦薩爾回應了古什納斯普對阿達希爾一世諸政策的控訴,并敦促古什納斯普盡快歸順新政權。[3]現存《坦薩爾書信》原由中古波斯語寫成,6世紀胡司洛一世(Khosrau Ⅰ,531—579年在位)統治時曾被修改過,用以平息當時異教沖擊帶來的宗教紛爭。[4]公元8世紀時,著名的伊朗穆斯林翻譯家穆卡法(‘Abdu'llāh ibnu-l Muqaffa‘,伊朗法爾斯人,原為瑣羅亞斯德教徒,后改信伊斯蘭教,逝世于760年)將書信譯成阿拉伯文。[5]穆卡法原譯本佚失。13世紀時,塔巴里斯坦的歷史學家伊斯凡迪亞爾(Muhammad b.al-Hasan b.Isfandiyār,又稱Ibn Isfandiyār),為撰寫本民族歷史,專程到當時繁盛的花剌子模考察,在當地的一間書店,他發現一部著作,內含十篇獨立的作品,其中即有穆卡法翻譯的阿拉伯文版《書信》。伊斯凡迪亞爾重新將書信譯成波斯文,收入他的《塔巴里斯坦歷史》(History of Tabaristān)一書中。[6]此外,中世紀的阿拉伯史家馬蘇第(Mas‘ūdī)和阿爾·比魯尼(Al-Bīrūnī)也曾征引阿拉伯文《書信》的若干章節,使該書信內容得以保存至今。[7]

1894年,法國伊朗學家達米斯提特(J.Darmesteter,1849—1894年)根據英國印度事務部所藏Tarīx-i Tabaristān寫本(寫于1632年,編號1134),并參考大英圖書館寫本(寫于1656年,編號附7633)編輯法譯了該書信,是該文獻的第一個編輯本與現代語文譯本。[8]達米斯提特認為該文獻總體上是真實的,只是穆卡法在翻譯過程中可能對原文獻進行了篡改。可能鑒于自己依賴的手稿存在缺點,他也認為應該有更好的寫本存世。德國中亞學家馬迦特(J.Marquart)首先對書信提及的某些歷史信息的真實性進行質疑,他認為書信應該是胡司洛時期的作品。[9]克里斯滕森(A.Christensen)則質疑了書信提及的伊朗地方領主、宗教環境,并根據6世紀伊朗對東西邊疆經營的歷史,以及突厥、噠在中亞的興起等事實,質疑了書信的真實性,認為書信創作于胡司洛征服噠統治的東方之后,占領也門之前,時在557—570年。他認為書信是一部虛構的文學作品。[10]這一觀點也得到后來學者贊同,如日本學者青木健在其著作《瑣羅亞斯德教的興亡——薩珊波斯到莫臥兒帝國》中即認為該《書信》為偽作。[11]1932年,米諾維(Mojtabā Minovi,1903—1977年)在達米斯提特編輯本基礎上,參考了1562年的Tarīx-i Tabaristān寫本,重新編輯出版了寫本,并附有波斯文注釋。[12]此后,米諾維又相繼接觸到了一些更早期的寫本,因而對書信文本產生了新的看法。1949—1950年,米諾維和亨寧(W.B.Henning,1908—1967年)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舉行了伊斯蘭之前的波斯文獻研討班,重新討論了《坦薩爾書信》,當時參加研討班的瑪麗·博伊斯(Mary Boyce,1920—2006年)充分吸收了研討班諸位學者的意見,并在兩位教授的建議下,于1968年推出了該書信的全新英譯本。在該書序言中,博伊斯全面總結了該書信的研究史,特別針對學界關于坦薩爾其人及該書信的真實性的質疑進行了回應。她從口傳文學的特點及薩珊王朝的歷史事實出發,令人信服地指出《書信》的確是阿達希爾一世時期的作品,對帕提亞王朝后期和薩珊王朝初期的政治、宗教史研究意義重大。[13]瑪麗·博伊斯是西方學界20世紀下半葉最有代表性的古典伊朗學家之一,她的英文譯本也成為《書信》的最重要的現代語文譯本。

《書信》記載了在阿達希爾一世的執政時期,大祭司坦薩爾對所參與重要政治事件的分析,從中可以了解薩珊王朝初期的政治和宗教狀況,因而為研究古伊朗歷史的學者所關注。如已故哈佛大學的費耐生教授(Richard N.Frye,1920—2014年)在其著作《波斯的遺產》(The Heritage of Persia)中分析了《書信》的若干內容,并將坦薩爾與后繼輔佐沙普爾一世(?apur Ⅰ,240—272年在位)的大祭司卡提爾(Kirdēr)比較,考察了薩珊王朝初期掌權者的政治和宗教政策。[14]已故伊朗學者塔法左里(Ahmad Tafazzoli,1937—1997年)則利用《書信》內容討論了薩珊波斯的社會階級構成。[15]美國學者普莎莉雅蒂(Parvaneh Pourshariati)則探討了書信對于研究薩珊王朝晚期社會變革的意義。[16]

有關《坦薩爾書信》,國內學界未見專門系統的研究。僅有從事世界古代史研究的學者在討論薩珊王朝初期的歷史時有所提及。如李鐵匠先生曾言及《坦薩爾書信》“是一本別有用心的偽書”,惜未詳細論述。[17]孫培良先生在1995年出版的《薩珊朝伊朗》一書中,提到了坦薩爾對薩珊王朝初期政治舉措和對《阿維斯陀經》的搜集修訂所做的努力。[18]不過亦未展開討論。

如上所述,《書信》的內容是薩珊王朝開國皇帝阿達希爾一世的祭司長坦薩爾,對尚未臣服的地方首領的回應。因此,若要深入理解書信內容及其文獻價值,首先須對當時的歷史背景有所認識。

二 《書信》產生的時代背景

根據文獻記載,至遲在205—206年,波斯法爾斯省統治者帕帕克(Papag)即開始宣稱要擺脫帕提亞王朝的統治而獨立,到公元222年,他的繼承人沙普爾(Shapur)死于非命,帕帕克的另一子阿達希爾得以掌權,他首先武力征服了反對其稱王的法爾斯一帶的小國諸侯,然后開始起兵反抗帕提亞國王。公元224年,阿達希爾在霍爾木茲甘(Hormozgan)平原的會戰中,擊敗了帕提亞王朝末代統治者阿達萬(Ardawan,即阿爾塔巴努斯四世,Artabanus Ⅳ,213—224年在位),薩珊王朝由此建立,勝利的阿達希爾一世順理成章地成為整個伊朗帝國的新任統治者,被稱為“諸王之王”(?āhān ?āh)。然而,帝國建立之初并非一帆風順。此前的帕提亞王朝仍有不少殘余勢力,阿達希爾一世首先須鎮壓其陰謀破壞活動。到公元226年9月,阿達希爾一世正式進入泰西封,并舉行加冕典禮。阿達希爾一世在加冕后的多年間將軍事的重點放在了鞏固實力和對付反對者上,特別是來自羅馬和亞美尼亞的陰謀挑撥,后者對于帕提亞王朝卷土重來仍抱有幻想。另外,阿達希爾一世則希望盡快使伊朗高原上反對建立中央集權的各地諸侯們放棄立場,歸順新朝廷。[19]面對一個新興的政權,阿達希爾一世通過復興其祖先阿契美尼波斯時期(Achaemenid,公元前550—前330年)的管理制度以增強其政權的正統性和合法性,然而卻陷入了瓶頸。根據阿拉伯史家所述,阿達希爾一世并非單純恢復某一管理機構,而是重新整頓社會秩序。他復興了阿契美尼時期雅利安人的繁榮,并反抗了羅馬的入侵。然而他耗費了更多精力鎮壓各地對于新政權的反抗,特別是亞美尼亞及其附近地區,這讓他在加冕典禮上宣稱自己同時還是“非伊朗人之王”的頭銜顯得名不副實。[20]到了他的繼承者沙普爾一世時,薩珊王朝才真正戰勝了羅馬人。[21]可以說,《書信》的內容正反映了薩珊王朝初建時內外交困、亟待建立新秩序的要求。

《書信》的作者坦薩爾,為阿達希爾一世的祭司長,由他來代替國王回應地方領主的質疑,正反映了當時政權和宗教之間的緊密聯系。根據記載,阿達希爾所出生的法爾斯地區流行水神阿娜希塔(Anahita)崇拜,而其家族亦世代負責管理當地火廟。阿娜希塔神是波斯本土早就流行的神祇,至遲在公元前5世紀時,古波斯阿契美尼王朝的阿爾塔薛西斯二世(Artaxerxes Ⅱ,公元前404—前358年在位)就將阿娜希塔同密特拉、阿胡拉·馬茲達一起祭拜。[22]《阿維斯陀經》諸神頌第五部即為她的頌詩,她廣受英雄、戰士、王族的崇拜。[23]公元205—206年,阿達希爾的父親帕帕克成為波斯波利斯附近伊斯塔赫爾(Istakhr)的地方首領,獨特的祭司背景使他更容易團結波斯本土的士兵。但帝國建立初期要面對的宗教環境卻異常復雜,在薩珊王朝建立之前,伊朗高原的原始宗教以偶像崇拜為主,主要崇拜的神有三位:水神阿娜希塔,太陽神密特拉(Mithra),以及阿胡拉·馬茲達。[24]而外來的宗教如基督教、猶太教等,在其境內也不乏信眾。瑣羅亞斯德教并非僅流行于法爾斯地區,其在伊朗各地均有傳播,但各地所信奉的流派是否與法爾斯相同,尚不明確。而阿達希爾想成為全伊朗人之王,力圖統治全伊朗,若僅憑當地的阿娜希塔神信仰,顯然不易借此在思想上取得全伊朗人的信任。后來的資料也證明,阿達希爾的確要以整個瑣羅亞斯德教作為統治全伊朗的思想武器。阿達希爾一世相信他之所以能取得勝利,得益于阿胡拉·馬茲達的庇佑。為了紀念自己的勝利,阿達希爾在勝利之城(Firouzabad)、拉賈布(Naqsh-i Rajab)和魯斯塔姆(Naqsh-i Rustam)等處刻石紀念。在著名的魯斯塔姆石雕上,阿達希爾騎在馬上,下面是帕提亞王朝末代君主阿爾塔巴努斯四世的尸體。對面是同樣騎著馬的上神奧爾馬茲達,踏著惡神阿里曼的身體。上神將統治的象征物授予阿達希爾。通過這組石雕,阿達希爾向世人宣稱他的君權來自神授,他乃整個伊朗的君主。[25]為鞏固統治,阿達希爾一世試圖以國家權力規范民眾的宗教信仰,著手開始在全境內推廣瑣羅亞斯德教。

從薩珊王朝諸王們所遺留的碑銘、錢幣、石刻的王家藝術圖像、印章和銀器,以及大量的有關王朝政治、軍事等的歷史文獻中可知,薩珊王朝的國王們信奉瑣羅亞斯德教。薩珊王朝之前的阿契美尼王朝、帕提亞王朝(公元前247—公元224年)的諸王們也信奉該教。學界普遍認為,薩珊王朝的宗教態度和政策比前朝普遍強烈。其實問題的關鍵并非薩珊王朝對宗教本身有多虔誠,而是他們對待前朝的態度與現實是否相符。[26]薩珊王朝的一份佚失文獻《列王紀》(Xwadāynāmag)記載了薩珊朝對待前朝的態度。雖然該文書未存世,但其有關薩珊前伊朗史的觀點卻依賴后世穆斯林史家的征引而為人所知。其中最令人矚目的是,文中幾乎沒有關于阿契美尼王朝的歷史,僅存其末代君主大流士三世(Darius Ⅲ,公元前336—前331年在位)的虛構形象,主要表現的是他被亞歷山大擊敗的情形。[27]從亞歷山大東征到薩珊王朝崛起之間,伊朗處于多個“諸侯王”(petty kings,中古波斯語為kadag-xwadāy,阿拉伯語)紛爭的分裂期。薩珊時期的“復興伊朗文化”不得不提到議事日程。

阿達希爾一世初掌政權,正是其威望和權力上升之時,為避免重蹈前朝覆轍,他決定整頓異教。正如前文所述,新帝國建立后仍有一些地區尚未臣服(例如塔巴里斯坦、阿美尼亞等),國王單純憑借武力無法使其歸順,而只能通過說服的方式將其勸降。[28]在已經臣服的地區,則需要統一的信仰去規范人們的精神生活,以保證日后社會安定。阿達希爾一世希望將薩珊皇室所信仰的瑣羅亞斯德教擴展到伊朗全境,通過在帝國境內建立起統一的宗教信仰以穩定政局。統治者認為,此前伊朗的分裂不僅僅由于諸侯之間的戰亂,也由于諸侯們建造了太多并未得到官方(王家)正式認可的火廟。這實際上是為日后的宗教政策尋找理論根據。阿達希爾最終毀壞了這些火廟,從而在伊朗恢復了統一的中央王朝與宗教。[29]然而作為國教,瑣羅亞斯德教仍有不盡如人意之處,如其經典《阿維斯陀經》早已散佚各地,使信眾們無所適從,因此國王急需將散落的經典重新收集整理,確定一個正統全面的版本以正視聽。[30]

根據公元9世紀編訂的帕拉維文《宗教行事》(Denkard)所記,阿達希爾任命大祭司坦薩爾搜集散落在各地的瑣羅亞斯德教經文,在當時由祭司們口頭傳承的文本基礎上,將瑣羅亞斯德教的教義進行系統整理,編訂《阿維斯陀經》的定本。事見《宗教行事》第四卷17—18節的記載:

偉大的諸王之王阿達希爾,帕帕克之子,在正義之路上接受了坦薩爾的建議,要求將所有散落的經文收歸宮廷。坦薩爾表明:有一些經文他可以接受,也有一些則因非權威性而被遺棄。而且他發布了如下命令:就我們而言,任何與馬茲達教傳統不同的解釋,只要富有洞察力、內容豐富,就不比原文差。[31]

實際上表明了坦薩爾在搜集經典時不局限于原始經典,對于一種重要的解釋性文本,他也會酌情采納。具體到《宗教行事》的收集整理,《宗教行事》第三卷亦有記錄:

然后,偉大的諸王之王阿達希爾,帕帕克之子,開始恢復伊朗人的王國,這部書也被從各地收歸一處。正直的坦薩爾來了,他精擅傳統,是主要的導師。國王命他將本書與(口傳的)《阿維斯陀經》比較,加以補充完善。一切按計劃行事。他命令將書保存于總督的寶庫,似乎這本書成為原始的光明火種,其中蘊含的教理精華應盡可能地廣為傳布。[32]

如有多種相類的文本共存,則由坦薩爾進行甄別,選出更為精當者作為最終版本。[33]在完成《阿維斯陀經》的版本甄別后,坦薩爾還宣稱:“解釋阿胡拉·馬茲達的教誨乃吾之職責,現在(這些文本)已足夠完整了。”[34]

新成立的政權難免面對種種問題,統治者有時會分身乏術。因為新政權所需解決的政治和軍事問題常常圍繞宗教問題發生;而經濟設施的重建和文化教育的復興,也需倚靠掌握了先進知識技術和教育資源的上層祭司。單純的行政人才可能無法滿足薩珊王朝執政者的需要,所以阿達希爾一世需要對宗教事務熟悉,又可在處理政務上給予他幫助的人才。在薩珊王朝后期,帝國的祭司分為兩種不同的類型,一種是專門輔佐皇帝處理政事的行政類祭司,而另外一種則是從事宗教活動的宗教類祭司。[35]而在薩珊王朝初期,祭司是身兼二任的,作為薩珊王朝首位大祭司的坦薩爾無疑是輔佐阿達希爾一世的最佳人選。帝國建立之初在整飭全國宗教信仰方面,他貢獻甚巨,然而文獻有關坦薩爾生平的記載闕如,遠不及他的繼任大祭司卡提爾豐富。[36]這方面,《書信》的有關記載提供了有益的補充。

三 《書信》所記薩珊初期的宗教政策

《書信》中,坦薩爾對古什納斯普的質問逐一進行解釋和反駁,并十分巧妙地勸說其歸順。在信的開頭,坦薩爾首先表明自己的態度和立場,他強調自己專注于宗教修行,對世俗中的享樂并無過多追求。[37]他重申了自己在宗教管理中所承擔的職責,簡明扼要地劃清與政治的界限。坦薩爾試圖以宗教修行者的身份與古什納斯普對話,主動表明自己與國王的不同立場,這種表面的中立無疑易使聽者信服。

接著,坦薩爾談到了信仰瑣羅亞斯德教給他個人所帶來的種種益處。他更以帕提亞王朝末代統治者為例,將不信教作為其戰敗的最主要原因。[38]緊接著坦薩爾向古什納斯普保證,自己所傳播的瑣羅亞斯德教教義主張行善,所有行為皆循上神善的指引。[39]在各種威逼利誘古什納斯普,趁其精神放松之機,坦薩爾第一次勸導其歸順。坦薩爾以保留王位和權力為條件,并列舉此前已歸順者的優厚待遇,借以勸說古什納斯普盡早表明態度。[40]

坦薩爾對古什納斯普諸般質疑的解答,實際表明了阿達希爾一世諸政策出臺的歷史背景,闡明了新政權的基本態度和立場。古什納斯普問道:“雖然阿達希爾一世致力于恢復古代的文明,但有人指責他拋棄了傳統,或許他的做法有利于社會,但卻與我們的信仰背道而馳。”[41]從古什納斯普的質疑可以看出,塔巴里斯坦地區的信仰可能與波斯本土有所不同,古什納斯普并未完全否認阿達希爾一世復興阿契美尼王朝某些制度的舉措,但基于信仰的差異,他對帝國肇建時國王的新政頗有微詞。對此坦薩爾沒有直接回應兩地信仰的差異,而是回答道:

但你必須認識到所謂的“傳統”有兩種,一種是屬于古代的“傳統”,另一種是現代所創的“傳統”。古代的“傳統”雖公正,但如何實現早已不為人知,在當下若要求解失去的傳統,無疑難上加難。而現代的“傳統”則通過某些暴力手段,使人們獲得利益上的均衡,然后再去追求最終的平等。所以當我向人們介紹古老的傳統時,你們會抱怨其不適用于當代,若如此,古老的傳統終會消亡。其實,阿達希爾一世宣布廢除了一些酷刑,認為其已不適用于這個時代,你們又會說:“這是以前祖先所遺留下來的習俗。”我想你已經認識到了,事情的關鍵并不在于古代抑或現代,而在于對待傳統的態度。現在阿達希爾一世努力地改變現狀,并希望擴大影響,現在他的圣明已經超越了以往任何一個時代的君主。[42]

隨后坦薩爾又列舉當年亞歷山大襲城作為例子,指出在襲城過后伊朗的科學文化遭受了巨大損失,這種損失只能通過掌握知識的祭司們才能恢復,以此來說服古什納斯普接受古波斯的宗教,從中尋找解脫之道。坦薩爾的回答實際暗示了和平歸順才是穩定經濟的最佳道路,從側面動搖了古什納斯普原本的想法。坦薩爾一再聲明,他并非強迫古什納斯普服從阿達希爾一世的統治,而是想要幫助他脫離邪惡宗教的控制。[43]可以說,坦薩爾對古什納斯普的回應,是以宗教手段來實現政治上的目的。

接下來是坦薩爾和古什納斯普對阿達希爾具體政策的討論。古什納斯普反映,國王的政策過于血腥和暴力,造成國王和民眾之間越發疏遠。對此,坦薩爾認為,有很多統治者極少采用重刑但很容易在其他方面草菅人命,而阿達希爾一世的政策殺雞儆猴,易防微杜漸;而且這些看起來殘忍的刑罰,在多數時候可以通過表示悔改而被赦免,除了三種嚴重的情況:異教,叛變叛逃,以及不行正法。[44]古什納斯普在信中說:“我不認為宗教與法律之間存在什么必然關聯,阿達希爾一世忽視了慣例。”坦薩爾反駁道:“阿達希爾發現了異教的墮落與混亂,他嘗試對此進行改革。”[45]坦薩爾更列舉宗教法中關于死后繼承的例子,說明宗教對社會管理的作用。阿達希爾要求將富人和商人的部分錢財平攤給窮人,這一政策也遭到古什納斯普的詬病,坦薩爾從宗教法的角度暗指反對者皆為無良之人,并提出幫助窮人度過經濟上的難關乃為宗教正法:

阿達希爾一世在各個地區設置觀察員監督人們生活,如果有人去世則立即報告給此區域的祭司,祭司將根據風俗從后人中選出繼承人。如果其無男性繼承人,人們將會共同負責操辦其葬禮,并照顧其年幼孩童。這是阿達希爾一世所樂于見到的,也是我為何堅持實行宗教法的原因。[46]

古什納斯普不理解為何阿達希爾一世硬性規定了個人的消費水平,甚至將其定為法律。坦薩爾解釋道,這是為了區分和辨別不同人群,讓人們在社會中適得其所:

貴族可通過出行排場和衣著區別于商人和游牧詩人,在社會生活的各方面都要彰顯這種不同。而戰士則需被全體人民所敬仰,因為他們犧牲了自身的一切去與敵人對抗,使其他人可以安享和平,平民就應該悅納他們。戰士則應該尊敬貴族,并為自己的身份感到自豪。如果我們允許各個階層的人們自由追逐欲求,而他們也為所欲為,那就會很快不知節制而窮困潦倒。國庫也會隨之空虛,戰士的軍餉無法發放,國之將亡。[47]

他還向古什納斯普解釋了如何正確劃分四個社會等級,并指出若出現某一階層人口數量不足,社會無法正常運作,政權則應及時采取對策。[48]

坦薩爾還反駁了古什納斯普對監察體制的不滿:“正直的人無需感到害怕,所有的反饋均會經過證偽而上達阿達希爾一世;若你潔身自好,他們如實上告,你應該為此感到高興,因為他們替你向阿達希爾一世表達了忠心。”[49]縱使古什納斯普并無歸順之意,面對坦薩爾這樣讓他“進退兩難”的回答,也不得不動了效忠新政權的念頭。

古什納斯普的最后疑問事關王位繼承,他提出王位繼承者應由地方掌權者和祭司們共同討論選出。他試探了坦薩爾對于王位繼承的看法,如果坦薩爾態度寬容,則為他日后參與商議王位繼承人、扶持傀儡皇帝提供借口;若坦薩爾拒絕地方掌權者參與討論,而主張由祭司左右王位繼承,那么他可以通過與坦薩爾交好,為自己謀得利益。但坦薩爾認為,在決定王位繼承人這件事上,阿達希爾一世應與所有人保持距離,他的決策不能被任何人左右。坦薩爾建議阿達希爾一世應將王位繼承書親手謄寫三份,分別交給宗教上、軍事上以及政治上最信任的人。一旦他離世,則由三方共同公布繼承王位的人選。若三方中有一方出現變動,則轉而通過禱告求神的方式,由神選決定。[50]古什納斯普對當時阿達希爾一世遲遲不公布儲君人選表示不解,坦薩爾對此進行了詳細解釋:

若早早地指定某人作為繼承人選,那他就會開始猜忌身邊之人。倘若旁人待他稍有松懈,他內心的不滿就會加劇。阿達希爾一世說過:“繼承人,說白了就是在等我死。”對王位的渴望會使他擁有的美德消失,這對日后統治國家沒有益處,還不如秘而不宣。敵人從不缺乏花招和計謀,從中挑撥離間可能會使儲君造反,人民將會因其名不正言不順而反對他。在登上王位前,儲君應保持一貫恭順,并能克制與人爭斗的想法,還應該意識到挫折對自己的重要性。[51]

《書信》中,坦薩爾的回復極具策略,準確把握住每個問題的關鍵,令人信服地一一作答。且他謙遜有禮,不僅在書信的開頭贊美古什納斯普本人及其先祖,在書信結尾之處還請其原諒自己的冒失,感謝古什納斯普來信的耿直。作為輔佐阿達希爾一世的得力助手,在勸說古什納斯普歸順這一事件中,他盡責地完成了本職工作。這也表明當時宗教乃為政權服務的本質。

《書信》除對阿達希爾在世俗社會中的政策進行討論外,也直接記載了新政權的若干宗教舉措。為將法爾斯地區所流行的瑣羅亞斯德教向伊朗全境傳播,坦薩爾按照國王的旨意,將帕提亞時代各地所設置的不同圣火送回發源地,搗毀神廟中的偶像,代之以薩珊王朝官方承認的圣火,并按照法爾斯地區瑣羅亞斯德教的標準改建神廟。坦薩爾打算先在各地確立起符合國教標準的圣火和火廟后,再逐步開展具體的傳教活動。正是由于薩珊王室出身于法爾斯地區的祭司家族,才會對圣火的正統性有著苛刻的要求。[52]替換圣火和摧毀神廟的舉動自然引起各地區人民的不解和抱怨,古什納斯普對此也頗有微詞:“阿達希爾一世命人把火帶離了神廟,并熄滅了它們,在此之前沒有人會料到你們對宗教的迫害如此嚴重。”[53]坦薩爾并沒有回避在實施這一政策過程中出現的暴力場面,也沒有推卸責任,而是從另一個角度解釋該等舉措的動機和理由:

這個消息十分令人悲痛,但我認為您的理解出現了偏差。事實是,以前大流士讓人們為他建造了屬于他自己的神廟。這純粹是個人的激進行為,沒有任何宗教權威可言。所以阿達希爾一世必須摧毀這些不合教義的建筑,沒收相關財產,并將那些來歷不明的圣火帶回其發源地。[54]

從坦薩爾的回答我們可以了解到,他雖對替換圣火和摧毀神廟過程中出現的暴力血腥場面感到抱歉,但并不認為這一政策本身有何過錯。當然古什納斯普的質疑也反映了帝國建立之初在統一信仰方面步履維艱。正如意大利伊朗學家紐利(Gnoli)所指出的:“薩珊王朝建立初期,瑣羅亞斯德教未能成功解決人們思想上的困惑:祭司們的新宗教,復興的、體系化、經典化的瑣羅亞斯德教已經獲取波斯新貴們的支持,成為他們的新工具。它無法和不愿意——事實上也未曾——令人信服地解決這些困惑,這是當時伊朗的普遍情況,因此很多人改信摩尼教和基督教。”[55]

四 結語

“宗教與政治是孿生兄弟”[56],《坦薩爾書信》描繪了阿達希爾一世在位期間的社會和宗教狀況,并提出要“恢復正教以正國家基礎”,這封書信也成為瑣羅亞斯德教和薩珊伊朗國家意識形態相結合的宣言,“宗教和王權相生相繼,其聯系堅不可破”[57]。不過從坦薩爾的回應與態度可知,他多是遵照阿達希爾一世的授意完成任務,并充分利用自己祭司的身份居中調停。這一時期祭司并未過多干涉國家政治事務,統治者也未有意向祭司階層放權,宗教和政治決定權依舊由祭司出身的皇帝掌握。薩珊王朝的國王們盡量通過重用某些祭司、使用宗教語言、進行慷慨的宗教捐贈來控制宗教,但是宗教和政治的融合只是一個口號,國王和祭司們各有立場,為己方搖旗吶喊,而并非事實。[58]從以上論述可見,宗教乃為政治服務,至少在薩珊王朝初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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