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明詩人心態與詩歌研究
- 馬小明
- 7262字
- 2025-04-28 20:18:46
第一節 亦仕亦隱心態的形成原因
明代科舉采用八股取士,以程朱理學為考試內容,讀書人皓首窮經取得一第,做官報效朝廷是其人生的終極目標。但晚明江河日下的時局卻讓他們始終處在手足無措的尷尬局面。出仕,政治抱負難以實現而自身面臨迫害,從而形成了畏禍心理;不出仕,又不甘于默默無聞,于是出現了亦仕亦隱的心態,這種心態的形成在晚明有其復雜的原因,而政治混亂則是其首要原因。
一 萬歷政局
張居正結納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經過激烈的政治斗爭,首輔大學士高拱罷官而去,張居正終于坐到了內閣首輔的高位。與以往首輔不同的是,由于萬歷皇帝年幼,張居正依附太后,內結馮保,達到了宮府一體、監閣同心、大權獨攬的目的,出現了明中葉以來少有的集權政治。《明史·張居正傳》載:“慈圣徙乾清宮,撫視帝,內任保,而大柄悉以委居正。”[1]
萬歷五年,張居正的父親病故,張居正援例應辭職,回鄉丁憂,守制二十七個月,而這對于醉心功名權力的張居正來說是不能接受的。在他的授意下,大臣們上疏希望奪情,神宗皇帝亦下詔慰留張居正,語氣堅決。于是,引發了恪守傳統禮法的部分大臣的強烈反對與彈劾。結果,翰林院編修吳中行廷杖六十,發原籍為民,永不敘用;翰林院檢討趙用賢廷杖六十,發原籍為民,永不敘用;刑部員外郎艾穆廷杖八十,發極邊充軍,遇赦不宥;刑部主事沈思孝廷杖八十,發極邊充軍,遇赦不宥;刑部辦事進士鄒元標廷杖八十,發極邊衛所充軍;南京浙江道御史朱鴻謨奪職為民;戶部員外郎王用汲削籍。其中鄒元標言辭尤為激烈,《明史·鄒元標傳》記載如下。
張居正奪情,元標抗疏切諫。且曰:“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雖可為,學術則偏;志雖欲為,自用太甚。……臣觀居正疏言‘世有非常之人,然后辦非常之事’,若以奔喪為常事而不屑為者,不知人惟盡此五常之道,然后謂之人。今有人于此,親生而不顧,親死而不奔,猶自號于世曰我非常人也,世不以為喪心,則以為禽彘,可謂之非常人哉?”疏就,懷之入朝,適廷杖吳中行等。元標俟杖畢,取疏授中官,紿曰:“此乞假疏也。”及入,居正大怒,亦廷杖八十,謫戍都勻衛。衛在萬山中,夷獠與居,元標處之怡然。益究心理學,學以大進。巡按御中承居正指,將害元標。行次鎮遠,一夕,御史暴死。[2]
鄒元標目睹廷杖之慘烈,懲處之嚴厲,明知上疏之后果卻依然選擇上疏,展示了部分士大夫捍衛自己信念的決心與勇氣,但他們慘烈的結局卻使隆慶以來略有寬松的士人心態惴惴不安。奪情事件以張居正的勝利而告終,卻大大折損了士人們的參政熱情。張居正死后家族受禍慘烈,其生前和身后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成為后世為政者的張本,再次令欲有所作為的晚明士子們膽戰心驚。《明史·顧憲成傳》有云:
凡救三才者,爭辛亥京察者,衛國本者,發韓敬科場弊者,請行勘熊廷弼者,抗論張差梃擊者,最后爭移宮、紅丸者,忤魏忠賢者,率指目為東林,抨擊無虛日。借魏忠賢制毒焰,一網盡去之,殺戮禁錮,善類為一空。崇禎立,始漸收用,而朋黨勢已成,小人卒大熾,禍中于國,迄明亡而后已。[3]
令人啼笑皆非的晚明三大案,是各種政治勢力權力斗爭的荒誕體現。時局的混亂使欲有作為的詩人手足無措,逐漸形成“朝政弛,則士大夫騰空言而少實用”[4]的世風。一些詩人對朝政心灰意冷,在淺唱低吟中絕意仕進,詩人們科舉功名的觀念也漸趨淡薄,有的甚至絕意科考,詩人們在出仕與致仕的迷惘中飽受肉體和精神的創傷。王問“強仕歸田四十年,杜門掃軌”[5],李舜臣“閑居二十年,屢薦不起”[6],周復俊“里居杜門掃軌,凝塵晏然”[7]。
總之,張居正之后,萬歷朝的政治腐敗不堪,各黨派之間你死我活的斗爭導致朝廷行政能力的癱瘓,皇帝不理朝政與內閣更換頻繁也造成了明王朝權力中樞混亂,而這再一次給宦官與后宮把持朝政以可乘之機,歷史上著名的宦官魏忠賢開始清洗大臣中的有識之士,這一切使得本已垂危的明王朝迅速走上不可挽回的覆亡之路。這種政治的腐敗與對士人的殘酷迫害,是造成詩人們“亦仕亦隱”心態的首要原因。以“三袁”為代表的公安派便于此時悄然興起,是張居正專制之后的一次火山噴發式的思想解放。而此后,終明之世,文人們的思想迷亂與他們所處的時局一樣很難統一,卻也造就了晚明詩壇百花齊放的多元格局。
二 奢靡享樂之風
隨著晚明商品經濟的發展與享樂之風的流行,靠皓首窮經謀得一第以光耀門楣的士子們的心態也發生了巨大變化。一方面,心懷報國之志科舉中第的文人們面對腐朽的晚明政治,卻并沒如愿以償地平步青云,而是不斷遭受坎坷仕途的痛苦折磨,他們的心靈在出世與入世的徘徊絕望中,逐漸選擇以物質享樂來彌補精神的空虛;另一方面,一些科舉路上屢考屢敗卻又不甘心而屢敗屢考的士子們,心態遭到燈枯油盡式的煎熬。面對沉重的生計壓力,晚明愈演愈烈的奢靡之風刺激著他們的物質欲望,他們結社集會、刻詩立名,通過物質欲望的滿足來彌補科舉失利帶來的精神空虛。這樣一來,仕途坎坷與科舉落榜的中下層文人構成了一個追求奢靡的物質消費群體,與畸形的封建商品經濟一起合成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享樂世界。
晚明士大夫的經濟追求與虛榮消費達到了驚人的程度,擺場面、講闊氣成為一時的社會風尚,儉以養德的傳統古訓蕩然無存。據何良俊回憶:“一日偶出去,見一舉人轎邊從約二十余人,皆穿青布衣,甚是赫奕。余惟帶村仆三四人,豈敢與之爭道,只得避在路旁,以俟其過。”[8]一個身居乙科的舉人尚且如此招搖過市,其他士大夫可想而知。晚明吳江奢靡之風盛行,據復社領袖張溥回憶:“復社初起,四方造訪者,舟楫相蔽而下,客既登堂,供具從者,或在舟中作食,煙火四五里相接,如此十余年無倦色。”[9]另據葉夢珠的《閱世編》載:
肆筵設席,吳下向來豐盛。縉紳之家,或宴官長,一席之間,水陸珍饈,多至數十品。即士庶及中人之家,新親嚴席,有多至二三十品者。若十余品則是尋常之會矣。然品必用木漆果山如浮屠樣,蔬用小瓷碟添案,小品用攢盒,俱以木漆架高,取其適觀而已。即食前方丈,盤中之餐,為物有限。崇禎初,始廢果山碟架,用高裝水果,嚴席則列五色,以飯盂盛之。相知之會則一大甌而間數色,蔬用大鐃碗,制漸大矣。[10]
而事實上,這種奢靡之風往往超越了一般家庭的承受能力。如蘇州文士張大復雖家貧,卻好交友,其夜宴賓客則“蔬炙雜進,絲肉競奮,參橫月落”[11],不顧家無晨米之炊。有的士人甚至寧愿借貸也不減奢靡之風。從陽人陳坊家境不佳,卻“顧好客,客益盛。時時置酒石舫,召妓佐客觴。流連日夕,皆鬻產稱貸為之”[12]。總之,當時的風氣是“人情以放蕩為快,世風以侈靡相高,雖逾制犯禁,不知忌也”[13]。明人王锜在《寓圃雜記》中亦云:
吳中素號繁華……正統、天順間,余嘗入城,咸謂稍復其舊,然猶未盛也。迨成化間,余恒三、四年一入,則見其迥若異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閭檐輻輳,萬瓦甃鱗,城隅濠股,亭館布列,略無隙地。輿馬從蓋,壺觴罍盒,交馳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載妓之舟,魚貫于綠波朱閣之間,絲竹謳舞與市聲相雜。凡上供錦綺、文具、花果、珍羞奇異之物,歲有所增,若刻絲累漆之屬,自浙宋以來,其藝久廢,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產益多。[14]
隨著奢靡享樂之風的流行,傳統人與人之間“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的儒雅風范漸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以金錢為紐帶的人際交往。這種追求金錢與崇尚享樂的社會潮流不僅存在于市井底層,而且滲透到了一些深受儒學教育的朝廷官員之中。晚明朝鮮人崔溥回憶:“人皆以商賈為業,雖達官之家,或親袖稱錘,分析錙銖之利。”[15]葉盛記載了當時的一首西湖民謠。
十里湖光十里笆,編笆都是富豪家。待他十載功名盡,只見湖光不見笆。[16]
晚明士人對金錢與享樂的追求,也使他們對“商”為“四民之末”的傳統觀念有所改變,一度出現“士商結合”的局面。商人傾慕士人的風范,在擁有物質財富的基礎上附庸風雅;士人贊揚商人的才智,甚至有的士子干脆棄儒從商。士商彼此契合、相互賞識,正如歸有光在《詹仰之墓志銘》中所感慨的那樣:
為賈與為學者,異趨也。今為學者,其好則賈而已矣;而為賈者,獨為學者之好,豈不異哉!初,仰之從予友吳秀甫游,秀甫死數年矣。仰之且死之歲,亟來見予,予與之談秀甫之為人,恍然如生,相與為淚下。然其意欲有所求者而不言也。[17]
李夢陽在《明故王文顯墓志銘》中引用著名晉商王現的話說:
文顯嘗訓諸子曰:夫商與士,異術而同心。故善商者,處財貨之場,而修高潔之行,是故雖利而不污;善士者,引先王之經,而絕貨利之徑,是故必名而有成。故利以義制,名以清修,各守其業,天之鑒也。如此,則子孫必昌,身安而家肥矣。[18]
士人們除羨慕贊美商人的財富外,奢靡之風給一些生計困難的士子造成的巨大生存壓力,迫使他們無法從心靈上擺脫這種物質享樂的誘惑,最終走向與“四民之末”的商人合作,乃至“古者四民異業,至于后世而士與農、商常相混”[19]。就連明代大儒吳與弼亦嘗感嘆:“思債負難還,生理蹇澀,未免起計較之心。”[20]可見中上層文人尚且如此重商,一般士子亦可想而知了。
關于晚明商品經濟對詩人心態的沖擊,以上僅為簡要論述。事實上,晚明奢靡之風興盛于官民各階層,滲透到服飾、宴飲、青樓、旅游等各社會領域,而許多超奢侈消費只能造成大量寶貴社會資源的浪費。事實上,幾個都市的奢靡與農村的大面積赤貧在晚明是并存的。這種畸形的商品經濟與奢靡之風只集中存在于某幾個商業城市,被這幾個富庶城市掩蓋的是全國其他地方的大面積赤貧。頻繁的自然災害與貪官污吏的盤剝,往往引起全國大面積的饑荒,老百姓扶老攜幼、流離失所。而當權者卻對民生疾苦置若罔聞,似乎還有意無意地不斷搜刮著民脂民膏,以此支撐著幾個城市的腐化奢靡。這是晚明末世特有的畸形社會現象,一些城市富麗堂皇、歌舞升平,而全國大面積饑民暴動、民不聊生。一些官員與富商腰纏萬貫,而大明王朝卻國庫虧空、軍費難支!
商品經濟的發展與享樂之風的流行,誘使晚明一大批仕途坎坷的文人走向墮落的物質享受。因為晚明腐敗的政治使他們看不到“治國、平天下”的儒者理想,甚至連做一個清正廉明、獨善其身的小官,也往往不得不謹慎地周旋于盤根錯節的官場。晚明官場血腥的黨爭使他們防不勝防,一些士人莫名其妙地成為黨爭的犧牲品。這使他們在坎坷的仕途上胸懷恐懼,卻又不愿割舍“貨與帝王家”的人生理想和為官帶來的物質利益。商業的繁榮與奢靡之風的盛行,正好給予了他們物質享受與感官刺激,也成全了他們紙醉金迷、張揚自我的詩意人生。總之,晚明經濟的發展為詩人們亦仕亦隱的“吏隱”心態提供了物質基礎。
三 “狂禪”運動
晚明異常腐敗的政治與黨爭造成了士人心靈的恐慌,經濟的發展與奢靡之風的盛行又促使他們走向張揚個性、恣意縱情的物質享樂。而陽明心學及各種風起云涌的新思潮為他們亦仕亦隱心態的形成,提供了思想上的依據。關于陽明心學的興起與主要內容前文已講,以下主要論述其他思潮在詩人“吏隱”心態形成中的作用。當然,陽明心學與各種思潮的分化組合,仍然是影響晚明詩人心態的主要思想因素,這種影響一直延續到明末實學思潮與現實主義詩風的興起。
宋代興起的程朱理學隨著時代的發展,受南宋、元、明頻繁戰亂與易代鼎革的影響,一些飽經風霜的理學學者們,逐漸吸收佛禪思想中的出世思維,以慰藉飽受創傷的士人心靈,理學在自身的發展中接納并改造著禪宗。僅從思想發展的角度來說,陽明心學及其他一些晚明思潮,正是理學接納其他思想、不斷進行自我改造的產物。黃宗羲就認為泰州學派近禪,其《泰州學案序》云:
陽明先生之學,有泰州、龍溪而風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矣。[21]
在晚明那樣一個詩人心靈遭受壓抑創傷卻又舉步維艱的時代,佛教與心態迷惘的詩人們形成了一種心靈的暗合,文人與高僧交游來往、談禪說理成為世風所向,佛教的復興也成為晚明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禪宗離經慢教的精神與陽明心學一起促進了文學上“性靈說”“尚情論”的產生。陳垣在《明季滇黔佛教考》中談及當時士人對佛禪的崇尚之風,云:“萬歷而后,禪風寢盛,士大夫無不談禪,僧亦無不欲與士大夫接納。”[22]晚明思潮中的“狂禪派”便是此時一批士人心態的展現,他們身著奇裝異服,或高談闊論,或放誕任性,仿佛不狂狷無以為名士。著名史學家嵇文甫說:
當萬歷以后,有一種似儒非儒似禪非禪的“狂禪”運動風靡一時。這個運動以李卓吾為中心,上溯至泰州派的顏何一系,而其流波及于明末的一班文人。他們的特色是“狂”,旁人罵他們“狂”,而他們也以“狂”自居。[23]
王陽明所謂的狂者,大體有五種。一是“志存古人”,不與世俗同流,追求真正的忠信廉潔,而非沽名釣譽;二是通過對“一切俗緣皆非性體”的深刻體悟,不沉溺富貴名利之場,而能豁達自然;三是能超脫俗染,不為當下的處境所限,故能“無入而不自得”;四是“有鳳凰翔于千仞之意”,卻無為善去惡之事功,故而“闊略事情,而行常不掩”;五是一副“輕滅世故,闊略倫物”的姿態,卻未入于圣人之道,而以狂者自居。王陽明以狂者自許,并非沽名釣譽、嘩眾取寵,而是對自己學說的自信,他認為自己已道出了“圣門正法眼藏”[24]。
與“狂禪”思潮有關的高僧大德,名家輩出,而其中以紫柏大師最為有名。他結合心學潮流與佛家思想,對當時流行的“性情”“性靈”“心性”之說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他在《法語·義進筆錄》中曾言:
又有“心統性情”之說。世皆知有此說,知其義者寡矣。夫情波也,心流也,性源也。外流無波,舍流則源亦難尋。然此說不明,在于審情與心,心與性忽之故也。應物而無累者,謂之心;應物而有累者,謂之情;性則應物不應物,常虛而靈者是也。由是觀之,情即心也,以其應物有累,但可名情,不可名心;心即情也,以其應物無累,但可名心,不可名情。然外性無應與不應,累與不累耳。若然者,情亦性也,心亦性也,性亦心也,性亦情也,有三名而無三實。此乃假言語而形容之,至其真處,大非言語可以形容仿佛也。故曰:參須實參,悟須實悟。[25]
在其《法語·墨香庵常言》中又云:
夫萬物皆心也。以未悟本心,故物能障我;如悟本心,我能轉物矣。是以圣人促萬劫為一瞬,延一刻為千古。散一物為萬物,如片月在天,影臨萬水也;卷萬物為一物,如影散百川,一月所攝也。此非神力為之,吾性分如是耳。[26]
紫柏大師之言顯然是陽明心學與禪宗合流的反映,是晚明“狂禪”之風在佛學界的代表,“狂禪”之風是構成晚明亦仕亦隱詩人心態的重要因素。
然而,陽明心學及其佛學思潮對“心性”“性情”的體悟,并非徹底拋棄傳統儒學,相反是建立在對傳統儒學改造的基礎之上。他們在思想上仍然強調儒家詩教,他與翰林舒芬的一段對話就表達了這種主張。錢德洪的《王陽明年譜二》載:
進賢舒芬以翰林謫官市舶,自恃博學,見先生問律呂。先生不答,且問元聲。對曰:“元聲制度頗詳,特未置密室經試耳。”先生曰:“元聲豈得之管灰黍石間哉?心得養則氣自和,元氣所由出也。《書》云‘詩言志’,志即是樂之本;‘歌永言’,歌即是制律之本。永言和聲,俱本于歌。歌本于心,故心也者,中和之極也。”芬遂躍然拜弟子。[27]
王陽明除認同詩主教化外,也認可詩歌直抒胸臆、娛情養性的創作傾向,而這種傾向的發展便是晚明詩歌的“主情”說與“性靈”說。王陽明認為詩歌應“宣暢和平,涵永德性,移風易俗”[28],可以“蓋不必盡合于先賢,聊寫其胸臆之見,而因以娛情養性焉耳”[29]。陽明后學中的王畿就是這一思想的代表,他認為詩歌應抒發詩人的真實“心性”,而較少強調詩歌的教化功能。
晚明心學與禪學及其他思潮的涌現,是晚明這一特殊時代所致,也是詩人們在不斷地迷失自我與尋找自我的迷茫中,苦苦掙扎卻又無可奈何的心態展現。無論狂放恣肆,還是怡然自適,都是一種時代的情緒。晚明著名藏書家宋懋登曾在《與張大》中這樣概括其生平,他說:“我二十年前,好名貪得,庚寅(萬歷十八年)以后,備嘗艱險,始信奢儉苦樂,總是一妄,然猶以進取自勵,至甲午(二十二年)胃病犯噎,乃慨然束經,病中追思往念,悉已成空,遂并一切諸好,亦復澹然。”[30]在《與樊一》中又云:“少苦羈紲,得志但愿蓄馬萬頭,都缺銜轡。”[31]貪名好利、放誕任性的狂放行為是他年輕時的心態,這種狂放也正是萬歷二十年前后士人心態的整體趨向。在《與王先生》一文中,他這樣描述自己晚年的心態,他說:“舍名舍得,興來吟詠誦讀,筆削記述;興去則散步涉世,飲酒高臥;要以期志之所適,雖流離顛沛,付之偶然而已。”[32]在《與家二兄》中又云:“吾妻經,妾史,奴稗,而客二氏者二年矣,然侍我于枕席者文賦,外宅兒也。”[33]吟詠性情、飲酒自適的高士形象是他積書逃禪、詩酒為樂心態的展現,也是萬歷后期縱情恣意、張揚個性的詩文風格漸趨衰退之后,詩人心態逐漸由外化轉向內悟的源端,由“吏隱”的徘徊走向探索詩人內在心靈的完整記錄。
晚明是一個“病樹前頭萬木春”的歷史時期,亦仕亦隱心態是那個時代士人們進退無方、歌哭無端的時代展現。一方面他們渴求力挽狂瀾、建功立業、名垂青史;而另一方面卻又不得不面對腐敗不堪的政局,在血雨腥風的黨爭與鼎革易代的狂潮中,眼看著明王朝宗廟社稷瀕于覆亡而無計可施。他們在自我宣揚的狂傲不羈中忍受著心靈的煎熬,卻又要在死后遭受清初學者的嚴厲批判,背負歷史的罵名。著名學者王思任在《屠田叔笑詞序》一文中,精彩地描述了那個哭笑不得的時代。
海上憨先生者老矣,歷盡寒暑,勘破玄黃。舉人間世一切蝦蟆、傀儡、馬牛、魑魅搶攘忙迫之態,用醉眼一縫,盡行囊括。日居月儲,堆堆積積,不覺胸中五岳墳起,欲嘆則氣短,欲罵則惡聲有限,欲哭則為其近于婦人,于是破涕為笑。極笑之變,各賦一詞,而以之囊天下之苦事,上窮碧落,下索黃泉,旁通八極,出佛圣至優施,從唇吻至腸胃,三雅四俗,兩真一假,回回演戲,絳龍打狗,張公吃酒,夾糟帶清。頓令蝦蟆肚癟,傀儡線斷,馬牛筋解,魑魅影逃。而憨老胸次,亦復云去天空,但有歡喜種子,不知更有苦矣。[34]
所謂“吏隱”心態無非是晚明那個時代,一些正直人士面對朝廷腐敗、官場昏暗,欲要有所作為卻又無所適從的心靈寫照。他們把自身的精神困惑、喜怒哀樂與情懷抱負,一并傾注在那種叛逆狂放的行為中,以袁宏道為代表的公安派及其邊緣詩風就是這種心態在詩歌上的展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