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唐僖宗逃難寓蜀時的巴蜀文學
唐朝統治末年政治腐朽、危機四伏、戰亂頻仍。唐末農民大起義聲勢浩大、所向披靡,黃巢領導的農民起義軍席卷全國、銳不可當,廣明元年(880)十二月,黃巢起義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占長安建立大齊政權。值此戰火紛飛、乾坤震蕩、天下大亂的危亡時刻,以唐僖宗為首的李唐朝廷匆匆踏上了流亡巴蜀的播遷避難之路。中央朝廷寓蜀之際時局動蕩、三川鼎沸,巴蜀大地上中央勢力、土著勢力、宦官勢力、悍將勢力、農民起義軍等各種勢力之間的矛盾迅速激化,此時的巴蜀形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唐末之際中原鏖戰、亂象縱橫,許多文人追隨著唐僖宗播遷流亡的足跡,紛紛選擇入蜀避難。唐僖宗在成都流亡四年,曾于蜀中兩次開科取士,朝廷此舉吸引了各地文人熱切關注的目光。黃巢之亂后中原殘破、生靈涂炭,此時的巴蜀三川隔絕戰火、境內稍安,再加上鑾輿幸蜀、朝廷開科等因素的影響,遂使巴蜀大地匯聚了大批流亡避難和幻想科舉功名的文人士子。這些貿然前來的外地文人深受時局變動的影響,他們身逢亂世、寓目愴懷,在唐末季世的巴蜀文壇上自成群落、自具特色。
一 僖宗皇帝播遷寓蜀時的巴蜀形勢
唐僖宗廣明元年,黃巢起義軍揮師北上,越五嶺、下湖南、渡荊襄、過江淮,長驅直入東都洛陽,起義軍所到之處勢如破竹,李唐王朝的鎮將戍卒望風而逃。
浩浩蕩蕩的起義軍迫近京都長安,嚴重威脅李唐王朝的安全。此時的中央朝廷腐朽黑暗氣息奄奄,完全喪失了扭轉乾坤的振作氣象。十二歲幼齡即位的唐僖宗昏聵不堪,史書上稱其“不親政事,專務游戲……好騎射、劍槊、法算,至于音律、蒱博,無不精妙;好蹴鞠、斗雞,與諸王賭鵝,鵝一頭至五十緡”[1]。朝廷大權為宦官田令孜一人獨掌,他要挾皇帝為所欲為目無君上。時局危亡之際,田令孜陰為“幸蜀”之計,暗中在巴蜀三川安插心腹人員為今后入蜀避難私心打算。此事據史書記載,廣明元年三月“令孜見關東群盜日熾,陰為幸蜀之計,奏以敬瑄及其心腹左神策大將軍楊師立、牛勖、羅元杲鎮三川,上令四人擊球賭三川,敬瑄得第一籌,即以為西川節度使……夏四月……以楊師立為東川節度使,牛勖為山南西道節度使”[2]。權閹田令孜此舉,意在讓僖宗小皇帝走老祖宗唐玄宗避亂入蜀的老路。不管這位小皇帝愿意不愿意,形勢逼迫他只能向西南的成都方向逃竄。田令孜預設的這個逃跑路線圖很不得人心,正如宰臣豆盧瑑所諷刺的“三川帥臣皆令孜腹心,比于玄宗則有備矣”[3]。隨著前方戰況的不斷惡化中央朝廷別無選擇,廣明元年十二月黃巢起義軍攻破潼關,田令孜趁著夜色“帥神策兵五百奉帝自金光門出,惟福、穆、澤、壽四王及妃嬪數人從行,百官皆莫知之”[4],從而正式踏上了播遷巴蜀的漫長流亡之路,而且“奔馳晝夜不息,從官多不能及”[5]。
唐僖宗凄然逃往成都的流亡路線頗為漫長和復雜。廣明元年(880)十二月,唐僖宗一行人馬從長安含光殿金光門悄然出城,沿駱谷道西上到達鳳翔府。鳳翔節度使鄭畋“謁于道次,請車駕留鳳翔”[6]。唐僖宗不敢稍作停留,對鄭畋說:“朕不欲密爾巨寇,且幸興元,征兵以圖收復。卿東捍賊鋒,西撫諸蕃,糾合鄰道,勉建大勛。”[7]而后沿湑水逃奔,到達山南西道節度使的治所興元府。唐僖宗在興元府稍作停留,劍南西川節度使陳敬瑄“聞車駕出幸,遣步騎三千奉迎,表請幸成都。時從兵浸多,興元儲待不豐,田令孜亦勸上。上從之”[8]。于是,廣明二年(881)春,正月“車駕發興元”,過七盤關、轉斗鋪、朝天嶺、飛仙觀、桔柏渡到達綿州,駐蹕綿州時“東川節度使楊師立謁見”[9];爾后,陳敬瑄謁見于鹿頭關“丁丑,車駕至成都,館于府舍”[10]。
唐僖宗一行到達成都后,流亡寓蜀的時間長達四年之久。巴蜀域外勢力諸如兵卒將帥、北司宦官、南衙宰臣,以及奔避逃難的官宦文人、黎民稚子、婦孺宮嬪、釋道方外各色人等,紛紛沿著朝廷流亡的路線來到西南邊陲的天府之國。再加上劍南地區藩鎮跋扈、攻伐不息,土、客勢力此消彼長殊死較量,川南峽東地區的農民起義星火燎原,遂使的朝廷寓蜀期間巴蜀地區的各類矛盾迅速激化,蜀中形勢錯綜復雜、疊加動蕩。
朝廷寓蜀時的域外勢力十分強大,據史書記載:“田令孜在蜀募新軍五十四都,每都千人,分隸兩神策,為十軍以統之,又南牙、北司官共萬余員。”[11]上萬人的軍卒涌入西南都會成都,其人員的成分構成十分復雜。此外,避難入蜀的北司宦官和南衙朝臣的數量也十分龐大,據《資治通鑒》記載:“群臣追從車駕者稍稍集成都,南北司朝者近二百人。”[12]
北司宦官的首領田令孜挾持小皇帝入蜀避難,權閹勢力在巴蜀地區飛揚跋扈有恃無恐。宦官集團在蜀中不僅把持軍政大權發號施令,而且在迫害南衙宰臣方面日甚一日,甚至達到禁制天子矯詔的地步。
權閹田令孜首倡“幸蜀”之計契合唐僖宗的心意,于是中和三年(883)“令宰相藩鎮共請加賞,上以令孜為十軍兼十二衛觀軍容使”[13]。田令孜輕而易舉地攫取了皇家衛隊的整個指揮權。田令孜在對待外來入蜀的客軍和川蜀土著“黃頭軍”方面厚此薄彼,最終將矛盾迅速激化,引發土著“黃頭軍”舉兵叛亂的歷史事件。此事,據《資治通鑒》記載云:“初,車駕至成都,蜀軍賞錢人三緡。田令孜為行在都指揮處置使,每四方貢金帛,輒賜從駕諸軍無虛月,不復及蜀軍,蜀軍頗有怨言。丙寅,令孜宴土客都頭,以金杯行酒,因賜之,諸都頭皆拜而受,西川黃頭軍使郭琪獨不受,起言曰:‘諸將月受俸料,豐贍有余,常思難報,豈敢無厭!顧蜀軍與諸軍同宿衛,而賞賚懸殊,頗有絕望,恐萬一致變。愿軍容減諸將之賜以均蜀軍,使土客如一,則上下幸甚!’令孜默然有間……乃自酌酒于別樽以賜琪。琪知其毒,不得已,再拜飲之。歸,殺一婢,吮其血以解毒,吐黑汁數升,遂率所部作亂。”[14]“黃頭軍”郭琪叛亂的事發當晚,田令孜斷然舍棄從駕的文人百官,親率宦官黨羽簇擁著僖宗小皇帝閉門登樓退保東城。這場叛亂造成南衙朝臣死傷無數,而北司宦官得以獨自保全。朝中文人左拾遺孟昭圖對田令孜和小皇帝的此番作為憤恨之極,其《請對不召極諫疏》一文疾言厲色斥責曰:“昔日西幸,不告南司。故宰相御史中丞京兆尹悉碎于賊,唯兩軍中尉以扈乘輿得全。今百官之在者,率冒重險出百死者也。昨昔‘黃頭’亂火照前殿,陛下惟與令孜閉城自守,不召宰相,不謀群臣,欲入不得,求對不許。且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非北司之天下。陛下固九州天子,非北司之天子。北司豈悉忠于南司,廷臣豈無用于敕使?”[15]田令孜不僅將這道奏疏私自扣留下來,而且迅速將孟昭圖本人置于死地,所謂:“辛未,矯詔貶昭圖嘉州司戶,遣人沉于蟆頤津,聞者氣塞而莫敢言。”[16]
寓蜀朝廷的所有軍政大權均被田令孜和陳敬瑄弟兄二人牢牢掌握,一方為中央宦官勢力的集大成者,另一方為川蜀地區藩鎮勢力的不二人選。田、陳聯手不僅在迫害南衙百官、打壓地方土著豪強方面不遺余力,而且在鯨吞和豪奪東川藩鎮方面也絕不手軟。中央朝廷寓蜀期間,東、西兩川交惡不斷,兩大節度藩鎮常年火拼混戰,從而導致川蜀地區動蕩不寧的局面難以改觀。
田、陳弟兄在唐僖宗寓蜀時期權勢熏天、炙手可熱。中央小朝廷不僅對他倆不斷加官晉爵,而且封其為功臣、恕其十死。朝廷專門為二人頒布了鐵券誓書。翰林學士樂朋龜《賜陳敬瑄太尉鐵券文》,全是一派阿諛奉承之詞。
東川節度使楊師立原本是田令孜扶植起來的,此時見田、陳弟兄恩寵日盛心生怨憤。中和四年(884)春天,田令孜派心腹高仁厚討伐巴東韓秀昇峽口起義軍,私自許諾高仁厚“成功而還,當奏天子,以東川相賞”[17]。東川節度使楊師立得知此事火冒三丈,聲稱:“彼此列藩,而遽以我疆土許人,是無天地也!”[18]田令孜擔心楊師立舉兵造反,征召其入朝為右仆射。楊師立拒絕放棄兵權,遂起兵討伐田令孜和陳敬瑄“進屯涪城,遣其將郝蠲襲綿州……三月,甲子,楊師立移檄行在百官及諸道將吏士庶,數陳敬瑄十罪,自言集本道將士、八州壇丁共十五萬人,長驅問罪”[19]。田、陳二人派遣高仁厚統兵五千前去迎戰,最終擊潰楊師立東川兵。楊師立在走投無路、眾叛親離的情況下被部將鄭君雄殺害。高仁厚消滅楊師立有功,寓蜀小朝廷在田令孜的授意下任命其為東川節度使。光啟二年(885),陳敬瑄懷疑高仁厚對己不利,遂對其痛下殺手。高仁厚派鄭君雄起兵攻陷漢州進逼成都,陳敬瑄“遣其將李順之逆戰,君雄敗死。敬瑄又發維、茂羌軍擊仁厚,殺之”[20]。
以僖宗皇帝為首的小朝廷寓蜀四年各項開支龐大浩繁,統治當局只好加緊對川蜀地區的盤剝壓榨,朝廷此舉很快將矛盾激化,爆發了川南地區的阡能起義和巴東地區的韓秀昇起義。
隨駕入蜀的宦官、大員、胥吏各色人等,在巧取豪奪民財方面各顯身手。文人張孜的詩歌作品《雜言》針砭時弊有為而發,該詩諷刺寓蜀朝廷中人“只愛輕與肥,不憂貧與賤。著牙賣朱紫,斷錢賒舉選”[21]。陳敬瑄手下豢養了一批“尋事人”,經常被派到各縣鎮敲詐勒索攫取財富。流亡朝廷駐蹕巴蜀后大肆搜刮,激化了蜀中本已尖銳的矛盾。中和二年(882),流亡朝廷寓蜀一年有余,在邛州爆發了阡能起義,隨后羅渾擎、句胡僧、羅夫子聚眾數千人云集響應。起義軍聲勢浩大銳不可當,史書記載“眾至萬人,立部伍,署職級,橫行邛、雅二州間,攻陷城邑,所過涂地。先是,蜀中少盜賊,自是紛紛競起,州縣不能制”[22]。起義軍由邛州進入眉州進而迫進成都,嚴重影響了流亡小朝廷的安全。田、陳弟兄在派出楊行遷鎮壓不利情況下,緊急派出心腹將領高仁厚領兵前去,最終將起義軍撲滅。大約在阡能起義稍后,韓秀昇起兵于巴東涪州。韓秀昇、屈行從等人率領起義軍轉戰巴東,很快截斷了峽口入蜀的交通要道。東吳、江淮地區的船只幾乎全靠這條水路來運輸貢賦,截斷了峽口要道等于切斷了流亡朝廷的經濟命脈。田、陳二人在派出莊夢蝶連吃敗仗的情況下,派出高仁厚前去鎮壓,最終將起義軍撲滅。
二 朝廷“寓蜀”時期的巴蜀文人聚合情況
黃巢之亂后鑾輿幸蜀,許多朝臣在得知皇帝入蜀的消息后,從長安亂軍中冒著生命危險奔赴成都行在。僖宗小朝廷寓蜀四年多,南衙閣僚的文人群體在蜀中的聚合生態和文學創作,在唐末文學史上自成段落、自具特色。
(一)蜀中南衙宰輔的聚合情況與文學創作
宦官田令孜挾持唐僖宗入蜀避難,是在百官不知情的秘密狀態下進行的,只有福王、穆王、澤王、壽王及少數的妃嬪隨駕從行。朝中百官死于黃巢亂軍者不計其數,幸存下來的官員得知鑾輿入蜀的消息,悄然出逃陸續抵達行在。如河間人張濬,“黃巢逼潼關,濬避亂商山。上幸興元,道中無供頓,漢陰令李康以騾負糗糧數百馱獻之,從行軍士始得食。上問康:‘卿為縣令,何能如是?’對曰:‘臣不及此,乃張濬員外教臣。’上召濬詣行在,拜兵部郎中”[23]。鳳翔府節度使鄭畋“遣其子凝績詣行在,凝績追及上于漢州”[24];鄭畋本人亦緣自部下李昌言率兵叛亂“乃以留務委之,即日西赴行在”[25]。關于黃巢亂后長安百官冒死逃奔蜀中行在的艱辛經歷,蜀中文人孟昭圖《請對不召極諫疏》一針見血地指出:“昔日西幸,不告南司。故宰相御史中丞京兆尹悉碎于賊,唯兩軍中尉以扈乘輿得全。”[26]
朝廷寓蜀期間,南衙宰臣與北司宦閹之間兩大集團互相傾軋舊習不改。中和元年(881)正月,流亡朝廷在成都立足未穩,權閹田令孜召集行在的各類人等赴宴。宰輔張濬恥于席間眾目睽睽下向田令孜敬酒答謝,于是“乃先謁令孜,謝酒。及賓客畢集,令孜言曰:‘令孜與張郎中清濁異流,嘗蒙中外,既慮玷辱,何憚改更,今日于隱處謝酒則又不可。’”[27]田令孜此言一出,張濬又驚又怕以至于“慚懼無所容”。又,唐僖宗中和三年(883),武寧節度使時溥食物中毒,時溥懷疑此事為節度判官李凝古所為,將其殺死。李凝古的父親李損此時在成都行在擔任右散騎常侍一職,時溥向朝廷誣奏李凝古與其父李損同謀加害,并向田令孜行賄要求嚴加懲處。此事激起了南衙和北司之間的惡斗,據《資治通鑒》記載:“田令孜受溥賂,令御史臺鞠之。侍御史王華為損論冤,令孜矯詔移損下神策獄,華拒而不遣。蕭遘奏:‘李凝古行毒,事出曖昧,已為溥所殺,父損相別數年,聲問不通,安得誣以同謀!溥恃功亂法,陵蔑朝廷,欲殺天子侍臣;若徇其欲,行及臣輩,朝廷何以自立!’由是損得免死,歸田里。”[28]可見,南衙與北司之間的較量以南衙宰輔的略勝一籌而告終,此次博弈的意義非常重大,“時令孜專權,群臣莫敢忤視,惟遘屢與爭辯,朝廷倚之”[29]。此外,田令孜在對待土、客軍卒方面厚此薄彼賞罰不公,最終釀成了土著“黃頭軍”郭琪的兵變事件,南衙宰輔與北司宦官之間一場新的較量隨即展開。左拾遺孟昭圖上書朝廷《請對不召極諫疏》怒斥權閹專權。此次較量以宦官取勝南衙敗北而告終,南衙宰輔氣塞而不敢言。
寓蜀朝廷中的南衙宰輔不僅具有輔政才干,而且在文學創作上亦表現出多方面的才能。蜀中的隨駕宰輔人才濟濟,諸如文館大學士王鐸“名高嵩華,量等滄溟,情田洞開,心地無滯”[30];左仆射、平章事蕭遘“筆海壓淮湖之浪,學山凌衡霍之峰。天植國楨,文滋相業”[31];吏部尚書、平章事韋昭度“窮訓典以立心,正風正雅。調鹽梅以味道,肥國肥家”[32];兵部尚書、平章事裴澈“銀漢橫空而高朗,玉繩垂象之英華。學川則四瀆波瀾,書林則五松煙雨”[33]。中和元年(881)正月,流亡朝廷初至成都“時百官未集,乏人草制,右拾遺樂朋龜謁田令孜而拜之,由是擢為翰林學士”[34]。樂朋龜擅長文書誥命之類的應用文寫作,蜀中朝廷政令誥命大多出自此人之手。如《蕭遘判度支制》《王鐸宏文館大學士等制》《王鐸中書令諸道行營都統權知義成軍節度使制》《賜陳敬瑄太尉鐵券文》《西川青羊宮碑銘》等。又,太子少傅鄭畋文韜武略兼備,中和二年(882)淮南節度使高駢上書朝廷出言不遜,僖宗皇帝命鄭畋起草詔書切責之。鄭畋《切責高駢詔》云:“自黃巢肆毒咸京,卿并不離隋苑。豈金陵苑水,能遮鵝鸛之雄;風伯雨師,終阻帆檣之利。自聞歸止,寧免郁陶。卿既安住蕪城,鄭畋以春初入覲。遂命上相,親領師徒。因落卿都統之名,固亦不乖事例。仍加封實,貴表優恩。何乃疑忿太深,指陳過當。移時省讀,深用震嗟……卿落一都統,何足介懷。況天步未傾,皇綱尚整。三靈不昧,百度猶存。但守君臣之軌儀,正上下之名分。宜遵教約,未可隳凌。”[35]
南衙宰輔們對遠涉巴山蜀水的坎坷遭遇和蜀中政局的震蕩波動感慨頗多,其文學作品中對此多有記述。如隨駕宰臣兵部侍郎、判度支、同平章事蕭遘,對異域他鄉的巴蜀風光有著特別的驚奇熱愛與贊美之情。蕭遘《春詩》詩云:“南國韶光早,春風送臘來。水堤煙報柳,山寺雪驚梅。練色浦江晚,潮聲逐渚回。青旗問沽酒,何處撥寒醅。”[36]詩歌描寫蜀中的煙柳畫橋、山寺雪梅、津浦潮聲、沽酒青旗,自有與中原地區風物之美相區別的感慨情愫的自然流露。又,蕭遘《成都》詩云:“月曉已開花市合,江平偏見竹簰多。好教載取芳菲樹,剩照岷天瑟瑟波。”[37]詩中對錦里成都的花市、芳樹、竹簰、岷山、綠波、曉月之景物描寫細膩。又,侍中王鐸奔避入蜀經過利州時,專門前去梓潼縣張惡子廟參拜游賞。王鐸《謁梓潼張惡子廟》詩云:“盛唐圣主解青萍,欲振新封濟順名。夜雨龍拋三尺匣,春云鳳入九重城。劍門喜氣隨雷動,玉壘韶光待賊平。惟報關東諸將相,柱天功業賴陰兵。”[38]張惡子即梓潼君,又稱張亞子、張堊子等,為傳說中掌管文昌府和人間祿籍的尊神。張惡子廟在唐代利州梓潼縣七曲山,安史之亂爆發后,唐玄宗入蜀避難途經此地時舉行了隆重的祭祀,封張惡子為左丞相。黃巢起義爆發后,唐僖宗入蜀路過七曲山時也親自前去祭祀,封張惡子為“濟順王”。蕭遘寓蜀時《和王侍中謁張惡子廟》詩云:“青骨祀吳誰讓德,紫華居越亦知名。未聞一劍傳唐主,長擁千山護蜀城。斬馬威棱應掃蕩,截蛟鋒刃俟升平。酂侯為國親簫鼓,堂上神籌更布兵。”[39]南衙朝臣對蜀中朝廷的政局變動深有感觸,在其文學創作中對此亦多有反映。如中和元年(881)的土著“黃頭軍”叛亂,左拾遺孟昭圖《請對不召極諫疏》對此次兵變事件的起因、發展和危害有著精辟的論述。又,中和二年(882)的邛州阡能及涪州韓秀生峽口起義及覆滅事件,樂朋龜《賜陳敬瑄太尉鐵券文》對此事多有提及,文章諂媚陳敬瑄“戮阡能疾如剪草,除秀昇易若焚巢。不讓武侯之勛,無愧文翁之化”[40]。又,蜀中的南衙臣僚對孟昭圖被害一事痛心疾首,其文學作品對此事多有涉及。如門下侍郎、同平章事裴澈《吊孟昌圖》詩云:“一章何罪死何名,投水惟君與屈平。從此蜀江煙月夜,杜鵑應作兩般聲。”[41]
(二)蜀中科舉考試時的文人聚合情況與文學創作
蜀中開科取士的政治舉措,吸引著各地文人熱切關注的目光。這些入蜀應試的文人舉子,懷著致君堯舜濟世救民的崇高理想和實現自身功名富貴的熾熱渴望,奔走于崎嶇艱難的巴蜀古道上,構成了巴蜀文壇一道獨特亮麗的風景。
中央朝廷流寓巴蜀時,曾放榜前科進士一次,舉行正式科舉考試兩次。廣明元年(880),朝廷在長安舉行科舉考試,當時盧渥知貢舉,“帖經后,黃巢犯闕,天子幸蜀。韋昭度侍郎于蜀代放十二人”[42]。“黃巢犯闕”的時間為此年的十二月,流亡朝廷于次年的正月(中和元年)到達成都行在,寓蜀朝廷在成都放榜前科進士。據《登科記考》記載,韋昭度放榜的十二人中可考者僅有于棁、黃郁和李端三人,續賜進士及第二人為王彥昌和杜昇。中和二年(882),寓蜀朝廷舉行第一次科舉考試,據《登科記考》記載此次考試由禮部侍郎歸仁紹知貢舉,放進士及第二十八人,可考者有楊注、裴廷裕、盧尚卿、程賀和秦韜玉五人。中和三年(883),寓蜀朝廷舉行第二次科舉考試,由禮部侍郎夏侯潭知貢舉,放進士及第三十人,僅有崔昭緯和劉崇謨二人可考。中和四年(884)蜀中停考,中和五年(885)三月鑾輿回到長安,改元光啟。
域外文人在蜀中參加科舉考試時創作了大量的詩歌作品。如文人裴廷裕學富五車、才思敏捷、文鋒甚銳,在當時即享有“下水船”之美譽。裴廷裕中和二年(882)在蜀中應舉及第,友人李搏寫有《賀裴廷裕蜀中登第詩》以示祝賀,該詩云:“銅梁千里曙云開,仙箓新從紫府來。天上已張新羽翼,世間無復舊塵埃。嘉禎果中君平卜,賀喜須斟卓氏杯。應笑戎藩刀筆吏,至今泥滓曝魚鰓。”[43]同時,李搏寫有詩歌《復謔廷裕》贈裴廷裕,該詩云:“曾隨風水化凡鱗,安上門前一字新。聞道蜀江風景好,不知何似杏園春。”[44]李搏在詩中詢問好友成都的風物之美與長安相比如何?裴廷裕賦詩一首《蜀中登第答李搏六韻》與之唱和,該詩云:“何勞問我成都事,亦報君知便納降。蜀柳籠堤煙矗矗,海棠當戶燕雙雙。富春不并窮師子,濯錦全勝旱曲江。高卷絳紗揚氏宅,半垂紅袖薛濤窗。浣花泛鹢詩千首,靜眾尋梅酒百缸。若說弦歌與風景,主人兼是碧油幢。”[45]裴廷裕認為蜀中的風光景物諸如煙柳、海棠、錦波、畫舫、燕燕、泛鹢等,蜀中遺跡如揚雄宅、薛濤窗、凈眾寺、獅子門等,與長安杏園的美景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又,中和年間文人張曙和崔昭維同時入蜀參加科舉考試,張曙落第而崔昭維高中狀元。張曙賦詩一首祝賀好友,其《下第戲狀元崔昭緯》詩云:“千里江山陪驥尾,五更風水失龍鱗。昨夜浣花溪上雨,綠楊芳草為何人。”[46]
唐僖宗中和年間,許多域外文人入蜀參加科舉考試,并非都能金榜高中如愿以償,他們有的落第后失意離蜀,有的漫游蜀中滯留不歸。如泉州莆田人黃滔,中和年間入蜀應試落第后悵惘北歸,其《退居》詩中云“惆悵西川舉,戎裝度劍門”[47],根據詩意,應是詩人落第北歸經過劍門時所作。詩人黃滔入蜀應舉時對“謁帝逢移國,投文值用兵”(《壬癸歲書情》),國難時事感慨良多。同時對中和四年(884)寓蜀朝廷科舉停考一事頗為不滿,其詩作《別友人》自云:“大朝多事還停舉,故國經荒未有家。”[48]又,浙江富陽人崔涂于中和二年(882)入蜀應舉,落第后寓蜀不歸。崔涂悵惘失意漫游蜀中,其《蜀城春》詩云:“天涯憔悴身,一望一沾巾。在處有芳草,滿城無故人。懷才皆得路,失計自傷春。清鏡不能照,鬢毛愁更新。”[49]崔涂在成都的詩歌作品還有《題凈眾寺古松》,游歷梓州時創作詩歌《秋宿鶴林寺》,漫游嘉州時創作詩歌《秋日犍為道中》,出入巴東時創作詩歌作品《巫山旅別》和《巴山道中除夜書懷》。崔涂寓蜀三年,直到光啟元年(885)出峽東歸,其《海棠圖》詩云:“海棠花底三年客……始慚虛到蜀城來。”[50]又,京兆長安人李洞“黃巢之亂”后避難入蜀,詩人流落川北龍州時創作詩歌作品《龍州送人赴舉》。李洞中和二年(882)或三年(883)蜀中應舉不第,于中和四年(884)蜀中科舉停考時流落東川創作了《東川高仆射》《寄東蜀幕中友》《江峽寇亂寄懷吟僧》等詩作。又,袁州人鄭谷在“黃巢之亂”爆發后流寓蜀中,詩人于中和三年(883)參加科舉考試不幸落第,其《蜀中春日》詩云:“和暖又逢挑菜日,寂寞未是探花人。”[51]鄭谷科舉失利后悵恨東歸,詩人沿長江水道東出夔門時創作了詩歌作品《巴江》和《峽中二首》。又,詩人王駕入蜀應舉不第,好友鄭谷賦詩一首《送進士王駕下第歸蒲中》相贈。鄭谷在詩歌題目下自注“時行朝在西蜀”,該詩云:“失意離愁春不知,到家時是落花時。孤單取事休言命,早晚逢人苦愛詩。度塞風沙歸路遠,傍河桑柘舊居移。應嗟我又巴江去,游子悠悠聽子規。”[52]