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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第一節 選題緣由

從1896年(清光緒二十二年)上海《時務報》上首次刊出張坤德翻譯的“歇洛克·呵爾唔斯筆記”至今,偵探小說(后更名為“推理小說”[1])在中國已經發展了百余年的歷史。但不得不說,從實際創作與理論研究兩個方面來看,中國本土偵探小說的發展還都處在一種相當貧弱的狀態。究其原因,有學者將其歸咎于文學生產體制和文藝政策導向,有學者提出偵探小說這種“舶來品”在中國國土上存在著某種天然性的“水土不服”,也有學者認為偵探小說不過是消閑娛樂的“通俗讀物”,“不登大雅之堂”[2],不具備深入討論和研究的價值等。但這些解釋都無法真正揭示出偵探小說作為類型文學的存在意義和自身規律,偵探小說中所蘊含的豐富的現代性因素和積極價值,以及偵探小說百年來在中國發展狀況不盡如人意背后更為復雜且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籠統地將一切歸咎于外部制度、社會環境或國民性偏好,甚至貶低偵探小說自身的文學品格等相關觀點和論斷都不免缺乏足夠的解釋力和說服力,難以令人完全滿意和信服。

在創作方面,西方偵探小說自美國作家愛倫·坡1841年創作《莫格街兇殺案》以降,開創偵探小說這一文學類型,經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集》風靡世界,再到偵探小說“黃金時代”三大家(埃勒里·奎因、約翰·狄克森·卡爾和阿加莎·克里斯蒂)走向創作高峰,之后又在英國、美國、法國、日本各國不斷發展流變,出現了“硬漢派”偵探小說、間諜小說、日本社會派推理小說、玄學偵探小說、警察程序小說、法庭推理小說、新本格推理小說等新的類型文學“變體”及“子類型”,形成了現如今全世界偵探小說作者人數眾多、流派類型豐富、作品數量龐大、讀者反響熱烈、影視改編不斷的繁榮場景和蔚然局面。而中國偵探小說則從整體創作水平到經典性作品確立,以及相關理論研究等方面無疑都還遠不能與國外同類型優秀小說創作及研究成果比肩。甚至進入20世紀80年代之后,新時期中國偵探小說作者們的創作與以程小青、孫了紅等人為代表的民國偵探小說創作之間,更是存在著某種巨大的斷裂與鴻溝。這種斷裂與鴻溝不僅體現在對這一類型小說的命名上(偵探小說/推理小說),更體現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中國偵探小說作者對于民國偵探小說“前輩”們在創作上所取得的成就、遭遇的困境和存在的不足缺乏基本了解,中國偵探小說作為使用同一種語言文字所創作的同一種類型文學,嚴重缺乏歷時性的前后繼承與事實上的影響借鑒。與此同時,當代中國推理小說作者們的創作仍在很大程度上重復著民國偵探小說創作的某些“老路”,也沒有避免第二次踏入前人曾經遭遇過的“陷阱”——兩代作者都師法于當時最流行和暢銷的外國偵探小說作家作品,而在一定程度上缺乏自身的獨立創新。只不過程小青、孫了紅時代主要師法的是柯南·道爾和莫里斯·勒伯朗,當代中國推理小說作者們學習的更多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埃勒里·奎因、島田莊司、綾辻行人和東野圭吾等。至于如何將從外國學習到的類型文學情節模式、創作技法與書寫規律等更好地融入中國本土文化與自身再創造過程之中,形成真正意義上具有自身民族特色和較高創作水準的“中國偵探小說”,是百年以來中國偵探小說作者們都沒能徹底解決好的重要問題。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看來,這一問題才是導致本書開篇所述百年來中國偵探小說創作與研究貧弱局面產生的根本原因之一。

由此,我們便會延伸提出如下一系列問題:中國偵探小說這種貧弱的創作局面背后究竟是何種原因?偵探小說/推理小說這種類型文學在中國百余年的發展過程中所出現的巨大斷裂又是如何形成的?相比于幾乎與中國同時代(甚至有可能是略晚于中國)譯介并接受了西方偵探小說的鄰國日本,從本格到“變格”,再到社會派推理、新本格推理等“子類型”一路發展至今,其類型文學內部前后繼承與演變發展的軌跡清晰可見,其創作實績與文學影響力更是相當可觀(名家名作輩出),那么中國偵探小說在百年演變的過程中究竟存在哪些病癥和不足?這些不足又是如何具體地制約了中國本土偵探小說在創作上取得更大的進步和發展的?……這些問題其實都沒有得到過很好的梳理和研究。

在具體研究方面,關于中國當代偵探小說的研究成果可謂相當羸弱且完全不成體系:到底有哪些代表性的作家、作品?它們是富有原創性的作品還是對國外同類型作品有所學習和繼承,抑或根本就是在歐美日偵探小說作家作品背后亦步亦趨?民國時期的偵探小說與20世紀50—70年代的驚險、反特小說,以及新時期的懸疑、推理小說之間存在著怎樣的聯系或者它們彼此之間是否存在聯系?此外,如葉永烈在“文革”剛剛結束后創作的“科學福爾摩斯”系列小說,余華20世紀80年代創作的短篇犯罪題材小說,王朔的“單立人”偵探小說系列,海巖的“警察愛情故事”,麥家、龍一的間諜小說,須一瓜、雙雪濤的犯罪小說,小白、虹影的民國諜戰小說,蔡駿、那多的驚悚懸疑小說,馬伯庸包裝在三國和唐朝等歷史外衣下的懸疑諜戰小說,以及大量網絡懸疑推理小說等應該如何被納入或者是否應該被納入一般偵探/推理小說的類型發展脈絡和研究范疇之中?在從《潛伏》《黎明之前》到《白夜追兇》《無證之罪》再到《長安十二時辰》《隱秘的角落》等影視劇作品相繼創下“收視神話”并收獲觀眾不俗口碑的今天,偵探小說的文學創作與影視劇作品改編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一種互動關系與轉化可能?這些問題都沒有得到深入的、系統性的整理和研究。甚至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中國當代偵探小說研究方面,直到現在還沒有完成最基本也最為重要的幾項工作,即對中國當代偵探小說的概念澄清、范圍劃定、史料整理、作品鉤沉、經典化提煉與文學史框架搭建等。

相較而言,中國近、現代偵探小說的研究則要成熟很多。在報紙雜志刊載與單行本作品梳理、代表性文本鉤沉、作家作品經典化提煉和基本文學史框架描述等方面,蘇州大學范伯群教授、湯哲聲教授及其帶領的學術研究團隊做了大量的奠基性工作,成績斐然。北京大學陳平原教授也將晚清時期的偵探小說放置于中國小說敘事模式演變和類型文學發展的脈絡中予以分析,進一步凸顯了這一類型小說在敘事模式方面的獨特性和創新性。北京師范大學任翔教授更是與其團隊共同編定了《中國偵探小說理論資料(1902—2011)》,并在該書中初步整理了晚清民國時期的偵探小說創作與翻譯作品年表……關于這些前輩學者的研究成果,本書會在“文獻綜述”部分進行更為詳細的梳理和介紹,此處不贅言。但與此同時,本書認為對于晚清、民國時期的中國偵探小說研究仍存在以下幾個根本性的問題。

第一,仍沒有擺脫將民國偵探小說放在傳統的通俗文學研究框架中予以考察的立足點和觀察視角。這一傳統研究視角的主要“洞見”在于其的確有效揭示出偵探小說與現代印刷出版、市民文化趣味、大眾讀者市場之間不可分割的緊密聯系。但其理論框架上的“不見”之處在于這一視角本質上仍是在“五四”新文學的話語背景和潛在文學標準之下來審視和研究偵探小說的,即其實際上是在努力挖掘偵探小說等“通俗小說”中的“新文學”因素,而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偵探小說自身所具有的現代性價值和類型文學特征。此外,將偵探小說與武俠小說、言情小說、歷史小說等有著各自不同的書寫規范和讀者受眾的小說類型并而論之,也不能充分展現出偵探小說自身的文學類型特點。而在本書看來,偵探小說在消閑娛樂、提供閱讀快感、滿足大眾讀者的業余精神生活需求之外,還具備了大量現代文學所要求的必要文學特質,即其中充滿了理性、科學、法制、正義、現代小說結構、現代都市人“感覺結構”等現代性因素和現代都市文化因子,這些都是傳統通俗文學的研究框架所不能完全包含的(同時這也正是本書想要重點論述的部分)。

偵探小說之所以能在西方流行開來或許和讀者需要一份通俗娛樂的文化消閑產品密不可分,但其從西方經由翻譯介紹到中國以后,卻自覺/不自覺地承載起了另外一層現代性意義內涵和追求。臺灣中興大學的陳國偉教授在論及日本以及中國臺灣等地對于西方偵探小說譯介和引進時曾說:“由于推理小說原生于西方,本身具有高度的異(國)文化特質,因此臺灣的推理創作實踐,其實是在翻譯的脈絡下,思索在地譯寫的可能。因為不論是臺灣或日本,在推理小說傳入前,不僅沒有現代形態的警察系統編制,也沒有偵探這樣的角色存在于實際的社會中,更遑論支撐推理小說最重要的理性邏輯與科學精神,其實都是標準的西方現代性產物。所以對于推理小說的譯寫,不僅是文學敘事形式層面的挪移,更是將原本存在于西方的社會制度、法律正義、科學理性、殖民現代性、文化脈絡給‘翻譯’進來。”[3]雖然陳國偉教授在這里主要論述的是關于日本以及中國臺灣的偵探小說翻譯與創作,但這段話其實也完全適用于晚清民國時期的中國大陸。在歐美或許還有幾分通俗娛樂色彩與大眾休閑文化消費產品屬性的偵探小說在進入中國之后,其背后所包含的一整套西方現代性思維方式與價值體系也隨之一并涌來。這對于當時的中國偵探小說譯者、作者與讀者而言,無疑是非常新鮮且充滿了啟蒙魅力的。而這種現代性因素也正是晚清、民國時期的偵探小說翻譯與創作對于現代中國發展與現代民族國家主體想象所提供的最重要的價值和意義之一。

第二,缺乏運用類型文學的理論視角和思考方式來分析民國偵探小說。參照法國學者讓-瑪麗·謝弗的說法,“類型關系始終是某一特定文本與先前的某些作為模式或規范的文本的復制和(或)變異的關系,在這種程度上,類型關系才可能在超文本關系的領域中構成”[4]。而偵探小說無疑是極為符合這一“類型”定義的類型小說典型代表。但從實際的研究成果來看,對于民國偵探小說的相關研究中,“類型作為一種方法”仍然沒有被充分強調和貫徹,而這一視角缺陷所引發的問題在于相關研究很難真正揭示出偵探小說自身發展的內部規律和變化軌跡。一方面,國內現有的類型文學研究雖然在西方類型文學理論譯介和引進上已取得不少成績,但在如何將西方類型文學理論中可以吸收轉化的“有機”成分與中國本土偵探小說(或其他類型小說)等具體小說類型創作和研究有機結合,進而描述出中國偵探小說(或其他類型小說)作為“小說類型”的演變軌跡和發展規律等方面,成功的研究案例仍并不多見(其中,陳平原教授的《千古文人俠客夢》在這方面可稱得上是具有典范性意義且雅俗共賞的國內代表性研究著作)。而關于民國偵探小說與武俠小說、滑稽小說、言情小說、科幻小說、“影戲小說”、案件新聞、“實事偵探案”,甚至“偵探連環畫”“偵探電影”與“黑色電影”等跨類型、跨文體、跨媒介的藝術形式之間出現彼此融合、相互滲透的“兼類”與“跨類”等現象,具備一定解釋力的類型文學與文化研究成果則更是鳳毛麟角。

另一方面,現在已有的許多相關研究成果只是將民國偵探小說簡單描繪成為“從公案到偵探”“從翻譯到創作”“從程小青到孫了紅”“從偵探到反偵探”的發展粗線條,而一談及俞天憤、陸澹盦、張無諍(天翼)、張碧梧、朱、王天恨、趙苕狂、徐卓呆、姚賡夔(蘇鳳)、吳克洲等其他同一時期民國偵探小說作家和他們的代表性系列作品時,就只能以并置羅列的方式予以簡單呈現,而沒有以類型文學的角度深入挖掘這些中國偵探小說作家、作品之間的內在有機聯系和聚類化創作特征,從而形成一部結構化、體系化的“民國偵探小說史”。至于像朱秋鏡、柳村任、鄭狄克、鄭小平、長川、位育、艾瓏、汪劍鳴等民國偵探小說作家則已經近乎從文學史中徹底消失,但他們在偵探小說領域的創作實績和各自特色卻是不容忽視的。

此外,現如今一提到類型文學研究就容易陷入“結構主義—符號學”的迷宮與“公式”之中,似乎大有將類型文學研究變成一道道“數學題目”或“符號矩陣”的趨勢,而這類研究又往往容易忽略類型小說文本得以產生的具體語境和其在類型語法之外的個性化美學特征。其實,在具體的類型文學研究中,類型、文本與文學作品所承載的思想價值之間的關系非常密切且復雜。簡單來說,文本承載具體思想價值,而類型就是文本和其所承載的思想價值經過規律化、普遍化“提純”后“銘刻”(德勒茲語)在小說內容與形式深層的不可磨滅的痕跡。學者葛紅兵曾提出“建構類型小說批評范式應該走內容和形式兼顧、審美和文化研究并舉的道路”[5]。其實,從事某一種具體的類型文學或某一段具體的類型文學史研究更是應該如此。即要努力做到內容與形式、具體與抽象、審美與文化、歷史語境與普遍規律的“并舉”,積極探求類型背后的價值和意義,追求類型結構與具體文本的統一。而將其進一步具體到民國偵探小說的相關研究中,這一時期偵探小說類型背后最為重要的價值與意義之一就是其中所包含的現代性因素與想象。

第三,在一般論述晚清、民國時期偵探小說的研究性文章或著作中,總跳不出“西方起源—譯介引入—學習模仿—本土化創作”的陳舊思維定式。而這一思路本質上仍是費正清在解釋中國近代史時所提出的“沖擊—反應”模式的某種簡單變形。即使個別研究者在相關研究過程中試圖在這一固定舊有框架下引入新的切入點和觀察角度——如蘇州大學朱全定的博士學位論文《中國偵探小說的敘事視角與媒介傳播》中就試圖引入“敘述視角”和“媒介傳播”兩個切入要素,同時總結出了中國偵探小說的幾種基本模式,對傳統論述框架有所創新——但創新部分仍相對有限,并沒有從根本上打破傳統有關于中國偵探小說的研究格局。跳出這一思維定式來看,西方偵探小說的類型發展情況當然是我們研究中國偵探小說時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參考維度,甚至可以說其具有某種總體性背景語境的地位。本書也認為中國偵探小說發展史上的很多問題只有放在世界偵探小說發展的大背景之下才能獲得更為清晰的理解與闡釋。但這不應該是單向度的影響與反應關系,而應該上升到中國偵探小說中的“世界性因素”[6]這一層面來予以認識并展開研究。

與此同時,關于中國傳統文化、新興市民文化、晚清司法轉型、抗戰及戰后社會環境等對于晚清、民國時期偵探小說翻譯、創作、傳播與接受的影響;中國現代都市空間與偵探小說文本之間所存在的互文性關系;理性、科學、法制、正義等現代性議題在中國偵探小說文本內外的呈現、“誤讀”和“變異”;報刊、圖像、電影等新興傳播媒介與藝術形式對于中國偵探小說創作手法的影響與“反哺”;武俠小說、言情小說、滑稽小說等小說類型與偵探小說的“兼類”和“融合”等問題的思考和梳理,都有助于我們打開民國偵探小說研究背后更為廣闊的解釋空間并尋找到更為深刻且復雜的意義指向與可能。由此,中國偵探小說中的“世界性因素”就不再是抽象的、唯一的影響因素,相關研究也不應僅僅限于外來與本土的二元結構框架之中,而是應該進入具體的歷史語境,仔細考察作為一種“舶來品”的偵探小說如何在不同的社會與文化力量的推動或阻礙下一路發展,或者“發育不良”。

第四,在論及從晚清到民國,從民國到新中國的時代轉折時,一般的文學史論述總是將中國偵探小說的發展軌跡描述為一種“突變”或“斷裂”——借用學者宋明煒關于中國科幻小說史研究中的一個說法,即“中國科幻文學史從來都不是綿延持續的,而是充滿斷層”[7],似乎我們也可以將現在主流學界對于中國偵探小說發展史概括為其“不是綿延持續的,而是充滿斷層”——比如認為清末民初時舶來的西方偵探小說取代了傳統公案小說;到了1949年以后則是偵探小說被劃入資產階級文學的陣營之中,進而被徹底清掃干凈;而在進入20世紀80年代后,曾經高度政治化的反特小說又全面讓位于“去政治化”的懸疑與推理小說。如果說文學史發展本身的“突變”與“斷裂”多少仍有一點歷史事實上的依據,那么更為致命的問題在于研究方面的割裂,即中國近、現代偵探小說和小說史的研究工作一旦跨入當代(20世紀50—70年代的驚險、反特小說和新時期的懸疑、推理小說)之后,就常常陷入一種前文中所提到過的由于類型文學發展過程中出現的斷裂及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劃分本身的限制所帶來的研究上的斷裂和言說上的困境。

一方面,本書雖然同意中國偵探小說在百年發展過程中缺乏必要的代際傳承和前后延續,但放在世界偵探小說發展的大背景之下,我們又能明顯看出中國偵探小說所依循的發展路徑與世界偵探小說主流發展脈絡之間的一致性,或者起碼的相關聯性。比如程小青之于柯南·道爾,孫了紅之于莫里斯·勒伯朗,位育、仇章之于“二戰”時期世界性的間諜小說創作熱潮,20世紀50—70年代的中國反特驚險小說之于全球冷戰格局下的間諜想象與蘇聯同類型小說,新時期中國懸疑推理小說之于阿加莎·克里斯蒂、丹·布朗、島田莊司與東野圭吾等人的創作等。另一方面,當我們將偵探小說從一種類型小說進一步抽象、“提純”為更加靈活和基本的類型情節模式、文學元素和創作手法之后,就不難發現,偵探小說在百年中國文學發展史中其實從未消亡,它只是以不同的形態及名稱存在于不同年代文學史的“隱秘的角落”之中,甚至有時會以“民間隱形結構”[8]等隱蔽面貌和曲折形式滲透在各類文藝作品里面。具體針對清末民初與1949年兩個最經常被言說為中國偵探小說發展史的“斷裂”節點來看,一方面,傳統公案小說從未真正消亡,其混合著清官/俠義/武俠/鬼神等小說因素一直持續不斷地影響著中國偵探小說中的偵探形象(人物)、破案手法(情節)、敘事模式(形式)、作品審美趣味(風格)和中國文人對于偵探小說這一類型文學的基本認識(文學觀念)等諸多層面;另一方面,1949年以后的驚險、反特小說也并非和民國偵探小說徹底地涇渭分明。如前文中所述,當我們把中國偵探小說的發展軌跡放置于世界偵探文學的發展大潮之中來予以考察,就不難發現,在“二戰”后開始日趨流行,并漸漸發展至蔚為大觀的世界間諜小說創作熱潮的參照之下,民國偵探小說、間諜小說和20世紀50—70年代驚險、反特小說之間其實有著更為深層的文本繼承關系和內在演變路徑,甚至這種關系與路徑還體現在相關類型和題材的話劇與電影作品之中。進一步來說,這種繼承與演變也不僅停留在文學形式與小說類型層面,其背后更是有著從個人主義到民族主義,再到人民政治等不同政治話語的延伸、沖突與迭代。關于這一點,本書會有專門的章節進行詳細分析(第五章第二節),此處不贅言。

當然,想要徹底厘清中國偵探小說/推理小說在縱跨中國近、現、當代百年文學史中的發展脈絡,及其受歐美日各國偵探小說的影響過程與結果,甚至想要完成一部“百年中國偵探小說發展史”的工程量都過于浩大,非筆者一部博士學位論文所能涵蓋和完成。而本書之所以將主要研究重點集中在晚清與民國時期,主要原因有四。

第一,從作家作品層面來說,無論是現代偵探小說作者還是當代推理小說作者,其“文本產量”往往都非常驚人。尤其是21世紀以來懸疑推理小說和網絡文學獲得某種形式的“聯姻”后,更是出現了不少動輒數百萬字的超長篇系列推理小說(其中多半是以多個故事連綴的形式構成,囿于該類型小說對懸疑性和緊張感塑造的追求,單篇推理小說一般鮮有20萬字以上的作品)。而對于一名勤奮且高產的推理小說作者而言,擁有十幾部甚至幾十部著作也并不是什么稀有和罕見的現象。因此,目前更有針對性地選擇對晚清、民國時期的偵探小說進行研究,從實際操作層面來說更具備可行性。

第二,從不同歷史時期的文學史相關程度來看,晚清公案及偵探小說與民國偵探小說之間的關系顯然更為密切,也更適合將其作為一個整體來進行研究。而在具體的研究展開過程中,本書傾向于將晚清看作是中國偵探小說值得追溯和探源的起點,而將民國偵探小說視為獨立的文學史研究對象,其主要考慮到晚清時期的中國偵探小說是翻譯遠大于創作,且創作中大量混雜了公案與譴責小說的成分,而民國偵探小說則是創作與翻譯并重,且民國偵探小說創作更加具有獨立的類型文學意義和考察價值。

第三,從現有研究狀況來看,蘇州大學范伯群教授、湯哲聲教授及其所帶領的學術研究團隊,以及北京師范大學任翔教授等關于晚清、民國時期偵探小說期刊、單行本、作家、作品的相關整理與研究工作為后續研究者打下了非常堅實的基礎,“后來者”具體操作起來也更為便捷且基本上能夠“有跡可循”。相較而言,當代中國驚險、反特小說與懸疑、推理小說的研究則仍處于較為粗淺且混亂的局面之中,現有作家作品整體情況的不明朗、“類型文學地圖”全貌的不清楚,以及尚未完成的作品經典化沉淀和提煉等研究現狀,都使得關于中國當代偵探小說史的研究工作變得更為困難重重。

第四,如前文所述,中國當代推理小說與近現代偵探小說之間彼此關聯度并不高,二者更多的是以某種相似的軌跡在師法國外優秀作家作品,因而單獨研究前一文學史階段并不影響其研究邏輯體系的完整性。而從時序先后與因果邏輯上來說,想要研究中國偵探小說這一文學類型,從偵探小說進入中國的源頭階段開始進行梳理也是勢必先行的一項工作。與此同時,對于中國近、現代偵探小說的充分研究也會對未來研究中國當代推理小說提供某些可以借鑒、參考的模式、思路和方法,為以后研究工作的進一步展開和延續打好基礎。中國偵探小說的研究任重而道遠,本書只是在這條研究探索的道路上所走出的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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